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頭則是阿哥公主們的畫舫。


    因嘉妃懷著身孕告假未曾來,於是嫻妃作為獨一個的妃子,自己上了後頭的一條畫舫。


    然後六嬪紛紛結成對子,兩兩一對上了畫舫。


    其實高靜姝是更想自己一艘船。


    方才看到大明湖的第一眼,她幾乎落下淚來。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這麽想來大明湖,也沒有人知道,她拉二泉映月為什麽跑到似趵突泉的別有洞天。


    濟南,是她的故鄉。


    時隔近四年,她再一次看到了大明湖。


    小時候,她曾牽著父母的手在這裏遊湖,尤其是每年正月十五的晚上大明湖畔掛滿了花燈,一家三口都會出來,爸爸每年給她買一個荷花燈。


    等她上學了,也會跟同學來大明湖玩,南門處可以租到自行車,大家騎著車呼嘯著圍著湖轉圈,灑落一片片笑聲。


    等她到了也會心動的年紀,曾經跟彼此有好感的男生,在夜色深深的大明湖邊散步,心口像揣著小兔一樣緊張。


    她的童年、少年、青年時光都在這個湖畔。


    如今她終於回家了。


    可這兩百多年前的大明湖,跟她記憶裏並不相同,沒有嬉鬧的遊人,沒有船上的小飯館,沒有路邊賣氣球和泡泡機的小販,隻有大匹的黃布圈出來的一片湖,安靜富麗。


    河畔空無一人。


    就像她自己,孤孤單單在這個時代裏。


    她抱著女兒,趁人不備把眼淚擦在女兒的衣服上,心中道:“和顧,媽媽回到家了,你看看這裏,這是媽媽的家。”


    不知道在這個濟南城的某處,會不會有自己不知道哪一輩的先祖,正在辛勤勞作,過著平淡的日子。


    就像她從前那樣,有各種小煩惱,卻還是平淡自由的日子。


    她站在小小的窗戶旁邊,貪戀的看著外頭的風景,哪怕是陌生的故鄉,也是怎麽都看不夠的。


    因兩岸隻有垂柳和迎春晚梅等普通的花木,景色缺缺,皇上皇後看過一回,就坐回桌前飲茶。


    見貴妃長久的抱著孩子矗立在窗前,皇後不由笑道:“你這麽喜歡這裏,不如將和顧給本宮,去船頭看看,那裏闊朗些呢。”


    船艙的窗子特意打的小小的,是免得公主阿哥頑皮落水。


    看景色難免逼仄。


    高靜姝對著窗外調整了神色,這才轉身帶笑將孩子交給皇後娘娘,走出去自行坐在船頭的繡墩上,雙手扶著欄杆,認真的尋找哪怕一點點跟自己記憶裏一樣的地方。


    可除了碧綠的湖水,兩岸沉默的垂柳,什麽都沒有。


    船艙內。


    皇上望著貴妃的背影,不禁莞爾:“真是什麽景色她都能看的津津有味的。”


    而皇後則低頭看著和顧笑容滿麵的小臉兒:“貴妃是個知足常樂的性子,最好不過的。”然後又將和顧抱到皇上臉旁邊:“和顧的一雙眼睛,真是像足了皇上。隻是臉容可越來越像貴妃了。”


    皇上神色難掩得意:“朕的女兒,眉眼自然是像朕的。”伸手逗了逗女兒的臉頰:“臉容像她額娘也好,真是朕漂亮的小公主。”


    坐在船頭的高靜姝,看著碧綠的湖麵,天空中飛著的各色漂亮的鳥類,越發覺得這裏陌生。


    她記得,這湖上是有一座雨荷亭的,用的還就是乾隆傳說中的風流韻事:一句“皇上您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是多少人的童年回憶。


    想想人生也真是奇妙,她小時候在雨荷亭前來來回回,哪裏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真的會回到乾隆一朝。


    雖然沒有雨荷亭,但山東巡撫接到皇上的命令,晝夜趕工,就在大明湖畔風景最佳處平地起了幾間供皇上休息的屋舍。


    雖然工期短,但還是造的亭台樓閣俱全,一道彎彎的竹橋連著湖中亭。


    坐在小歇的廳中,還能看到屋裏映出的碧水漣漪,恍如坐在碧天深處,別有一種清幽之感。


    皇上終於開口:“此處倒還罷了。”


