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捧著的賬目裏,夾了兩片黑檀書簽。


    皇後並沒有賣關子,見高靜姝目光落在第一張書簽處,就開門見山道:“養心殿後頭的下人圍房裏,住過不少答應和官女子。原本她們的份例都是從養心殿走,打己未年起,也就是四年前,皇上才立了規矩,凡有了位份,賬目就報到後宮裏來。”


    答應和官女子,與其說是低等妃嬪,不如說是能伺候皇上過夜的宮女。


    高靜姝看著賬目上記載的例銀:答應的份例每年才三十兩,甚至還不如皇後跟前兒的大宮女,官女子更可怕,六兩,這點銀子在宮裏打點,真是要口水喝都不敢要熱的,卻是官女子一整年的例銀。


    皇後說話不疾不徐,平靜如一泊水澤:“那一年答應與官女子加起來,一共報進來八位。”


    葡萄已經機靈地將賬目翻到第二張黑檀書簽處,再次捧到貴妃眼前。


    皇後的聲音仍舊是古琴一樣的靜貴:“到今年,這八人就剩下了一個。”


    高靜姝愣住了,抬頭看著皇後:“一個?”


    葡萄福身道:“回貴妃,四年前的八位小主,隻有一位秀答應封了常在,是皇上恩準其搬到後宮住的,現就跟著純妃娘娘住在鹹福宮。”


    “其餘的呢?”


    “回貴妃,餘下七位,或是禦前失儀犯了過失被發落出去,或是一時身子不爽挪出去醫治,總之在這四年裏,陸續地搬出了養心殿圍房。”


    葡萄說的委婉,什麽發落出去,挪出去醫治,但深宮之中哪有什麽“搬出去”,隻怕被扔到哪個犄角旮旯就無聲無息的沒了。


    才短短四年,當日八個飛上枝頭的宮女就沒了七個。


    她們從前都是宮女,規矩和身體肯定都不差才能服侍皇上,偏生做了官女子,卻一個個犯錯的犯錯,生病的生病。


    高靜姝覺得脊背上寒津津的。


    皇後道:“無數宮人隻見到禦前的人風光,就削尖了腦袋往上擠,背主忘恩都顧不得了,卻忘了禦前針尖一樣的難站。”


    當然皇後也知道她們的心理,正所謂富貴險中求,每年總有秀常在這種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成功的優秀人士,能夠搬入後宮由仆變主,也就怨不得那些個小宮女各個不安分了。


    見貴妃還是不吭聲,皇後索性跟她說的更透徹了些:“你宮裏的那個,輕浮蠢笨,以這樣背主的方式惹皇上的眼,便是進了養心殿的門,將來也難有好處。你為了她傷心,又傷跟皇上的情分,實在是萬分的不值當。”


    “貴妃,你今日若不來本宮跟前也就罷了,既然來了,就是想通了些,那本宮也不讓你白跪一遭,總要給你分說明白。”


    “你且回去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以後可不許這樣急三火四的鬧起來,知不知道?”


    高靜姝仍舊有點發呆似地看著皇後。


    這是怎麽個章程?!


    她倒不是不明白皇後說的道理,這個道理很好,很通透,半點也沒錯。隻是從皇後口中說出來,而且是這種長姐教導幼妹的態度,就讓高靜姝完全驚掉了。


    像是預備在零下十度的寒冬裏凍個半死,結果吹來的居然是春日習習暖風。


    她這樣呆滯地凝視皇後,皇後不由也回望她。


    怎麽?貴妃還不明白?那可真不知道還能怎麽開解了。


    皇後難得的發起愁來。


    一後一妃居然就這樣麵麵相覷起來,急的紫藤汗都出來了,高靜姝才驟然驚醒一般。


    她身子虛的頭重腳輕,也就沒有掙紮著非要站起來,隻是深深點頭,對皇後誠懇道:“娘娘的金玉良言,臣妾銘記在心,以後絕不再犯。”


    皇後這才緩緩笑開,手上捏著的一串多寶手串也發出了簌簌微響。


    她柔和的語氣裏也多了兩分細品才能察覺的親近:“好了,瞧你這臉色,快回去歇著吧。”


    頓了頓又道:“本宮免你五日請安,也傳話出去,叫諸妃嬪別去鍾粹宮擾你。你這兩年一直身子虛,喝著補藥壓著發作不出。如今既然引出病來,也未必全是壞事,趁勢好好治一治,越發去了病根就妥當了。才這個年歲上,有什麽好不了的病呢。”


    高靜姝差點熱淚盈眶。


    她自打到了這裏,就被趕鴨子上架,為生存而請罪,跪完皇上跪皇後,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她多想倒下好好睡一覺,更想找個角落躲起來,冷靜合計下將來之路。可生存還是毀滅這個亙古難題就勒在她脖子上,像是死神的繩索一樣,逼著她去麵對紛至遝來的事情。


    皇後給的這五天假期,十足十是給了她鬆一口氣的餘地。


    “皇後娘娘真是個厚道人。”


    回到鍾粹宮後,高靜姝試探著把這句話說出來,便見紫藤立刻讚同:“皇後娘娘溫厚慈和,垂範六宮,為人極好,從來沒為難過娘娘。”


    高靜姝點頭:瞧,連貴妃的貼身宮女都覺得,以貴妃日常拉仇恨的舉動來說,六宮中不為難自家娘娘的就是極好極和善的人了!


