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還在盡職盡責、一本正經的解釋緣由,“我在周地偶然發現,人或動物死亡後,其屍體會腐敗,不僅是血肉,還有骨頭上的某些我們看不見的物質,而這些物質的消失會在骨頭的表麵形成細小的裂縫,所以任誰的血液滴上去,都能因為這些縫隙而沁入骨內。”


    “那也隻能證明滴骨認親之法不可信,並不能證明懷王就一定非楚王後裔!”劉季強穩住心神,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回吼道。


    所以啊,不一定是,也不一定不是,那這就是個概率問題,怎麽說都可以了。


    至於觀眾更信哪一方的說辭,就看雙方的本事了,而對比劉季神色嘶厲、凶相畢露的模樣,周寧的從容不迫首先就先刷滿了群眾分。


    “漢王也知天下之大,而要從這茫茫人海中尋一不知姓名、不知年齡、不知長相的人有多艱難。從武信君開始尋楚王後裔,到尋得懷王,其間所費時日甚至沒超過一個月,而一個月的功夫,僅僅確定完一縣之人的身份都勉強。”


    所以,懷王是楚王之後的概率小到渺茫。當然,項梁沒那麽好心替別人打天下,所以懷王究竟是不是真的楚王後裔對他關係不大,他要的不過就是一個吉祥物般的傀儡罷了。


    周寧的話說得很無奈,有種被人胡攪蠻纏的無可奈何,而對她胡攪蠻纏、蠻不講理之人不用多說,不就是漢王劉季嗎。


    “當是時,武信君並不知曉滴骨認親之法無用,所以偶然見到一個與楚王有幾分相似之人便報了幾分希望,而後又被滴骨認親的結果誤導,便認為自己遇到了真主,但……”


    周寧頓了頓,往劉季的左右看了看像是在找尋誰人,而後略微蹙眉,像是沒找著般放棄,接著道:“但人有相似,某記得漢王麾下的大將紀信就與漢王麵容神似,隻不知紀將軍去了何處,若是尋他來一觀,想來漢王就能明白某所言之意。”


    紀信啊,可不就是和劉季相貌相似、身形相似麽。


    想到紀信的去處,劉季的臉色一陣青紫難辨,正想說他陣亡了,但紀信的去處並不是秘密,至少不少楚軍大將都一清二楚,而且記憶深刻。


    鍾離昧大聲回道:“王姬不用找了,就是不找來對比,漢王也比誰都知道人有相似的道理,而且運用嫻熟,當初漢王被圍困滎陽,便是讓紀將軍偽裝自己引走大軍,他自己才得以金蟬脫殼。”


    劉季的身形又晃了晃,若說周寧提紀信是隱晦的刺他,那鍾離昧的這番話就是把他的臉皮揭下來往地上踩,既提醒了他當初被圍困滎陽的狼狽,又暗諷他讓將領替死的卑劣。


    劉季的雙腳虛浮,身形不穩,原本其身體重量就大半靠夏侯嬰暗中倚扶,此時卻是雙手都顫巍巍的抖了起來,“好,好一個周王姬!”劉季暗恨道。


    這一聲並不大,除了同在城牆之上的幾人和近衛外,旁人並沒聽得,所以在底下的眾軍看來,這就是漢王無言反駁周王姬的說法,懷王果真非楚王血脈,至於漢王的人品行事……


    唉,眾士卒心裏都有一杆秤,哪怕紀信很有可能是自動請命替漢王去死,可眾漢兵咂摸咂摸此事,心裏還是很不得勁。


    為王為帝者在普通士卒心裏是很強大很神聖,且很有距離感的,而如此劉季在危急關頭犧牲下屬換生機的行為破壞了他們對他強大的信任,也打破了他們對他的距離感帶來的神聖,就發現,哦,劉季也就一普通人,也會被逼到絕路,被逼到絕路時,也是選擇犧牲別人保全自己。


    這種對劉季觀感的顛覆,就好比見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逛妓院,是徹底的跌落凡塵、形象破滅,雖然對其還有源於身份地位差距的敬畏尊重,但卻從此再不真心信奉。


    黥布默默轉開臉,心中劃過一絲快慰。


    劉季很憤怒,有些事就是這樣做得,但說不得。


    周寧比他更加憤怒且詫異,“某一直認為漢王乃忠厚長者,怎麽!”


