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笑了笑,她並不奇怪韓信會拒絕。


    她是他的老師,是他的恩人,但同樣也是他的壓力所在,她一直以來光芒太盛,所以越發顯得他庸俗普通,剛到吳中縣與項家人相交時,那群貴族出身的天之驕子雖未明言,但言談舉止間也隱隱流露出覺得他不配做她徒弟的輕視。


    時至今日,兩人的身份地位越發懸殊,她已經南麵稱孤、劃地為王,而他還是一帳前郎中,做著警衛侍從的工作,想必他私底下遭了不少議論,也積攢了不少苦悶,所以他迫切的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給她看,給世人看,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才能,也證明她的眼光,她沒有看錯人,而他值得。


    如此,他若是同她一道去上郡,那即便他日後得以封王拜相,人們也會說他是沾了她這個老師的光,這是韓信不能接受的。


    想來他已經打算去投奔劉季了,畢竟別人不知,她卻知道他和蕭何私交甚好。


    她不會阻攔他投奔劉季,畢竟沒有了韓信,劉季夠嗆能順利東出,她也不好坐山觀虎鬥了,隻是不能叫他過於感念劉季的知遇之恩,至少不能越過她和他的師徒情分。


    【他不是沒有良心,】周寧緩聲說道,所以後來項羽和劉季同時爭取拉攏他時,他選擇了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劉季,周寧淡聲笑道,【你沒見他此時正內疚著嗎?】


    他有良心,知道感恩,所以當能報而不能報時會心生內疚,而她明知道他不會願意同她一起去上郡,還故意這麽暗示,便是有意要叫他生出愧疚之心。


    現在他拒絕了她,她對他的師恩養恩有多重,他心中的愧疚便有多深,那愧疚會如荊棘纏繞著他心髒,她越是表現得溫和不計較,那荊棘就會收得越近、紮得越深。


    而且,現在已經拒絕了一次,或是愧疚的滋味難受,或是出於補償心理,他很難再拒絕她第二次,所以下一次她的要求便是過分些,他也是能接受的不是嗎。


    周寧笑道:“你別心思太重,你一直是讓我驕傲的弟子,無論我在哪一處,你在哪一處。”


    突然被周寧言中心事,韓信眼眶酸澀、心中酸軟,掌心的結痂再次被摳破,然而他的嘴唇囁嚅片刻卻還是說不出隨她去上郡的話來,老師知他懂他,可他還是想要完完全全靠自己的能力去實現自己的抱負。


    周寧笑了笑,直言了他的心事,又直言他如今的處境,“項羽也是天生的將才,你在他手下,不容易出頭。”


    同樣是前者光芒太盛,但項羽和韓信還多了一處屬性相似的問題,老大自己就是成熟的將領,有自己成熟的作戰思維,又怎麽會聽取采用另一套與他風格不同的戰略思維呢。


    所以後來的曹咎經不起對方激將,不顧項羽的命令開城迎敵,導致成皋失陷,大量物資為漢軍所得,也未必沒有被項羽的光芒壓製太過的原因。


    曹咎對項羽的忠心是不容置疑的,但人這一生,除了滿足吃穿二事,追求地位、財富、權勢外,同樣也需要成就感,需要自我實現,這是最高層次的需求,一般人是由低到高、次第追求,但韓信,他是連吃穿都不能保證時,便渴求著自我實現,這幾乎是他用全部生命力追求的執念了,所以可想而知,這樣的他在項羽的光芒下過得會有多麽痛苦壓抑。


    一個“也”字,叫韓信眼窩一陣酸軟,他微微低頭掩飾自己的情緒。


    從兩人第一次見麵,老師便告訴他,他有才能,如今更是將權勢如日中天的項羽與他並舉,告訴他,他也是天生的將才。


    韓信心中又愧疚又感動。


    周寧又道:“三年滅秦,旁的諸侯王都已經有了自己信重的文臣武將,你突然從項羽這處脫離前去投奔,隻怕他們既不放心,也不會重用於你。”


    韓信嘴唇動了動,正想說蕭何邀他投入劉季麾下之事,便聽周寧接著道:“武安侯被封為了漢王,他原本就因先入關之事得罪了項羽,處境艱難,如今封得的巴、蜀有又地處偏遠,恐怕許多將士士卒們都已心生去意,他那處正是缺人用人之際,或許有機會叫你能一展拳腳。”


