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養住的第一個兒子。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他滿心都是為人父親的驕傲和期待,卻隻能無力地麵對一個個兒女因為各種原因夭折。


    也記得那個時候,他內心深處的痛苦和恐懼,他的皇祖母聽人說“賤養好養活”,他就一狠心送這個兒子出宮,送到包衣家裏去養著。


    更記得,他接老大回宮時候的開心。


    一轉眼三十年。皇上看著已經三十出頭的長子,身體健康、體格強壯、麵孔五官都透出一種武將的堅毅,一種常年風吹日曬雨淋的痕跡。


    這是他的老大。


    皇上的胸腔裏都是作為父親的驕傲,眼睛一開一合,所有情緒都掩蓋,問道“來之前,是不是去找太子了?”


    語氣和平常聊天一般隨和,問題卻是“驚心動魄”。胤禔從來都猜不透他汗阿瑪的意思,他也習慣了不去猜,隻按照自己的真實做法和想法回答。


    “兒子去找太子殿下。兒子怕他阻止兒子來求汗阿瑪,拿著自己搜集到的證據去見他。”


    皇上“這主意不錯。老九給你出的?”


    胤禔“……是九弟。但是兒子自己願意的。”


    皇上“……你是不是還覺得這是你的‘代價’之一?”


    胤禔不吱聲。皇上本來不想生氣,但他的這些糟心兒子天天換著花樣氣他。


    “老九的餿主意你也聽?江南那一塊亂糟糟的,汗阿瑪不知道?汗阿瑪自己都不敢輕舉妄動。你折騰什麽?”


    胤禔“兒子不折騰。兒子回府後就去把自己‘借’的銀子還回去。可是太子殿下身上不幹淨,是事實。”


    皇上氣得來——克製不住的火氣騰騰上升,言語間全是火星子。


    “……那是你二弟!你還記得不記得你們是親兄弟!都以為拿一點銀子花花不怎麽樣,長大了長本事了?”


    “是不是覺得自己有錯認錯很榮耀?你說太子在江南有事,你當朕不知道?”


    皇上越說越氣。他的這些兒子們,人前一站,風度翩翩文武雙全,可在皇上的眼裏那真是怎麽看怎麽嫌棄,怎麽看怎麽生氣。


    “你在軍隊,老三在翰林院,還有那老四、老五、老七……老八天天就知道自己的小家,老九天天不務正業,老十天天裝模作樣,還膽敢去戶部借銀子……你自己說,你們哪一個比哪一個好?”


    右手氣狠地一拍手邊的茶幾,茶幾上的茶盞“叮當”響,皇上越數落越氣怒,一個個不爭氣的。


    胤禔眼見他汗阿瑪生氣,胸膛劇烈起伏,想上去幫忙順順,不敢起身。想和以往一般老實地認錯,又不知道弟弟們的錯兒和他有何關係,他沉默半天,隻有一句“回汗阿瑪,不榮耀。”


    皇上“……”重重地呼吸,可還是想一腳踹出去。


    “……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汗阿瑪偏心?你是汗阿瑪的長子啊。老二作為皇太子留守京師,老三偏文,其他弟弟們沒長成,唯有你人還沒有馬高就跟著汗阿瑪出巡塞外,汗阿瑪記得,你第一次在承德和蒙古王公賽馬,才不到十歲大。”


    皇上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那個時候,你在一群賽馬的人中個頭最矮,騎得小馬也沒成年,汗阿瑪看著你在馬背上小小的背影,汗阿瑪有多麽擔心。


    汗阿瑪看著你奪得賽馬魁首,汗阿瑪有多麽驕傲!


    他的兒子長大了,可以和他一起守住大清江山,誰也不知道皇上那一刻的激動。


    他帶著胤禔巡視京畿巡視河道,帶著胤禔四處打仗,就和當年太~祖皇帝帶著所有兒子上戰場一樣,他滿心期待自己的長子將來是大清的海天青,是大清的八賢王。


    都是他的貪心。


    皇上苦笑。瞧著傻愣耿直的老大,一時間有些消沉,再想想曾經自己寄予厚望的太子,更消沉。


    “每次汗阿瑪派給你差事,再苦再累你都任勞任怨地辦好……汗阿瑪都記得,都想著。”


    “汗阿瑪怎麽不驕傲?汗阿瑪有個好兒子。”


    皇上雙手握拳,咽回去所有紛亂的念頭,又是那個“天崩於前不形於色”的康熙皇帝。


    “你今兒來求汗阿瑪,汗阿瑪很高興。汗阿瑪的老大還是當年的賽馬少年。可是汗阿瑪也要再問你一遍,你今兒真要來求汗阿瑪?為了你的福晉?”