    周寧痛心疾首,“先前聽說漢王逃命之時,為減輕馬車重量,數次推年幼兒女下車,某不信;後聽說漢王不救生父,還要討生父血肉熬就的肉湯喝,某也覺得是傳言太繆。可如今!”


    “什麽!把親生兒女都推下車了?”


    “虎毒還不食子呢,漢王這也……”


    “怪不得能想出讓紀將軍替他去死的法子呢,原來人家是連父親兒女都舍得的狠人!”


    “父母兒女都不愛重之人,還能指望他愛惜士卒百姓嗎?”


    漢軍群情激憤,議論之聲嘈雜,竟是連將領的招呼嗬罵都不顧了,畢竟法不責眾嘛。


    周寧短暫停頓,讓將士們有空隙消化信息,發酵情緒,而後她指著劉季怒斥道:“漢王還道項王大逆不道,天下不容,可如今證明漢王八罪全是汙蔑誹謗,反倒是漢王你,為臣不忠,為子不孝,為父不慈,為王不仁,為友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才是真正的天下不容,人人得而誅之!”


    項羽的視線從遠處劉季青白難看的臉色上收回,順著周寧纖細有力的指尖,落到周寧的臉上,周寧的神情清冷嚴厲,如皚皚雪峰,可項羽卻覺似暖陽馨香,讓他的身心都溫暖迷醉。


    “噗!”劉季氣得噴出好大一口鮮血,將夏侯嬰等人嚇得夠嗆,但劉季卻覺得胸悶消散了許多,連頭腦、呼吸也清晰順暢了些。


    這個狀態……呂誠怔愣原地,直覺有些不對。


    周寧看到劉季竟被自己氣得口吐鮮血也是瞳孔微微一縮,以劉季的心計城府不至於如此,難道……


    周寧接著對城下的漢軍道:“如此之人怎堪為主?怎堪你們大家為他舍命作戰?雖然前周已亡,但在我心裏,你們都是我周朝的子民,我同匈奴打仗,從不多說一字,也從不後退一步,但我實在不願意同你們兵戎相向,自來邪不勝正,某在這裏萬望眾將士能棄暗投明!”


    漢軍將士早已生動搖之心,哪怕不為別的,單單漢王吐血之事,就足夠叫他們心中不安,想想他們這邊正同楚軍拚殺得火熱,轉頭漢王死了,那……


    但臨陣倒戈也是需要勇氣的,恰好,周寧也為他們準備好了勇氣。


    隱在眾人身後的呂澤和呂釋之兩兄弟走上前來,一左一右的站到周寧身側,呼籲漢軍將士投降。


    劉季目眥欲裂,雙目紅得要沁出血來,突然他想到了什麽,霍然轉頭,驚怒交加的看向呂誠。


    這一瞬,劉季悟了,原來不是他煮熟的鴨子飛了,而是他從始至終都是在為別人煮鴨子!


    他的代國、趙國、齊國!不,或許還有更多!


    呂誠的手早已放在了劍把之上,他今日站到這一處的使命,就是等王姬為項王正名後,最後送他一程,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不等他拔劍出鞘,劉季晃了晃,竟是嘭的一聲連帶著夏侯嬰一起栽倒在地。


    劉季一倒下,誰也不上呂誠了,半抱著劉季的夏侯嬰大聲呼喊著大王,試圖喚醒劉季。


    冷靜理智的曹參顫巍巍的伸手去探劉季的鼻息,一探,曹參的臉色霎時一變。


    如此,眾人哪裏不知道出了大事,樊噲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眸子,反身就要拔劍砍了呂誠,但……


    “樊將軍冷靜,事已至此,萬事需得從長計議!”黥布打掉樊噲的劍勢,擋在了呂誠身前。


    見樊噲突然發難,呂誠也才從劉季暴斃的消息中回過神來,看見擋在自己身前的黥布,再看已經鎮靜下來的曹參,呂誠眸子一轉,雖然不知道劉季為何如此輕易就被王姬氣死了,但他知道他的性命大概是保住了,要知道他原本可是打算“慷慨就義”的。


    果然,起義之初比劉季更得沛縣百姓推崇,卻因擔心身為罪首難逃一死,故拒辭義軍首領之位的曹參喝住了樊噲,“夠了,你還嫌不夠亂嗎!”