    自有太監去回山東巡撫皇上的金言。巡撫大人終於能鬆口氣,工期緊張,自然不能十全十美,皇上沒有不滿就好,連忙送了禦前公公錢財謝過。


    因到了用點心的時分,皇上便將在側室歇息的所有阿哥公主都召了來一並用。


    這是高靜姝時隔小兩年,再見到大阿哥,聽說他已然做了三個孩子的父親,都兒女雙全了。


    不過在高靜姝心裏,他還是當年那個鑽牛角尖的少年:貴娘娘,為什麽皇阿瑪一手教導了我要爭要心狠,最後卻厭棄了我。


    如今高靜姝再見他,卻見他比起當日越發消瘦沉鬱。


    連那張跟皇上五官相似的臉,都因為氣質的改變,而不太像皇上了,倒更像是一個靜默的影子。


    其餘的三阿哥、四阿哥高靜姝見得更少,除了年節下遇到,他們稱呼一句貴娘娘,自己點頭回一句,再也沒說過別的話。


    永琪後麵跟著四歲的六阿哥永瑢,這孩子看著有點膽小。


    大約是打他出生起,純嬪就逐漸失勢的緣故,漸漸懂事的兩年,額娘又被降位,乳母日日念叨著讓他懂事,不給額娘添亂,自然將六阿哥性子教的有點軟。


    可憐六阿哥上麵有天才兒童五阿哥,下麵又是七阿哥這個嫡子,他夾在其中就成了小可憐。


    對比起功課緊張的阿哥們來,和敬和婉公主現在的任務就隻剩下了好好享受閨中生活。


    至於繡活,喜歡可以自己繡一點,不喜歡也無妨。


    任憑哪個婆家也不敢挑剔公主沒自己動手。


    和嘉公主比和顧還要大兩三個月,此時被乳母抱著跟在兩位公主後頭,穿的整整齊齊的玫紅色緙絲衣裳,看起來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然而純嬪看看自己的女兒,再看看皇上剛親手交到乳母手裏的和顧公主,還是忍不住心酸。


    緙絲難得,自己今日也是著意給女兒打扮了,正是想讓皇上多看看女兒,好多多垂憐。


    如今自己的宮室,皇上半步也不進,雖然偶爾會想起讓乳母抱了和嘉公主去見見,但到底比起和顧來就少太多了。


    皇上的心就那麽大,前朝分完了,後宮本就沒多少精力時間,自然是見得多的宮妃和女兒更加心疼。


    看著兒女分列而坐,皇上數數個數,頗為滿意。


    然後又想著,明年務必要把永琮挪出來了,不然長於婦人之手難免溺愛。況且在皇額娘處,自己管教也不方便。


    等過了三歲,這種場合,永琮也就該到了。


    皇上在兒女同屋的時候,雙標展現的淋漓盡致。


    問女兒無非是玩的高不高興,身邊伺候的人盡不盡心,山東的菜用的慣不慣,不可口盡管叫禦膳房的人重做,別委屈了自己。尤其是對和婉這個侄女,皇上並未因她不遠嫁蒙古而疏離,反而因為和親王坐在棺材的那場大哭,對和婉生了更複雜一點的疼愛之情,對她與和敬的待遇都等同起來。


    總而言之,皇上看女兒們就是怎麽看怎麽活潑可愛乖巧伶俐。


    再看兒子就是:“自打出京到現在大半個月了,師傅們都不在身邊,怕不是都憊懶起來?大字可都按時寫了?朕今晚回去就要查的。”


    高靜姝聽著都緊張起來。


    上學時候最怕什麽?最怕就是老師查作業。


    最掃興的是什麽?就是今天春遊,結果春遊途中老師忽然說回去要查作業!


    果然阿哥們的臉有誌一同的緊張起來,其中三阿哥肯定是沒完成功課,因為高靜姝看著他的臉當場都綠了……


    她都能看得出來,皇上自然更看的出來,直接點名:“永璋!”


