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沉默片刻,道:“我五者皆不如他,但是,你何必如此苛求我呢?”


    趙高繼續陳明利害,一是扶蘇上位必定重用蒙恬;二是秦國被罷免的丞相和功臣沒有一個能萌及子孫,皆被誅亡;三是言胡亥慈仁篤厚,宜為皇帝。


    李斯依舊不為所動,“某隻知奉主之詔,聽天由命。”


    趙高所言利弊安危確實是攻心之言,李斯亦有觸動,隻是,“我原本隻是上蔡閭巷一布衣,有幸被陛下提拔為丞相,豈能辜負先皇所托。”


    安危利弊之前,他也惦念始皇對他的恩義。


    隻是李斯若果真如此恪守臣節,也就沒有後續的故事了。


    能不能說服李斯,事關趙高的性命,李斯不從,趙高便不走,威逼利誘、軟硬皆施。


    趙高又言如今大勢,胡亥名正言順,旁人若不服便是造反,又言從他可長保富貴,不從則禍及子孫。


    所以,不久,周寧又聽到了係統的大哭聲,【為什麽?為什麽又扣統的工資!】


    周寧笑了笑,解釋道,【應是公子扶蘇自盡了吧,他若登基最起碼是個仁義之君,隻是可惜了。】


    可惜他太過仁義。


    周寧望向天邊落日,末了,她淺淺一笑收回目光,從來恩義感情大不過安危利弊,人情就是如此淡薄,人性最是不能考驗。


    係統聽了解釋,還是大哭,並且大委屈,【為什麽呀!扶蘇離我們也那麽遠,我們能做什麽呀!】


    周寧淺淺勾笑,她方才所言並沒有鄙夷譴責的意思,因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完全能理解,並且也是這樣做的。


    沙丘,在發出令扶蘇和蒙恬自盡的旨意後,始皇的儀仗再次啟程,為了不引起他人懷疑,巡遊的隊伍並未直接奔回鹹陽,而是快速的按照始皇生前既定的路線行進。


    每日宦官正常往始皇的車內奉上膳食,百官也正常的遞送奏折,膳食自有趙高安排的親信享用,而奏折也是先經過李斯之手處理的,故車裏的“始皇”隻需要用印即可。


    周寧奉命編寫的《檢驗捷錄》也經此程序,由李斯批示、“始皇”蓋印,令博士抄錄,傳與各郡縣。


    此時的李斯和趙高一心隻想著如何瞞過隨行百官,順利回到鹹陽,可沒有閑心關注周寧的才能,給予她破格的、會引人注意的提拔。


    至於公子胡亥,“始皇”既然還在世,自然沒有他插手政務的道理。


    周寧的想要的時機恰如她所願。


    而趙高和李斯這邊,因為天氣炎熱,哪怕密封起來的轀輬車再涼爽,始皇的屍身也慢慢開始發臭了。


    所以為了掩蓋臭氣,李斯在始皇前後的車上裝滿了鮑魚,正所謂久在鮑室不聞其臭,如此,哪怕儀仗前行帶起一股股腥臭的風,隨行的朝臣將領也隻奇怪裝魚之舉,未能察覺其中異味。


    如此算來,胡亥、趙高、李斯三人到目前為止也一切順利,隻是可歎,一代帝王,死後竟身同魚臭。


    而後扶蘇果真聽令自殺,叫蒙恬孤掌難鳴,雖蒙恬堅持要請示始皇,不肯自裁,可如今哪裏有始皇可以讓他請示,所以最後,他被囚禁於陽周,兵權移交給副將王離。


    至此,胡亥登基的最大障礙終於消除了,胡亥、趙高、李斯皆喜不自勝,在他們疾速返回鹹陽後,始皇駕崩之事終於昭告天下。


    帝王駕崩,舉國上下皆要哀悼服喪。


    吳中縣縣衙內,殷通表情沉痛的告知了眾吏始皇的死訊。


    站在後方的盼、黑、高三人聞言,不約而同,皆驚而望向周寧,這就是大變?


    這真是驚天動地的大變了!


