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娘娘還不肯算完,非要有泉水之處,說要對著泉水拉胡琴才叫什麽二泉映月。


    兩人隻得給她披上厚厚的大鬥篷,然後隻宣了一頂二人小轎,兩人跟做賊一樣跟在轎旁,一路悄悄來到了別有洞天的泉水處。


    這一方泉眼由白玉圍欄圈著,旁邊小坡上有一小亭,坐在上頭正好俯視泉眼叮咚,夏日是極好看的。


    紫藤見貴妃要坐,忙從轎中取了軟墊和腳爐。


    如泣如訴的二胡聲響起。


    高靜姝考上研究生那年,師門裏排過一出話劇,要在學校一百一十周年慶典上演。


    她負責演在街頭拉二胡等人扔錢的盲女。


    那三個月,她閑了就抱著一把二胡,反反複複練《二泉映月》裏的挑出來的三分鍾旋律。


    “唉?我的碗呢?”高靜姝閉著眼拉了一會兒,忽然問道。


    紫藤實在是沒脾氣了,醉了的主子跟孩子一樣不講道理,方才臨走前還非要個碗。紫藤隻得從多寶架上拿了個琉璃碗帶上,此時遞給貴妃。


    高靜姝就俯身小心的把碗擺自己跟前的空地上。


    紫藤和木槿是真沒見過街頭賣藝、擺碗要錢的行為,也不知娘娘在幹什麽,隻好隨她。


    好在琉璃碗宮裏有的是,打了也不怕。


    如今她們隻祈禱這裏離九州清晏夠遠,不會吵到皇上。


    然而天不遂人願,高靜姝拉到第三遍的時候,皇上就到了。


    皇上未擺儀駕,隻帶了李玉,再就是小祿子在前麵提著燈。


    他先站在別有洞天的葫蘆門外聽了片刻,歎道:“這樣傷懷的曲調,她如何想來。”


    皇上出現的時候,木槿腦海裏閃過一絲絕望,跟紫藤兩個立刻跪了請安。


    然而貴妃卻未起身,仍舊將二胡珍惜的托在腿上,隻對皇上笑了笑。


    皇上見她雙頰紅潤如胭脂,眼波流轉不定,在燈籠燭火下倒應了那句“蛾眉玉白,好目曼澤,時睩睩然視,精光騰馳,驚惑人心也。”心口便是一跳。


    但還是先問:“貴妃這是怎麽了?”


    木槿忙上前快速簡單的交代了貴妃的情狀,又替主子請不給皇上請安的罪。


    皇上一笑:“罷了,貴妃醉酒之態難見,朕不會苛責她。”


    但走近細看,隻見貴妃玉指極白,毫無血色,又立刻蹙眉:“主子醉酒,你們原該勸著她在屋裏歇著,怎麽又縱著她出來吹風。若是再凍病了,你們仔細著。”


    木槿的臉兒也白了,忙跪了道:“鍾粹宮已有宮女去請林太醫,奴婢們有罪,勸不住主子,請皇上恕罪。”


    一聽說已經請了太醫,皇上也就臉色稍緩。


    貴妃的脾氣他還是知道的,這些宮女但凡能勸住,當日也不會由著她抗旨不交鈴蘭,更不會由著她半夜站在外麵把自己凍得重病。


    木槿交代貴妃情況的這段時間內,高靜姝又將自己僅會的那段二泉映月拉了一遍。然後才愛惜的放下了胡琴。


    她彎腰去取地上的琉璃碗,紫藤連忙替她拾起來給她。


    高靜姝雙手捧著碗,也不用人扶,雖然略有些搖晃,但還是走了個直線走到皇上跟前。


    紫藤的心隨著貴妃搖晃的步子,都快要跳出來了,心道:還好娘娘晚間沒穿花盆底,而是普通繡鞋。


    不然這會子肯定栽過去了。


    高靜姝走到皇上麵前,停下。


    皇上是見慣了貴妃的姿容,然而此時燈下看美人,越發奪魂攝魄。皇上心旌搖蕩,不由想著怪不得唐明皇見了貴妃醉酒之態,便什麽也都不顧了。


    貴妃開口了:“皇上,您看這個琉璃碗。”


    他便低頭去看——隻是個普通的琉璃碗罷了,他宮裏的多寶架上頭也擺著一套琉璃碗碟,各色齊備,用來盛時令果子好看些。


    高靜姝仰臉看著他,看皇上居然沒有動作,就繼續道:“您想不到什麽嗎?”


    皇上見她眼瞳清澈,寒風一激,顯得越發明亮,又因酒氣上頭而含了不自知的淚。


    他不由心軟起來,貴妃啊。


    彩雲易散琉璃脆。


    他如何不懂貴妃的心思?上回自己冷落她十三天,到底是讓她生了畏懼,隻怕君恩如流水一去不回頭。正如這世間‘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皇上難得傷懷。


    隻是傷懷到一半,卻聽貴妃道:“這琉璃碗還空著呢——您聽了曲兒難道不給賞錢嗎?”


    皇上:……


    被貴妃要小曲兒錢,皇上先是又好氣又好笑,然後遽然動了疑心,轉頭問紫藤:“最近內務府又克扣了貴妃?”


