皇上一抹臉。


    “汗阿瑪也無法相信,一開始也沒想到。汗阿瑪查了毓慶宮的所有女子,包括毓慶宮的所有孩子、宮人……可是這所有接觸弘星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身上的物事可疑。”


    “太子妃將弘星看成命根子,看得緊緊的,弘星身邊的宮人也都是精明的,弘星本來就對大阿哥不喜歡,更不會有親親抱抱的接觸。要無緣無故地接近弘星,很難。”


    “大阿哥用水痘手帕的時候,是故意摔倒在弘星的身上,弘星跟著摔倒,雖然有貼身太監護著墊底,可手沾上地上的泥土,大阿哥直接拿著手帕給弘星擦手,這是一個正常的‘意外’,正常反應。”


    “可是那個時候大阿哥和弘星都沒有得水痘。雖然大阿哥不知道手帕被槐花兒替換了,但他那個時候,應該還是惜命的。


    正常人的方法是,將水痘手帕剪碎另拚接,他自己手接觸的一部分,弘星的手接觸的一部分。”


    “如果他那個時候就不顧惜自己的命,自己直接拿著‘水痘手帕’給弘星擦手……”


    皇上按按眉心,皇上都不敢去想,大阿哥這是瘋魔到什麽程度?


    “天花、水痘,得過一次就不會得第二次。不管如何,大阿哥的第一次‘摔倒’動作,宮裏能操作出來的人很多。可是那次之後,太子妃防著任何人的警惕心翻倍,恨不得任何人都和弘星隔開一丈遠……”


    四貝勒的眼前浮現出那樣的畫麵。


    太子妃嫂嫂平日裏就護弘星護得緊,任何外來的衣物鞋襪吃食都進不了弘星的身,自打被大阿哥連帶摔倒一次後,帶著弘星給太醫檢查,沒檢查出來病症可也後怕,更是不容任何不放心的人近身……


    大阿哥拿著手帕要接近弘星,無法接近,摔倒也摔不到弘星的身上——不說太子妃的舉動,弘星侄子性情敏感且幹脆,不喜歡那就絕對不要接觸。


    可是來自其他人的不斷刺激,使得大阿哥更發狂。大阿哥要想其他辦法,他在自己的手上沾染天花,他在他阿瑪的外書房摸過一個物事,太子本身也得過天花自然免疫,可是弘星不是。


    比如一張他大哥剛做過的椅子扶手……


    弘星、或者說任何人,都不可能去在意到這個程度,都想不到身邊有怎麽瘋的人。


    四貝勒渾身直打冷戰,腦海裏浮現出大阿哥那張鬼魅一樣的臉,就感覺一股寒氣從心口出來,魔鬼一般無聲無息的害人性命。


    四貝勒對大阿哥,對使得大阿哥這般瘋狂的,背後的人,想象一下都是不寒而栗,駭然不已。


    隻是,可能是人的自我保護本能,實在不敢相信這般恐怖的事實發生自己的身邊,還是自己的血緣親人。


    “汗阿瑪,二哥,”四貝勒咽咽唾沫,幹巴巴地說道:“弘星得天花確診之後,汗阿瑪反複地查,二哥、二嫂,都查。卻都沒有發現任何一個有可疑的地方。每個人和弘星之間都是正常的接觸。”


    “可這並不能就說明是大阿哥以身犯險……汗阿瑪,二哥,胤禛認為,還是直接抓人,嚴刑審問。”


    這樣的惡鬼簡直不是人,四貝勒一定要打殺。可是太子不吱聲,恍恍惚惚的丟了魂一般。皇上也沒說答應還是不答應。


    皇上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氣:“水痘好治療,對比天花絕症,隻是小病,估計這也是一份‘慈母心’吧。


    弘星出天花後的第四天,大阿哥確診出水痘,時間上卡的非常好。出了水痘,其他人就下意識地排除大阿哥的嫌疑,再到大阿哥因為水痘並發症去世,對他隻有同情和心疼……”


    唯一算漏的是,盡管弘星的天花來勢洶洶,比一般人猛烈,但他扛了過來。”


    皇上的眼裏露出殺機。


    “老二你去查,大阿哥出宮治療的地方,住的地方,大阿哥身邊最信任的人。”


    “包括當年給大阿哥治療的太醫,學徒,所有人。”


    “凡是做過的事情,再算無遺策也有痕跡留下。朕總感覺,如果這一切都是按照我們推斷的這般,都是大阿哥自己做的,那麽大阿哥一定會留下證據,或者是什麽物事。”


    !!!