    隻見作為法吏站在前方的周寧,已收斂了慣常的笑容,她沉默又哀傷的垂首肅立。


    三人這才恍然驚覺自己的反應實在太過奇怪,還好他們站得靠後,眾吏又被此消息震撼了心神,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異常。


    三人迅速的收回視線,哀痛的垂首,隻心頭是如何的驚濤駭浪隻得他們自己體會、平息了。


    消息公布後,諸吏皆迅速返家換了孝服,再聚於縣衙時,便忙碌著通告會稽郡下屬縣、鄉、亭,以及縣內百姓服國喪。


    慌亂的一天結束,周寧起身,下值回家,盼看見了,急忙起身跟在她身後,兩人一同出了縣衙大門,卻見黑和高正候在門外,朝他們這處張望,顯然是在等著他們。


    周寧神色平靜的走過去,“先上車吧。”


    三人按捺下滿心的驚慌,維持著平靜的模樣跟著周寧上車,但也就到上車為止了,一上車,黑便又慌又急的問道:“怎麽會這麽突然?這就是您說的大變嗎?”


    周寧點了點頭,黑神色越發激動,還想在問,周寧微微蹙眉,高迅速伸手捂住了黑的嘴,小聲道:“到周法吏家後再說。”


    車壁輕薄,路上行人雖不算多,但因服喪之故都很是安靜,他如此大喊大叫,若一不小心被誰聽了去,那他們就都得完蛋了。


    終於,到了周寧家,幾人沉默的到了堂屋坐定,韓信聽聞車上動靜,知他們所言不能叫旁人聽見,便囑咐了啞嫗坐在院中看著,而他則親自守在門外。


    屋內,周寧並未著急多言,而是起身衝泡茶水,黑著急的想說話,高拉了拉他,搖了搖頭,三人便難熬的強迫自己安靜著,等周寧將茶泡好倒好分與他們。


    周寧坐定,見黑眉頭緊蹙,盼慌張不定,高麵無表情,三雙眼睛皆緊緊的盯著自己,開口,給與他們肯定答案,“這就是我說的大變,不過這才僅僅隻是個開始。”


    第55章 血雨


    開始?


    三人不解, “這是何意?”


    黑驚愕道:“難道繼任的皇帝會暴斃?!”


    高瞪他一眼,簡直想給他扔出去。


    這話是能亂說的?他聽著都害怕!


    周寧垂眸,聲音平淡的說道:“新皇, 我有幸在麵聖之時見過一麵, 他年紀與我相仿, 是始皇幼子,頗受寵愛,是故性情……”


    三人都懸著心,凝神聽周寧說新皇如何。


    周寧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而是換了話題問道:“可是前些日子未能說服家人?”


    盼連連點頭, 好不容易考上的官吏, 又混到了長吏的地位, 怎麽可能因為幾句語焉不詳的話就輕易舍棄呢。


    黑和高歎了口氣, 也點頭, 高問道:“周法吏如何得知會有大變的?”


    黑沒好氣的說道:“剛不說了嗎,周兄弟麵聖了,這將死之人,總能從臉上看出些什麽來,周兄弟那麽心細,又慣常看屍體的,書都編好了幾卷,還看不了這個?”


    這一溜話語速越來越快, 音調急速拔高,他這是把心中的恐慌緊張借此發泄了出來,覺得高無聊的問題浪費了時間。


    黑的語氣很不好, 不過高並沒有在意, 他與他共事多年, 很了解彼此的性情,他就是嘴快嘴壞,但沒什麽壞心思,他隻是心慌。


    盼將話題引回了正軌,他問道:“老師,那我們要怎麽辦?”


    黑也道:“對對對,新皇脾氣很不好嗎?還是要求很高很嚴,會嚴重影響到官吏,還是怎麽樣?”


    周寧抬眸看向他三人,“沒關係,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你們叫他們都留神注意著鹹陽的消息,他們便能知曉為何了。”


    黑緊張的問道:“一個多月後會如何?”