    所以蕭何相邀其實並不是出於對他才能絕對的認可推崇,而隻是因為太缺人嗎?韓信突然慶幸自己方才說話慢了一步,這樣難堪的事情他不願叫一直看好他的老師得知,韓信低鬱的抿住自己微顫的唇。


    周寧隻作未見他的沉鬱,笑著建議道:“所以漢王那裏倒是一個好去處。”


    見韓信低頭不言,周寧安慰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不管你是因為什麽原因投奔他,他又是因為什麽樣的情況接受你,隻要你能展示出你的才能,他能給你相應的報酬就行了,不用太在意什麽君臣相知。”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韓信喃喃重複了一遍,雖然心情還是低落,但比方才初初意識到蕭何的相邀並不純粹出於慕才要好多了。


    周寧笑了笑,好了,知遇之恩變成了無人可用的將就,封侯拜將也成了錢貨兩訖的交易,在劉季還未施恩前,他便先入為主的有了這樣的觀念想法,他們往後的君臣情分也極其有限了。


    囑咐他這兩日有空閑便來與她說話,往後見麵恐不容易後,周寧便與韓信告辭了。


    是夜,蕭何愁苦的來尋韓信喝酒說話,好好的關中王飛了,還被打發到那麽一個犄角旮旯,劉季的火氣不小,而劉季的火氣不小,他們的日子自然也不好過,所以安撫住劉季後,蕭何便來尋韓信說話排解。


    韓信愣了愣,倒是去了,隻心情卻沒有以往同蕭何小聚的輕鬆愉悅,聽到蕭何誇讚他時,也沒有以往的感激觸動,而等蕭何再次開口邀請他投入劉季麾下時,他爽快的應下了,隻不過要等他老師就國之後。


    他到底是周寧的弟子,哪怕許多人都覺得他不配,但也抹不掉這層關係,所以此時他棄項羽而就劉季,難免會叫人多想。


    而蕭何也怕又惹項羽不悅而叫劉季無法脫身,自然不無讚同。


    次日新鮮出爐的十八路諸侯王談妥的、或是知道無法再談的陸續準備就國,而不甘心的則繼續扯皮運作,項羽這陣子很忙,但知道周寧過兩日便出發後,即便每日再忙,項羽也要抽出時間過來看周寧,隨之而來的還有秦皇宮裏的各種寶貝。


    項羽愛人極摯烈,愛欲生恨欲死說的便是這樣的人,他愛她,所以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珍寶都送到她麵前。


    “馬車不夠用,還得再準備些運載的馬車。”喜拿著賬簿,揉了揉眉心,既高興又苦惱,高興於意外之財,苦惱於都是些笨重的珍貴物件。


    第139章 別離


    周寧這邊眾人滿心歡喜期盼、有條不紊的準備著啟程, 而劉季那邊卻是一片愁雲慘霧下想方設法的走關係找路子,不說底下的士卒將領,劉季頭一個就不願意去偏遠的巴、蜀。


    反秦的各路軍隊從前都是盟軍, 雖說各有陣營, 但因為有著共同的敵人, 所以各方關係和睦友好, 彼此都稱得上是誌同道合的友人, 你來我往的就難免發展出一些私交。


    就好比不同陣營的蕭何和韓信關係不錯, 劉季和酈食其這對脾氣相投的好友,雖然被周寧斜插一杠子截了胡, 但一個流氓一個酒鬼,實在投契, 慢慢的也從酒友發展成了好友。


    這不, 劉季及其下屬冥思苦想了兩日,也沒想到法子叫項羽能夠改了主意, 也沒有那個膽量和實力違背項羽的意思,便到酈食其這裏來蹭酒解愁,同時也是為好友送行, 明日他們便要啟程去上郡了。


    “你這麽一口一歎的,可真是糟蹋老子的好酒。”


    酈食其不樂意了,雖說王姬體貼他嗜酒, 每月都叫盼送兩壇好酒過來,可也隻得兩壇, 若不是想到今日一別往後難得再見,他是舍不得一次就把兩壇好酒都拿出來的。


    “唉, 老子心裏不痛快啊。”劉季解下身上的玉佩扔到酈食其懷裏, “給你酒錢。”


    酈食其拿著玉佩無語的看著他, 劉季歎氣道:“等去了巴、蜀,有錢也用不出去了。”


    所以這是趁著還有機會多享受享受花錢如流水的感覺?