    木槿更道:“有了皇後娘娘的口諭,咱們也好閉門鎖戶不見外客,否則其餘宮裏的妃嬪們,定然都要借著探望的名目紛紛趕來氣娘娘。”


    高靜姝對貴妃的人緣之差,就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長春宮中。


    貴妃告退後,皇後卻還未挪動,仍然坐在上首高位,手捧著茶盅出神。


    皇後素來起居樸素,連指甲套子都是鎏金的,叫皇後專用的黃瓷蓋碗一映,顯得有些暗淡。


    旁邊立著的是伺候她多年的奶嬤嬤,故而敢在皇後出神的時候勸一句:“這黃芪甘茴湯安神補氣,涼了可就傷了藥性,娘娘先用了吧。”


    皇後這才舀了一勺送進口中,咽下後才輕聲道:“貴妃從前總是迷迷糊糊的,今兒倒像是醒過來了。”


    烏嬤嬤要笑不笑似的:“如此娘娘也可省心些。老奴托大說句僭越的:雖說貴妃娘娘這樣……這樣憨直的性情。”


    烏嬤嬤艱難咽下已經蹲在舌頭上大不敬的“沒腦子”“愚蠢”等詞,努力掰成“憨直”後,才捋直了舌頭繼續道:“這樣的性子,守在貴妃這個門檻上,叫下頭野心大主意多的妃嬪上不來是件好事。但貴妃娘娘也太沒規矩了些,連皇上在您這,都敢打發不知天高地厚的宮女來直愣愣來請,這簡直是藐視皇後!”


    她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在訴說著憤憤不平。


    從前貴妃間或有得罪僭越的地方,隻要不走了大的規矩體統,皇後都一笑置之。


    可烏嬤嬤笑不出來。


    她自恃服侍的是大清的皇後,一向把眼睛放在頭頂上,往下看人。能讓她平視的隻有太後和皇上身邊的人,貴妃的宮人算什麽大瓣蒜,居然還敢跟她還嘴!烏嬤嬤早就恨得如同她的名兒一般——恨成了烏眼雞。


    於是此時她嘴角細紋撇出了嚴厲的弧度:“從前也罷了,可如今是連皇上都惱了貴妃行事沒有分寸!娘娘,貴妃既然吃了掛落,您正可借此訓誡一番,也叫貴妃知道上下尊卑,明白您才是後宮獨一無二的主子!”說著眉毛也擰了起來:“訓導妃嬪本就是該當的,主子何必像剛才那樣,費神費力地勸呢?隻怕貴妃也就老實這幾日,到底聽不進去,白費了主子的心。”


    皇後莞爾一笑。


    她容色並不如何豔美,但就這樣穿著家常燕居服坐著,就有一種莊重端和的至美,哪怕是親和也是淩然不可犯的高華之態。


    皇後笑過卻沒有出聲,繼續閑閑聽著烏嬤嬤在一旁低聲報告各宮這些日子對鍾粹宮的怠慢,以及純妃嘉妃之間的驟然親密,偶爾再添幾句貴妃的小話。雖不是瞎說,但說話的人心是歪的,自然針鼻大的小事也能誇大成西瓜,叫人聽了就覺得貴妃不把皇後放在眼裏。


    而富察氏一直慢慢喝著補藥,直到將一盞補藥喝盡,漱過口後才用帕子輕輕擦了擦唇,溫聲道:“貴妃心地不壞,縱然淘氣也是有限的。”


    她起身,宮女葡萄連忙扶著她的手。


    葡萄雖眉眼柔順恭敬,心中卻不平:烏嬤嬤真是老糊塗了!皇後娘娘為人公正寬和,貴妃逾矩的時候都是平心靜氣的提點,恰到好處的製止。從前都不曾疾言厲色,這會子貴妃倒黴了再黑臉訓人成了個什麽?在旁人那裏,隻怕要落個外甜內苦外寬內妒的名聲!這不是自己拆自己的台嗎!