    四貝勒心神一震。


    “汗阿瑪,你是說,大阿哥最後水痘並發症去世,並不簡單?”


    “汗阿瑪現在回想,隻覺得,這一切都太‘正常’。”


    !!!


    *


    四貝勒不由地去想……


    如果是他,他也會留下證據吧。


    一出生就是長子,皇長孫,卻因為身體弱不受父母重視,下麵一個健康受重視的親弟弟受寵,還有一個名分上更高的同父異母嫡出弟弟出生,他要恨的,不光是嫡出弟弟,還有親弟弟。


    恨來恨去,卻是自己先沒了命。臨死之際,依照他的聰明弄明白這一切,對他的親生母親,又豈能沒有恨?


    四貝勒不想去承認,這對於“以孝為天”的道德標準來說是大逆不道。但他條件反射一般,就是這麽想的。


    四貝勒那一霎那的表情沒有來得及掩飾,皇上看在眼裏,更是歎氣。皇上和太子殿下那是一個八歲沒有母親,一個一出生沒有母親,和他們的母親自然都沒有矛盾。


    可能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他們一開始,都沒想到這些。


    皇上掏出懷表看看時間,太子雙手抱頭,隻能看到身體細微的顫抖。


    門口響起規律的“三二一”敲門聲,皇上慢悠悠地起身,打開暖閣的門。剛出來偏殿就聽到乖孫兒那活力十足的小嗓門。


    “瑪法,瑪法,弘星看星星。瑪法——”弘星邁著小短腿就朝瑪法跑,一頭撲到他瑪法懷裏。


    皇上就敢感覺乖孫兒跟一個光圈兒一般,裹著滿天星星朝他飛來,頓時歡快哈哈哈大笑,抱著小孩子就是一個舉高高。


    “哎呀,我們弘星看星星了。瑪法來猜一猜,是不是我們弘星還沒看夠,知道瑪法這裏有望遠鏡?”


    弘星和瑪法撒嬌:“瑪法,弘星還要看。瑪法,弘星答應三姐姐造望遠鏡,天天看。”


    “哦,瑪法來看看,現在是戌時七刻,還有一刻鍾就是熄燈時間……”


    弘星不樂意,胳膊抱著瑪法的脖子緊緊的:“瑪法——弘星和瑪法一起睡。”


    親親瑪法登時噴笑出來:“你和瑪法一起睡,今兒也不能再看星星了。”


    弘星立馬送上“糖衣小炮彈”:“瑪法,弘星最喜歡瑪法。”


    “哎呦呦。瑪法就看著我們弘星的大眼睛閃亮亮,不停地說‘瑪法弘星要看星星’……好好好,瑪法答應了,明天晚上再看。現在去睡覺。”


    皇上頂不住乖孫兒親親蹭蹭的耍賴撒嬌,直接抱著他去後頭寢殿洗漱,臨走之前給十二阿哥一個眼神兒。


    十二阿哥摸摸鼻子,進去偏殿,就看到太子殿下和四貝勒麵無表情地起身,走出去。


    十二阿哥模糊知道是什麽事情,默默回去東三所自己洗漱。


    *


    夜深人靜。弘星和他瑪法一起,睡得香甜。太子一心隻想去查大阿哥到底有沒有留下什麽,哪怕隻言片語也好,又是一夜奔波未眠。


    還有一個掛心的人四貝勒,洗漱沐浴後已經子夜時分,卻還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幹脆披著外衣,來找四福晉說話。


    “福晉,你說,爺之前,對弘暉是不是太過嚴厲?對弘昀,是不是太鬆了?”


    四福晉睡得正好被搖醒,聽自家爺就這麽一個問題,困極了的她也實在思考不起來,隨口說了一句:“爺重視弘暉,自然對弘暉嚴厲。”


    四貝勒心一跳。


    “那弘暉,是不是會認為爺不疼他就疼弘昀?弘暉也是一個小孩子,天天讀書學習學禮儀,可弘昀不光不要學習,還有格外優待……”


    四福晉:“以前鬧過,剛進學那一會兒,爺天天查他背書一張冷臉……”


    四貝勒:“……那現在不鬧了?”


    “現在他都九歲了,長大了。”


    四貝勒:“……”


    “九歲也是孩子不是?那福晉你說,弘昀,是不是會怨爺,不夠重視他?”