    周寧斂眸,淡聲道:“一個多月後,新皇會東巡。”


    自來小道消息總比官方消息的要快得多,秦重視法律,以吏為師,吏與吏之間關係錯綜複雜,三人發動自己的親戚人脈,又格外上心留意、主動打聽,故鹹陽的消息,他們比郡守殷通還要知道的更早更全。


    先是九月,始皇下葬,二世下令將宮中未生育的宮妃活埋為始皇陪葬。


    這涉及的人數可不少,因為始皇每滅一國,便依照其國都宮殿樣式在鹹陽另建一座,將各國貴女收入其中,所以,此事涉及的人數,遠都不止三千佳麗。


    而後,二世又將修建始皇陵的數以萬計的工匠活埋在陵墓中。


    還是九月,二世的手伸向了世代忠良的大臣,先是替始皇祭祀名山的上卿蒙毅被下令賜死,隨後,大將軍蒙恬也被賜死於牢中,還有朝內大大小小的別的官員。


    可以說始皇的喪事是在一片血色中落幕的。


    隨著始皇的喪事結束,二世順利登基為帝,二世的殺戮暫時止住,又開始征發勞役,大興土木。


    始皇雖然已經下葬,但是驪山皇陵其實並沒有修建完畢,再有阿房宮也在建造中,所以二世下令從全國征發百姓服役,又調了五萬精兵護衛鹹陽宮,同時讓各地向鹹陽供給糧草,最狠的是,他禁止運送糧草之人吃鹹陽周圍三百裏以內的糧食,服役者必須自帶糧食。


    如此殘暴和苛刻可見一斑。


    而與周寧等官吏息息相關的是,二世登基後頒布的法令,他竟以官吏收稅和殺人的數量作為官吏盡職與否的評定標準,而後又有丞相李斯獻上《行督責之術》,更是將二世酷法治民的方針落到了實處。


    而現在,這麽一個殘忍昏庸的皇帝要東巡,會巡遊至會稽!


    原本盼及他們的親屬隻是擔心、緊張,還抱著隻要自己好好做就沒事的僥幸心理,不想二世東巡這一路,竟是殺過來的!


    但凡應答不對,或二世興起,便是身首異處。


    整個大秦上下都被籠罩在二世嗜殺的恐怖中。


    “老、老、老師,要不我們辭職吧。”盼快被嚇哭了,這哪裏是巡遊的皇帝呀,這是行走的鐮刀啊!


    周寧把手裏的竹簡卷好放到一邊,淡聲問道:“然後呢,去服役嗎?”


    盼打了個寒噤,那也是個死,還是累死餓死打死。


    “要不我們請休?”


    周寧頭也不抬,淡淡的回道:“郡守若準了一個,隻怕一縣衙的人都走了。”


    盼將頭磕在案幾上,哀呼道:“這可怎麽辦啊!”


    他們吳中縣可是在東巡路線上的。


    周寧抬頭看了看他,又看向院中,別的長吏雖然不如他們知曉的消息全,但或多或少都聽說了二世東巡路上的殺戮,此時皆愁眉苦臉,滿麵擔憂驚惶,連往常總是笑臉迎人樂樂嗬嗬的翹,也皺起了一張笑麵,輕易不與人言談,送來的文書也總得細細看過三遍才放心。


    還能怎麽辦?周寧斂眸回道:“不要害怕他,打從心裏把他當做好皇帝,他說什麽都不要辯駁,然後正常當值就是。”


    總之,一是順從,二是不要特殊。


    “唉。”盼還是很愁,這說得容易,做到卻難呐。


    周寧又道:“去和黑、高說,寧可不要功績,也不要濫殺百姓、濫搶民財。”


    一因一果,一飲一啄,陳勝吳廣起義後,天下百姓皆斬當地長吏縣令以應義軍,很大的前因,便在於此了。


    “是。”盼應下,往偏院去了。


    偏院裏,高皺眉不語,黑也是唉聲歎氣,兩人聽了盼傳的話,謝過之後,黑繼續唉聲歎氣。


    高歎氣道:“咱們已經比旁人好多了。”


    至少,他們為吏的家人已有部分已經脫身。


    黑小聲的回道:“可我,我還是怕呀。”


    高看著盼轉了話題,鄭重的說道:“請你代為轉告周法吏,多謝他提點救命之恩,往後高萬事隻聽周法吏調遣。”


    黑眼眸一轉,急忙點頭道:“我也是,我也是,周法吏若有妙計千萬別忘了我兩啊。”


    盼看了高一眼,不明他為何如此鄭重,但還是點頭應下了。


    盼走後,黑拉了拉高,小聲道:“周兄弟和咱們關係好才護著咱們,你怎麽對他如此慎重生疏呢?”


    高用手掃了掃黑拉皺的衣袖,回道:“慎重是有,但我可沒有生疏,我這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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