    三阿哥戰戰兢兢出列:“上回朕查你的字就粗疏不用心,國語的文法還有錯處,竟然連祖宗的規矩都渾忘了。今日若再有錯處,便仔細著。”


    純嬪急的直咬牙。


    皇上訓兒子,是秉承《朱子訓家》中堂前教子的規矩。大庭廣眾之下罵兒子在這個時代根本不是個問題,而是每個父親的正常表現。


    就像賈政當著眾位清客,哪怕心裏覺得寶玉有點詩才,也要大罵他賣弄。好像誇兒子一句就失了做父親的威嚴似的。


    連皇後也不能勸說,眾人隻能屏氣斂聲,等皇上發作過去。


    高靜姝看著三阿哥的臉又轉為蒼白羞憤——三阿哥如今十三歲,要擱在現在那就是個叛逆期。


    青春期的少年是最要麵子最敏感的時候,當著嫡母庶母親娘,還有哥哥弟弟,隻有他自己被皇上拎出來責罵,隻怕心裏會很羞憤。


    然而在古代,這些少年倒是不能叛逆,誰也不敢給皇阿瑪來個橫眉冷對的摔門,隻能憋著。


    皇上罵完三阿哥,就用:“你們也一並小心著。”敲打了其它的阿哥,然後才賞起了景色。


    屋舍三麵環水,從窗戶望出去,還能望見一麵枯荷,頗有零落淒寒之美——也是當地曆城知縣特地獻策安排的,雖然絕大部分殘荷都拔了,但也特意留了一片,當然留的不能亂七八糟的傷眼,而是特意設計的如同枯山水一般,別有美感。


    果然皇上臨窗外望,不由感歎:“若是六月一一風荷舉,必也是一景。”


    永璋剛挨了罵,而大阿哥永璜這些年在皇上跟前一直默默,不點名就不開口,倒是四阿哥永珹道:“皇阿瑪,兒臣想起當年曾鞏的明湖之句:一川風露荷花曉,六月蓬瀛燕坐涼。若是六月,一定是如仙鄉一般的水鄉。”


    皇上轉頭道:“你們素日詩詞怡情即可,切莫移了性情。”


    永珹恭敬道:“兒臣是素知皇阿瑪為各地水患擔憂,於是曾請教過師傅許多治水之事,到了山東境內,又想起師傅曾講起,曾鞏當日在濟南任知州時,這大明湖還並非是一景,反而水患嚴重。還是曾鞏以官身親自帶著當地的百姓們一起疏浚水道才有了今日這清澈平靜的‘明湖’。兒子心中感佩其為官為人,這才又讀了許多詩作。”


    皇上微微頷首:“你倒是用心。時人都讚曾鞏的詩詞好,連王安石都道‘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鬥  ’。曾鞏卻沒有如一般墨客一般隻顧吟詩作對,反而用心治水,造福百姓,以至於調離濟南時,百姓湧上街頭拉起吊橋舍不得他離去,可見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稱,是否愛民天下人都會看在眼裏。你們是皇子,來日要入朝辦差,也要替朕分憂,為民造福。”


    諸位阿哥們自然誠惶誠恐,當即表示受教,再表達一下一切聽從皇阿瑪指揮的思想。


    高靜姝默默拿著一塊荷花酥吃著,心道:這場遊湖,對阿哥們來說,也太難了。


    她正在出神,忽然聽到大阿哥開口道:“北宋有曾大人,如今皇阿瑪也有高大人這種治水的明吏。兒臣不才,雖身在禮部,但也聽過人提起過高大人治水之功。”


    高靜姝:……我真的不知道,大阿哥你這是為當年威脅我爹在道歉,還是繼續在坑我們。


    皇上神色看不出有什麽波動,隻淡淡道:“今日並非禦前奏對,而是全家人一並賞景,前頭的事兒無需再提。”


    永璜應了是,然後默默退下。


    他是真的想給貴妃示好一下:希望這次的好話,能讓貴妃感受到他的歉意,之前真不是故意……不,雖然是故意,但對於威脅高斌這件事他已經後悔了。


    這一日,遊完趵突泉大明湖,高靜姝一直沉浸在一種頗為劇烈的傷感中。


    沒有抱著和顧,獨自坐在船頭時,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想要翻過船上的欄杆跳下去。


    跳到這熟悉的隔了兩百多年的湖水中去。


    或許再睜開眼,她就能回到家,就算不能,也算是埋骨故鄉。


    但是很快,她就清醒過來。


    湖水裏映出的不是她自己臉,而是一張格外美麗的麵容,步搖垂下的紅寶石珠子隨著她低頭而輕輕落在腮邊,帶著寶石獨有光滑冰涼。


    妃嬪自戕,罪及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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