    四福晉實在撐不住困意,打個哈欠,迷迷糊糊地說道:“會吧。恍惚聽弘昀的親娘抱怨過。”


    四貝勒:“……”


    “……爺是做阿瑪的,對孩子哪個不疼愛?爺就是覺得,弘暉是長子,是嫡子,將來擔負重任,要嚴厲管教。弘昀……身體不好,還沒有重擔子要擔,就寬鬆幾分……”


    四貝勒期期艾艾的,難得和四福晉說說“心裏話兒”。說完後低頭一看……四福晉就這麽趴在枕頭上,睡得呼哈的。


    四貝勒默然片刻,隻能默默地給福晉扶正身子,蓋好被子,默默地出來主院。


    月影婆娑,星光閃耀,夜色深重。他抬手看向夜空,莫名的,又想起汗阿瑪那一句“朕自以為給你們兄弟安排好一起,給予你們每一個最好的一切,卻是你們誰都抱怨,誰都不滿……”


    可不是誰都不滿嗎?他對弘昀寬鬆,弘暉認為他就寵愛弘昀;他對弘暉嚴格,弘昀認為他就重視弘暉,弘暉的親娘和弘昀的親娘也都有意見……


    四貝勒一抹臉,感覺,做人父親,也是一門大功課,難難難。


    還好他沒有二哥的糊塗。四貝勒一陣後怕又慶幸。


    瞧瞧毓慶宮裏頭的幾個女子爭鬥的?四貝勒回到自己的院子,重新躺回去床上的時候,忍不住又琢磨,上一波朝廷爭鬥中,那陳延敬、高士奇、索額圖、明珠……之間,好像是差不多的手段?


    區別就是一個朝堂?一個後宮?誰說女子“頭發長見識短”?四貝勒越琢磨越害怕,就感覺他對天下女子的認知產生重大顛覆。


    “我一直以為,我府裏的宋氏失心瘋,無緣無故地恨福晉,還要謀害弘暉,那隻是個例。”四貝勒一邊想,一邊笑自己天真。


    “女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這很正常。”


    “男子學了聖賢書可以道貌岸然斯文敗類負心薄幸……女子讀了女四書也一樣會有不賢惠不大度不善良……”


    正常,這才是正常。四貝勒默默告訴自己,甚至想著,他汗阿瑪聽太子二哥說完的那一刻,是不是有想起曾經的當年,和太子二哥這個歲數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般?


    是不是,在得知女子之間的爭鬥的那一刻,就感覺頭頂上的天空塌了一半兒?


    赫舍裏皇後、鈕鈷祿皇後、佟佳皇後……還有其他的,那麽多的女子……是不是也有和良妃娘娘一樣,隻希望嫁在民間,一夫一妻一貓一狗幾個孩子,即使貧窮,即使平凡……


    四貝勒晃晃腦袋,不去想,不再想。


    *


    第二天,天剛破曉,四九城裏頭雞鳴聲陣陣,早起進城的排隊,早起賣早點的打拳的,各自忙乎。


    西郊的另外一個福莊裏的一個房間,靠窗一邊的土牆裏的一條縫隙,一隻手顫抖著,掏出來半塊葫蘆玉佩。


    太子殿下哆嗦著手,熱淚滾滾。直接對福莊裏的人開始審問,於辰時四刻,顧不得自己雙眼全是紅血絲,衣衫淩亂,馬鞭抽打馬屁股風一般地回來皇宮。


    此時的宮裏,皇上正在乾清門進行小朝會,一身寶藍色的長袍馬褂常服穿在身上,還是能看出來——沒有一點兒精神。


    昨兒夜裏飽睡一覺,反而把積攢的疲憊都給睡出來了,皇上那真是強打精神聽著大臣呱呱呱……


    而此刻的乾清宮裏,“早”起的弘星,迷迷糊糊地洗漱穿衣用早膳,聽到那小鴨子鎏金掛鍾開始“鐺鐺”敲九下,可他瑪法還沒回來,著急。


    一身同樣寶藍色的馬褂袍服精神抖擻,小胖手一把抓住梁九功的大手,仰著小腦袋眼巴巴地撒嬌:“梁總管,弘星要看望遠鏡。”


    梁九功擠出來滿臉菊花,要多諂媚有多諂媚:“小殿下,皇上上朝之前有囑咐,小殿下要看望遠鏡就看。”


    小殿下要看望遠鏡就看?弘星高興地歡呼:“瑪法最好。謝謝梁總管。”


    “不謝。不謝。老奴給小殿下去吩咐人抬來。”


    “好。”


    梁九功麻利地吩咐兩個小太監,從乾清宮的小庫房裏抬出來一個大箱子,在西偏殿裏小心翼翼地打開。


    弘星迫不及待地趴到上麵去看,這裏摸摸,那裏戳戳,一會兒卸掉一個螺絲,一會兒卸掉一個蓋子……好不歡喜的模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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