    黥布和曹參兩人,一人雖是中途投靠,但卻手握大軍,而另一人幹脆就是元老心腹,並且也是手掌大軍,所以有他兩人默契聯手,很快就控製住了局麵,拿到了話語權。


    若說原本楚漢兩軍對戰勝負在五五之間,可先是漢王被周王姬數落了一通罪名,楚軍則士氣大振,而漢軍軍心動搖,士氣大減,未戰就先落了下乘,若再聽聞漢王死了,那……


    再有如今的太子劉盈,年紀尚小,不當事且不說,他的母親是呂雉,呂家兄弟可都站到了周寧陣營!誰知道呂雉心中又是何主意!


    還有項羽,還有韓信,那是兩員猛將、悍將!


    還有,呂家兄弟、項羽、韓信倒向周寧,這代表代、趙、齊、楚四國之地也盡歸周寧之手,漢國幾乎已經陷入周寧的包圍圈了!


    呂誠是周王姬的人,如今周王姬明顯已經勢不可擋,他們自然也要為自己謀劃考慮。


    最後曹參親自送來了劉盈蓋章的請求停戰的書信,理由是漢王病故。


    酈食其神情怪異,如今可不是從前講古禮的時候了,有一堆諸如他國君主駕崩便不攻擊他國的“仁義禮節”,如今信奉的是趁你病要你命。


    劉季最後是這樣的死法,周寧也沒有想到,不過他的死卻是在她計劃之中的,所以一切還可以照計劃,周寧允了漢軍暫時停戰的請求,但也請他們好生考慮投降歸附之事。


    曹參誠懇又鄭重的應了。


    事罷,雙方暫時各自撤兵。


    第177章 投降


    兩軍交戰之際, 大王竟暴斃西去,這於漢軍而言無異於是晴天霹靂。


    漢軍的大臣將領極力想滿住消息,但此事實在太過突然, 又前有呂誠、黥布、曹參已生異心,後頭的呂雉那一處也無人能確定她的想法心意,畢竟誰都知道呂夫人同周王姬感情深厚,也誰都知道呂夫人歸漢後的日子算不上好過。


    雖說呂雉的兒子劉盈早早被漢王立為了太子, 可那僅僅是為了鞏固政治而采取的措施, 當是時還沒有劉如意, 而在劉如意出生並且日漸長成後, 誰都能看出漢王的偏愛。


    畢竟劉盈自小沒長在漢王身邊,但劉如意卻是漢王看著長大的, 而且其母戚夫人年輕貌美、寵愛正盛, 再對比呂夫人年老色衰……


    呂夫人自歸漢後, 還從未承過聖寵, 甚至作為漢王的原配發妻, 她至今沒能被立為王後。


    所以, 要想連通前朝後宮、上下大臣瞞住漢王暴斃的消息太難了,而且不想那麽久遠的打算, 隻考慮最近在眼前的問題就是眼下的戰爭誰來統帥?誰能服眾又敢擔起這麽大的責任?並且怎麽向士兵們解釋漢王為什麽“昏迷”著下了城樓?漢王臨陣“暈倒”對漢軍軍心士氣又是多麽大的打擊?在種種劣勢疊加的情況下, 他們還有實力和楚軍對陣嗎?