    酈食其摩挲著玉佩,蹙眉道:“你既然都已經對財物大方到這個地步了,難道就沒能用它找到一個門路?”


    劉季瞥了他一眼,道:“你家王姬是能用錢就請動的?”


    他麵臨死局時,她會看在呂雉的麵上拉他一把,可如今這個隻能說艱難,卻不會致命。


    酈食其一噎,他家王姬自然是不缺錢的,而且王姬和霸王婚約已定,若是為劉季說話,隻怕惹了範增,傷了她二人的感情。


    他雖然與劉季交好,卻不會為了劉季傷害周寧的利益,忠義忠義,忠是擺在義字前頭的,而且關係著他的前途利益,至於義嘛,隻看前頭陳留縣令的下場便知。


    隻是,“除了王姬,你就沒想過找別的門路?”


    能說一句項羽聽一句,對項羽的影響能和範增對抗的,除了周寧,他一時還真想不到有誰,不過劉季聽此還是稍微正了神色,疑問道:“你有別的門路?”


    酈食其是個愛誇海口的,喝了兩杯酒,更是大包大攬道:“哈哈哈哈,老子雖然沒有門路,卻知道門路在哪兒。”


    劉季坐正身子,親自提壺為酈食其斟了杯酒,“快說與我聽聽。”


    酈食其笑著飲了劉季斟的酒,笑道:“霸王愛用親,想要讓他改了主意可以請一個他親近的長輩為你說話。”


    劉季肩膀微塌,“他親近的亞父日日夜夜想著要老子的命。”


    酈食其湊近劉季提點道:“亞父到底不是血肉眷親,霸王可還有個親叔叔在世。”


    劉季皺眉,“項纏?”


    酈食其笑著點了點頭,“我聽王姬說過此人,此人頗講公道,頗重情義。”


    說到“公道”和“情義”時,酈食其搖頭晃腦,顯然別有深意。


    劉季愣了片刻,末了煩愁散去,笑著又斟了一杯酒與酈食其碰杯,“不管最後結果如何,我承老哥的情。”


    這一場送別酒總算是能喝得舒心痛快了,當日晚,劉季就派人給酈食其送來了金五十溢,珠一鬥。


    酈食其抓起一把珍珠,心裏頭舒心暢快,別說,要不是先遇到了王姬,他是真想和劉季一起做事,除了性情合拍外,這份出手豪爽也真是叫人喜歡。


    當晚,蕭何等人被飲酒回來的劉季召集到一起,如今有了方向,就不用像之前沒頭蒼蠅一樣亂撞了。


    聽完劉季的話,蕭何道:“更改屬地之事,除了霸王外,恐怕別的諸侯王也不會輕易答應。”


    地盤都分完了,如今要換要改,跟誰換?誰願意去偏遠荒蕪的巴、蜀?到時候諸侯王必定會阻撓設礙。


    劉季一手托著手肘一手摩挲著下巴看著輿圖,聞言,他伸手往輿圖上點了一點,“不換,”他也知道沒人願意和他們換,“咱們多要一個漢中郡。”


    蕭何和曹參等人湊過來看,蕭何道:“漢中郡是塞王的轄地。”


    塞王司馬欣,秦朝的三位降將之一。


    蕭何皺眉想了想,點頭,倒真是可行,多一個郡就多一個郡的人力物力,而且對方一個降將底氣不足,完全可由項羽一言決之,如此,他們隻要想法子說動項羽就行。


    曹參看著劉季指著的地方,也是點頭讚同,這地方位置不錯,與關中僅僅隔了一個秦嶺,可以作他們以後重返關中的橋頭堡。


    想到這處,曹參突然一驚,壓低的聲音問道:“漢王有意……”曹參伸手在輿圖上劃了一個圈。


    蕭何見此也是一驚,雙目緊張的注視著劉季。


    劉季叉腰笑道:“他把老子打發到蠻荒之地,不就是害怕老子和他爭天下嗎?他既然這麽看得起老子,老子也不忍心叫他失望。”