    紫藤忙否認,替內務府摘下這個飛來橫鍋。


    主要是自從純妃搶牛乳事件後,內務府後悔不迭,最近花樣表現著給鍾粹宮行方便送東西,實在是殷勤的不得了。


    於是紫藤隻能尷尬解釋道:“皇上,娘娘是醉了,奴婢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皇上見貴妃仍舊眼巴巴捧著碗看著他,也無可奈何,隻能摸了摸身上準備給貴妃‘賞錢’。


    然而他哪裏會帶著錢。


    轉頭去看李玉。


    李玉頓時一臉驚恐:他是養心殿總管大太監,走到各宮,娘娘們才不會隻給幾兩銀子,要不不賞,但凡賞了就是精致金玉玩意兒,所以他也沒錢。


    皇上用一種‘你真沒用’的眼光盯了他一下,然後摘下自己腰上懸著的一塊羊脂九龍佩擱到了貴妃的琉璃碗中。


    貴妃屈膝:“多謝客官。”


    見皇上歎氣,紫藤和木槿都要哭出來了。


    林太醫在眾人如火如荼的期盼中,終於到了。


    他都沒帶小太監,是自己親自拎著藥箱一路飛奔過來的。身後跟著鍾粹宮二等宮女臘梅,提著的食盒裏是一罐油紙紮著口的醒酒湯,並一個空碗。


    皇上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林太醫就差點給跪了。


    “是你允了貴妃喝酒的?”


    林太醫真是比竇娥還要冤,卻又不敢跟皇上對辯:他為了盯著貴妃不多飲酒,這些日子一日兩趟的去請脈,人都瘦了三斤呢!


    皇上見這亭子四麵透風,也沒法安坐請脈,便索性親自彎腰抱起貴妃,就近去了別有洞天的圍房。


    圓明園占地闊朗,各處都有方便主子們起坐更衣的圍房,別有洞天雖然冬日少有人來,但還是被打掃的幹幹淨淨。


    皇上將貴妃放在榻上,也坐下來讓貴妃靠在自己肩上,然後點點下頜,示意林太醫把脈。


    見貴妃一手擱在小枕上被把脈,另一手還不忘牢牢抓著玉佩,皇上也覺無奈。


    林太醫在皇上的注目禮中,勉強鎮定下來把了脈,然後就鬆了一口氣。


    “回皇上。娘娘脈象平和,並無風寒侵體之症,隻是喝了酒有些心火旺,等喝了解酒藥,再將現用著的方子加一味穿心蓮喝兩日即可。”


    他知道皇上不愛聽那些虛亢複雜的脈象,於是隻撿重要的說了。


    果然皇上頷首。


    紫藤聽了太醫的話方才倒了一碗解酒藥,哄著騙著直接給貴妃喂了下去。


    且說高靜姝自打喝了酒到現在也折騰了一個多時辰,天色都從青灰轉為潑墨一樣的濃黑,酒勁也耗費的差不多了。兼之臘梅見娘娘醉的厲害,就將醒酒湯熬得濃濃的,這一碗下去,不過半刻,高靜姝就漸漸清醒過來。


    其實方才她並不是大醉以至於斷片,隻是半醉到腦子沒法完全掌控行為。


    現在漸漸回想,倒是將方才的事情想起了十之八九。


    “皇上,臣妾失儀。”她老老實實從榻上站起來請罪。


    貴妃離開懷抱,皇上便也坐直了身子,感受著方才貴妃倚在身上時的溫熱漸漸散去。


    “起來吧。”皇上半欠身,伸手將她扶起來道:“你的宮女說,你非要來尋朕。”


    皇上拿出金懷表看看時辰:“貴妃,朕還有許多折子要批,你若是想留在九州清晏,就在偏殿等等朕。”


    高靜姝連忙十動然拒。


    如果說在後宮裏精細的吃穿用度是她的工資,那麽服侍皇上的每一刻都是她的工作時長,能不加班還不加班的好。


    況且今天……


    她想起方才的舉動,臉色再次紅的如酒暈般:“臣妾,臣妾得先回去沐浴換衣。既然皇上有許多折子要批,臣妾不敢再留在九州清晏擾了皇上。”


    皇上也就站起身來:“李玉,不要驚動人,叫頂小轎將貴妃送回去。”


    皇上今日未翻牌子六宮皆知,這深更半夜的,要是大張旗鼓把貴妃送回去,別人隻怕還以為貴妃夜半來邀寵未遂,被逐出了九州清晏呢。


    隻要皇上願意的時候,也可以做個很替人著想的人。


    紫藤忙屈膝道:“回皇上,鍾粹宮的小轎就停在別有洞天外的夾道上。奴婢去叫即可。”


    皇上點頭:“既如此,你陪貴妃回去。”頓了頓:“林太醫和木槿隨朕來。”


    高靜姝瞪圓了眼睛:“皇上……”


    皇上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朕交代他們幾句,你先回去歇著。紫藤一個朕也不放心,小祿子跟著去。”


    小祿子伶俐的應下來,又趕緊跑腿去叫轎子。


    高靜姝望著木槿,就像被王母無情分割的織女看牛郎一樣戀戀不舍,然後才不得不上轎。


    皇上照例囑咐了林太醫兩句後就也就讓他跪安。


    林太醫非常靈,當即對皇上表示,自己是悄悄出來的,連拎藥箱的小太監也沒帶。不會有人從他這知道貴妃醉酒鬧的皇上放下朝政這件事。


    不然不光六宮的議論,連太後都要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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