    所以曹參當機立斷, 決定據實以告,向周王姬請求暫時停戰。


    夏侯嬰和樊噲等死忠一開始是嚴詞反對的,但曹參一通反問叫他們悲痛未去的頭腦越發混沌亂糟,最終稀裏糊塗的應了下來。


    連敵軍都知道了劉季暴斃的消息, 這個消息又怎麽還能瞞過漢軍將士呢, 楚軍可沒有那麽好的涵養幫他們隱瞞, 項羽等人對劉季的憎恨,沒有擺酒慶賀,就已經是看在死者為大的禮節上了。


    甚至對於周寧同意停戰之情,楚軍士兵私底下也是有頗多異議的,覺得周王姬仁義是仁義,可太過溫軟守禮,就是婦人之仁,太不理智了,就該趁著漢王暴斃,漢軍群龍無首、軍心大亂,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然而漢軍對於周寧的決定又是另一個心情:周王姬果真仁義啊!


    所以相信周寧德行和承諾的漢軍在聽到周寧同意停戰三日後,皆卸掉了戰時的緊張狀態,像是村頭嘮嗑般,略帶憂慮的打聽起彼此以後的前程打算來。


    “漢王去得突然,這太子如今才七歲,七歲的孩子能知道什麽,咱們往後可怎麽辦啊?”


    “往不往後的,三天後過不過得去還另說呢。”有人很悲觀。


    眾人一陣沉默,這話提醒了他們,他們如今隻是暫時停戰,等三日後王姬率兵攻來……唉,楚兵本就驍勇善戰,再加上王姬的智謀,唉,王姬用兵以來,可是未嚐一敗啊,唉!


    眾人一陣唉聲歎氣,像是被傳染般此起彼伏。


    “王姬仁德,給了咱們三日功夫操辦喪事,可……唉,這三日功夫也不夠太子長大成人啊!”有人如此感歎時間不夠。


    但他的感歎並沒能引起同袍的共鳴,有士卒一臉怪異的問道:“你還想著和王姬打仗?”


    前頭感歎的士卒一臉奇怪的回問,“三天後不是就要打了嗎?我想不想的不都得打?”


    說完,這士卒的肩膀耷拉下去,“我也不想打,這眼瞅著的敗仗,誰願意去送死去?我媳婦還等著我回家呢!”


    說到最後,士卒的聲音哽咽,伸手抹了一把眼淚。


    三日時間的緊箍咒,將一切壓抑的情緒都激發放大了。


    他這最後一句又叫眾人一陣沉默,是啊,誰願意送死呢,誰家裏沒有等候的親人呢?


    他們也想活著回去啊。


    “三年了。”突然有士卒仰頭說道,他的情緒悲憤,向眾人問道:“秦已經亡了三年了,為什麽我們還在打仗?”


    因為……因為的原因太多太複雜,他們一時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隻是,“若當初是周王姬為關中王就好了。”有人如此說道。


    漢軍士卒大多是從關中征來的,他們想不了看不了天下那麽大,隻想著關中看著自己。


    “若周王姬為關中王,項王絕不會為難她,咱們早在三年前就過上好日子了。”


    眾人又是一陣沉默,可不是麽,項王對周王姬情深,連楚國都願意送給王姬,遑論關中之地。


    對,就是這樣,把隻有周王姬執政,他們才能有幸福安穩的日子的念頭紮根心底,他的宣傳任務才算完成了。


    一士卒環望了一圈眾人的神色後,冷冷的、滿是怨恨的開口道:“其實,依約,周王姬本來不就該是關中王嗎?是漢王,是漢王竊占了王姬的功勞!”


    這一句話屬實大膽,這是在怨恨漢王?


    但聽到此言的漢軍士卒卻是都沉默而默認了,一時半會他們沒有武裝起義的決心的膽量,但卻不介意用一些隱晦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態度……


    原本隻操勞劉季喪事就足夠劉季的一幹死忠悲痛忙碌了,如今又聞軍中有兵變的苗頭,不少漢兵悄悄剃光了胡須!


    真真是內憂外患,即便是體力強健如夏侯嬰、樊噲者,都覺得一陣心力交瘁,不過一日便好似老了十歲。


    “向周王姬遞交降書吧。”曹參按了按眉心如此提議道。


    “不行!”樊噲斷然否決。


    夏侯嬰指著劉季的棺木道:“漢王屍骨未寒,我們就要對敵人俯首稱臣,這也……我也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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