    葡萄心裏憤怒的狂貶烏嬤嬤,臉上卻還要按著長春宮的規矩保持著含笑的儀態,險些憋得精神分裂。


    皇後見烏嬤嬤滿臉的不讚同,便緩聲道:“今兒貴妃看著明白些,但也不知是叫皇上的雷霆之怒嚇住了一時,還是真的懂事了。如今倒也不急,且慢慢看看,若過些時日她故態複萌,就照著從前的例,不必理她就是了。”


    說完就往內室去。


    烏嬤嬤的憤憤不平在長春宮孤掌難鳴,沒有得到相應的喝彩,隻能拉著臉收皇後用過的碗碟,又自我安慰起來:也是,皇後娘娘實在不必計較。正如這內外施黃釉的瓷器,除了太後娘娘隻有皇後才能用得,貴妃再得寵,也隻能用黃地綠龍紋的杯碟。


    這就是尊卑嫡庶的規矩。


    葡萄和青提是富察皇後最得力的心腹宮女,耳聰目明,別說皇後笑意微淡,就算是眉毛微動她們也能體察心意,知道烏嬤嬤讓皇後增了煩惱。


    這幾年,皇後越發不讓烏嬤嬤往外頭露臉去了,甚至隻讓她看看庫房,在跟前說說話。估計翻過年去就會讓她出宮榮養。


    此時葡萄就岔開話題:“娘娘,皇上打發了小壽子來,說晚上來用晚膳。”


    皇後對著葡萄就露出了一點子姑娘家似的活潑,眨眨眼挪揄道:“皇上與貴妃鬥氣了十來天,今兒終於要開顏了。”


    “貴妃行事不當也不止這一兩年,偏這回皇上忽然發作起來,可見是趁著皇額娘閉門禮佛,才肯出手治一治貴妃的毛病,這是生怕皇額娘吃了貴妃啊。”


    葡萄也笑起來:“論起體察皇上心意,滿宮裏誰比得過娘娘呢。”


    第12章 籌劃


    鍾粹宮。


    高靜姝打皇後處回來,就奉旨‘閉門謝客’,直接回西側間換了外出的大衣裳,隻穿了件家常多寶絲線密織如意紋的襖兒,連發髻都拆了,正如雲披散著由紫藤通頭。


    現如今她還有點不適應,看著這迤邐幾乎垂地的頭發好似看別人的,還新鮮地摸了好一會兒。


    旁邊二等宮女春草見此笑道:“皇上今日的賞賜裏就有兩瓶進上的西洋花水,瓶子上還畫著長肉翅的赤身小人兒。內務府也趕著送了許多新鮮的玩意來,裏頭也有新製的梔子花和桂花的頭油,娘娘可要試試?”


    高靜姝搖搖頭,又見杜鵑、海棠、臘梅、春草四個二等宮女眼下頭都帶著顯而易見的烏青,回想下,好像整個鍾粹宮宮女都是一臉菜色,就道:“我病了這些日子,你們也熬著,這五日咱們宮門閉鎖不出去走動,各處每日隻上來一半人做活,都輪著好好歇歇。五日後,我再見著你們,可都得精神起來。”


    想了想,共度時艱後,仿佛該集體發點錢。


    可惜貴妃留下的記憶裏全都是真摯的感情,沒有庸俗的金錢,所以高靜姝有點摸不準自己宮裏的財務狀況,就先不提這個。


    幾個宮女謝了恩,見紫藤扶著主子進西裏間,也就各自退下。


    雖然也是有頭有臉的宮女,但貴妃的寢室,一貫是隻有紫藤和木槿能踏進去。她們四個能進側間,就已經是八個二等宮女裏拔尖的人物了。


    木槿出去召集滿宮裏太監宮女,吩咐了此事後轉回內室,隻聽高靜姝正在興致勃勃跟紫藤商量晚上吃什麽。


    她心裏也就無比熨帖起來。


    這樣快活的娘娘,有多久未見過了?她都快記不清了。


    高靜姝確實心情很好。


    壓在勞動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皇上、皇後和短命,如今有兩個暫且解除警報,她可以專心致誌搬第三座大山,自然是高興的。


    見木槿進來,高靜姝招手:“剛紫藤說想吃糟銀魚,你快也來點個菜。”


    大約是今日同患難的關係,也或者是原身存留的感情,她對這兩人無端就有一種親近的戰友感。


    木槿見紫藤坐在床下的腳踏上,一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笑容,也就過來湊趣:“奴婢這兩天急的胃火大口苦,想吃一道菊花鍋子敗敗火。”


    紫藤立馬道:“換一個,娘娘不能吃寒涼的。”


    木槿笑道:“好姐姐,這是點給咱們兩個吃的。我可知道,你嘴裏的燎泡起了七八個,說話都疼的噝噝的,還不趕緊趁這兩天敗敗火,好有勁兒整治下頭的小蹄子們——鈴蘭是出頭的一個,可也不止她一個有歪主意呢!”


    這話正好落在高靜姝心上,於是對兩人鄭重道:“這話很是,方才我見了皇後娘娘宮裏的規矩,實在是羨慕。我也不要你們五日就將咱們宮裏整頓的鐵桶一般,但大體統總不能再走了譜,鬧出這樣的笑話來。”


    兩人忙蹲身應“是”,又各自請罪。


    高靜姝擺手,安排道:“紫藤負責掌人,等我精神好些,咱們擬一擬鍾粹宮的規矩,這幾日你先按著內務府的宮規來,凡有違者皆按例處罰,還要記錄在冊。”


    其實內務府的規矩就格外森嚴,若有宮女亂跑者,左腳發右腳殺,就是一腳發配邊疆一腳殺頭的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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