    雖然如今他和項羽兵力懸殊、實力懸殊,可誰知道以後呢,不管如何,有了漢中可進可退。


    次日,劉季很是巧合的和項伯偶遇了,而周寧這邊則準備出發,項羽百忙之中抽身親自來送。


    項羽看著周寧是滿心滿目的不舍,好幾次想開口讓她留下,但都忍住了,周寧將他的掙紮不舍都看在眼裏,可直到臨上馬車的前一刻,項羽到底也沒開口強留。


    周寧看著他眼底浮起笑意,他對她的愛裏夾雜著尊重,這於這個時代、於他這樣的身份難能可貴。


    周寧收起臉上的笑意,嚴肅的看著項羽囑咐道:“你知道我的驕傲,也知道我的脾氣,我此番去了上郡,與你兩地分隔三年,若你的心你的身有了旁的什麽人,那麽你我之間的約定就此作廢。”


    一句話便要一個威震天下的霸王為自己守身如玉三年,彭越在旁邊聽著都覺得過分。


    可周寧明明嚴肅的說著這樣過分的話,項羽卻一下子就笑開了,一掃整日的低落忐忑,整個人都精神抖擻而歡喜了起來。


    要分別整整三年,先生瞧著卻好似沒有絲毫不舍,叫他總忍不住懷疑先生是真的心悅他,還是為了應付他脫身,可如今先生要求他,不正代表先生在意他嗎?


    項羽的眼神柔得像是春日陽光下最碧藍的海水,明明有磅礴氣勢卻甘願為眼前之人卸掉洶湧,亮晶晶的隻餘最柔軟溫和的觸碰,他溫聲應諾道:“你放心,我這身這心都隻認你一個。”


    項羽親自伸手扶周寧上車,“你放心,不過是三年,我等你。”現在他已然將三年分離當作是周寧對他的考驗,而他確信自己能夠通過考驗,所以隻待三年後,他們便能長長久久的在一起了。


    周寧上馬車坐好,打開車窗對他笑著點點頭,大軍便開始行進了。


    這三年確實是考驗,但這考驗不僅僅是時間和距離帶來的寂寞,更重要的是他們未來目標上的衝突矛盾。


    現在的他一身驕傲,自掌權用兵以來勢如破竹,成就赫赫聲名,所以他根本沒有機會意識到自己的不足,自然也就不會放棄已有的權勢,總得叫他認清他不適合為君,往後,他們才能有往後不是。


    馬車於大軍護衛中慢慢走遠,項羽佇立原地的身影慢慢變成一個小黑點,周寧關上車窗,斂眉靜默了片刻,便看起了黑那邊送來的情報。


    秦漢曆史的筆墨主要都在楚漢爭霸這一處,她對於域外的情況了解得不怎麽清楚,隻知道現如今的匈奴單於冒頓是一個有雄才大略的軍事統帥,東滅東胡,西逐月氏,北征渾庚、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國,南吞樓煩及河套以南之地,雄踞大漠南北,統一了當代的蒙古草原,他在位的時期也是匈奴帝國曆史上最強大的時期。


    總之,冒頓此人不容輕忽,他是大漠的雄鷹,而且是正當壯年的雄鷹,他如今才隻有二十八歲,僅比項羽大一歲,但他已經是成熟老辣的君王了,而且早已開始了自己的征途。


    現在,九原已為匈奴所得,而她依稀記得公元前205年,也就是明年劉邦出關的時候,匈奴將南侵盡掠河南之地,那時雲中和北地也落入了匈奴手中。


    想到此處,周寧歎了口氣,避開了中原的內亂,這關邊也不容易啊。


    而周寧歎氣之時,劉季卻是大大的鬆了口氣,他賣了慘訴了苦又送了禮再約定了兒女親事,項伯答應替他勸項羽加封漢中郡給他。


    除了收人錢財□□,而且這人還是自己的親家公外,項伯很上心,而且項伯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對送了周寧回來的項羽道:“凡事不宜做得太絕,咱們負約在先,已經奪了人家的關中之地,還將他打發到偏遠的巴、蜀,隻怕他會生出怨恨之心,不如將漢中郡加封給他,當做安慰補償吧。”


    恰逢項羽與周寧剛剛分別,正是係念牽掛之時,又因再次確定了周寧的心意,心裏安定滿足,項羽想到自己確實苛待了劉季,又想到劉季是周寧看重的養姐的夫君,便點頭允了。


    於是劉季得領巴、蜀、漢中三郡之地,建都南鄭,然而劉季的目的順利達成了,他卻離不了關中了,範增殺他之心不死,不讓他入藩就國,劉季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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