    又是那身心飄上空中無從著落的安靜。胤禔走在出宮的路上,眼睛紅紅的,眼裏還有眼淚冒出來。


    他沒想到他汗阿瑪會和他說這麽一番話,汗阿瑪都記得。很多事情,他自己都忘記了,他汗阿瑪還記得。


    胤禔心裏難過,聽著汗阿瑪的數落,看著汗阿瑪那痛惜失望的眼淚,更難過。可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汗阿瑪。他汗阿瑪怎麽不偏心了?


    可是他還是非常難過,偏心的汗阿瑪也是他汗阿瑪。


    聽到他汗阿瑪最後的問題,他模糊知道他汗阿瑪的意思,卻又模糊不知道。他無力思考,隻呆呆地點頭。


    “兒子求汗阿瑪,隻為了兒子的福晉。”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從自己的嘴巴裏出來,好像有什麽失去了,好像有什麽得到了。


    他汗阿瑪站起來,背負雙手站在窗戶邊,他知道,外頭太陽舒緩明媚,草木發芽盡情地伸展軀體春光無限。


    “汗阿瑪也不知道結果如何。弘星還隻是一個小娃娃……”他汗阿瑪如是說,好像是勸說他“不值得,你後悔還來得及,汗阿瑪給你一個機會”。


    說實話,那一刻胤禔的腦袋是空的,心是動的,可身體好似不是自己的。家裏的福晉,家裏的兒女占據他的身體,他親眼看到自己俯下身體給他汗阿瑪磕頭“汗阿瑪,兒子知道。兒子,就是出兒子的心。”


    他又說出來了。


    不由自主一般。


    他好像看到,汗阿瑪的眉眼間有笑。


    “汗阿瑪很欣慰胤禔這般回答。可汗阿瑪不能答應胤禔。”


    簡單的一句話,天上、地下。他知道,汗阿瑪不會答應他。那一刻,他突然不知道怎麽辦,好像又回到兒時,聽到汗阿瑪冊封皇太子的聖旨的時候的無助。


    他不甘心,他想再好好求一求汗阿瑪,好好認錯兒求求他汗阿瑪。


    可是他汗阿瑪拒絕的斬釘截鐵“你福晉的身體情況,汗阿瑪已經問過太醫,你自己心裏也有數。”


    “這麽一個沒有希望的希望,你來求汗阿瑪,汗阿瑪高興,卻也難過。汗阿瑪不能答應你。開這麽一個頭,其他人呢?誰有事都來求,弘星才四歲不到……”


    胤禔抬頭,藍天上有白雲在飄,還有小鳥兒在飛。他好似也看到十歲的自己,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十一假期開始,先祝福小天使節日愉快。小天使們出去玩,記得戴口罩哦。


    二號入v,萬字更新送上,感謝小天使們的收藏、評論、閱讀。


    第17章 中秋快樂


    夜色深沉,一月末的夜空中,月牙兒彎彎,繁星閃爍,弘星躺在他的小金床上,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那個叫香甜。


    直郡王府裏,直郡王和他的一幹親信秘密商議——汗阿瑪要維護弘星,可直郡王就是這樣的性子,就跟著他這近三十年來矢誌不渝地要爭取皇太子位子一樣。


    福晉的身體情況多拖延一天就是一天的危險,他沒有時間想其他辦法,“隻能”闖宮見到弘星侄子。


    “福晉生死,本王一生,係於你身,萬萬拜托了。”直郡王深深地彎腰,鞠躬行禮。


    “王爺!”他麵前一位身形矮小瘦小,麵容普通身穿黑衣的年輕人激動地一把拖住直郡王,“王爺行禮,草民如何擔得?王爺對草民有救命之恩,草民萬死不辭。”


    直郡王眼裏有淚水出來,他福晉病了,他才開始關注他身邊的人,他當初隨手一救,沒想到這位義士一直記得。


    “義士一腔熱血,本王感佩之。義士的家裏,但請放心。有我家弘昱一口吃的,不會少了義士的兩個子女。”


    “謝王爺。草民去了。”


    身形一晃,年輕人不見了蹤影。直郡王呆呆地看著他消失的地方,良久不動彈。


    午夜時分,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各大胡同還亮燈的地方也紛紛熄燈了,歌舞慢搖的男男女女們倒頭就睡。


    弘星今兒睡覺睡到特別好,夢裏都是坐上月亮穿,和星星們一起睡覺覺。


    白天裏的下午,弘星和三叔一起去畫院和王翬師先生、王原祁幾位當代小畫聖學畫兒看畫兒,回來毓慶宮經過前殿,恰好聽到他大伯和他阿瑪在說話。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很大,跟那街上喊話一般,他耳朵又好,盡管他額涅捂著他耳朵直接抱著他離開,他也聽到了幾句。


    其他的沒頭沒尾,但他阿瑪那句跟鬥雞上戰場一樣的聲音他聽懂了。


    “孤會沒有銀子?莫說這不到一百萬,就是幾百萬兩銀子又如何?我家弘星身上抖一抖就夠五百萬。”


    弘星眼睛瞪圓,嘴巴張大,掙紮著就要下去和他阿瑪理論,奈何他額涅死命抱著他。


    弘星在他額涅懷裏掙紮,氣得小眉毛一根根豎起來,一副小龍噴火的架勢。


    弘星的寶貝都是弘星的。


    可是弘星模糊知道他是巴圖魯,巴圖魯不能讓額涅和姐姐擔心。跟著額涅午休,陪額涅用晚膳,再也忍不住,直接跑來找他阿瑪。


    “阿瑪,弘星的寶貝。阿瑪長大了缺錢花應該去賺錢。啃老和花媳婦嫁妝,都是不對的。”


    小嗓門鏗鏘有力,小胖臉板著,端得一派詞嚴義正、正義凜然。


    他阿瑪本來就心情糟糕透頂,聽到兒子這麽一句,登時氣得來——瞧著親兒子那氣勢洶洶的模樣,人喘手抖身體哆嗦。


    “阿瑪怎麽花媳婦嫁妝了?你問問你額涅,阿瑪花過她一文銅錢沒有?”他堂堂一國儲君花媳婦銀子,他要臉不要,“阿瑪沒花你額涅一文錢!”


    “太子妃你說,孤花過你銀子沒有?你告訴弘星。”太子疾言厲色地對上緊跟著趕來的太子妃,要她說話。太子妃張張嘴,衣袖裏的右手握成拳剛要去哄兒子。弘星先開口。


    弘星因為他阿瑪對他額涅的態度氣得來,小小的身板兒擠在他阿瑪和額涅之間,跟一個小戰士一般,雙手一推他阿瑪的,大腿。


    “不許阿瑪欺負額涅。”


    親親阿瑪“……”


    “弘星說‘啃老和花媳婦嫁妝’,是比喻句。弘星要防患於未然,阿瑪不能花弘星的寶貝,也不能花瑪法和額涅的寶貝。”


    ??


    !!


    “是比喻句,是比喻句……”他額涅傻眼。他阿瑪就感覺胸口一個悶雷,一陣陣天旋地轉,根本沒聽明白後半句。就那個氣啊,臉色都青了,白眼直翻,眼看要暈過去。


    “你,你,你說什麽?啊?”


    事關男人清譽,太子殿下彎腰一把拎起來親兒子,還是眼睛發直,舌頭打結。千言萬語說不出來。


    太子殿下就感覺自己比那六月飛雪的竇娥還冤枉,可他兒子才四歲,根本不知道什麽“男人的尊嚴”。


    弘星一見他阿瑪沒說“不”——他阿瑪就是沒銀子花了要動他的寶貝,弘星先講道理。


    “阿瑪,弘星知道。街上有一些沒銀子的阿瑪都花兒子的銀錢,送兒子的寶貝去當鋪換銀子。阿瑪,這是不對的。阿瑪要學習搬磚送孩子進學的好阿瑪,不能學做壞阿瑪。”


    “阿瑪沒有銀子花,要動弘星的寶貝,弘星要保護弘星的寶貝,要‘防患於未然’,阿瑪也不能去找瑪法和額涅要銀子花……”


    !!!


    親親阿瑪,實在受不住,白眼一翻,朝後一仰。宮人們趕緊上前一步拖住,弘星恰好倒在他懷裏,太子殿下就感覺他兒子身上的“金光一閃一閃”,真暈了。


    他兒子就是混世魔王投胎,專門來氣他的。這是太子殿下最後一個念頭。


    可是太子殿下暈過去了,事情也沒結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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