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妃和嘉妃正坐在一起喝茶。這兩位近來很有共同語言:兩人膝下都有兒子,也都頗有寵愛。也都是妃位坐膩歪了,很想坐坐貴妃的寶座。


    本朝後宮,打從康熙爺手裏立了規矩,一皇貴妃,二貴妃,四妃,六嬪,以上算是正經主位娘娘。


    然皇貴妃非特殊情況不立,暫且按下不表。


    為此,在皇後健在的情況下,後宮諸妃嬪奮鬥的終極目標便是貴妃位。


    然而皇上像是得了健忘症,自打登基來直接冊封了高氏為貴妃後,就像是忘記了還有一個貴妃位虛懸,近九年了,硬是提也不提這件事(注1)。


    虛懸的大餅更是一張美味的大餅。


    原本純妃和嘉妃頗有些麵和心不和:貴妃位的空缺有且隻有一個,她們算是天然的競爭者。


    論資曆,兩人都是潛邸舊人,打從寶親王府就是服侍乾隆的格格。


    論出身,純妃是漢軍旗(注2),比嘉妃正黃旗包衣高出一等,但嘉妃所出的金家實權官兒更多,也算是半斤八兩。


    論兒子個數,純妃略勝一籌,擁有三阿哥永璋,如今肚子裏還揣著一個八個月的龍胎,算是一又四分之三個兒子。但無奈嘉妃生的是時候,她生下的四阿哥永珹,是皇上登基後第一子,可謂一個頂倆。


    於是兩人棋逢對手,平素是磨刀霍霍,對剩下的一個貴妃位俱是勢在必得。近兩年更是關係緊張,頗有些目光一對,就一路火花帶閃電的較勁意味。


    直到十三天前。


    貴妃馬失前蹄得罪皇上,純妃和嘉妃驟然驚醒:等等,我倆似乎不必非死盯著一個貴妃之位,隻要高氏退下來,我們不就都能上去了嗎!


    於是貴妃自己不肯將宮女給乾隆是引子,但之後滿宮裏傳得有鼻子有眼,說貴妃嫉妒不容,忤逆君上這些話,卻少不了純妃和嘉妃的推波助瀾。


    正所謂同為後宮姐妹,你出事我怎麽能袖手旁觀,當然要抓緊時間落井下石!


    下石沒有白下,純妃和嘉妃近日屢屢收到令她們滿意的消息。


    皇上撤了貴妃的綠頭牌。


    貴妃病情加重。


    貴妃吐血了。


    貴妃主動絕食了。


    要不是情況不允許,純妃和嘉妃幾乎要去鍾粹宮給高貴妃一個熱情的擁抱,送上一麵真心實意的錦旗。


    今日聽聞貴妃要帶著鈴蘭去養心殿請罪,旁人是看熱鬧,等著看貴妃丟臉,可對兩妃這等熟悉皇上心性的人,卻欣喜若狂:貴妃娘娘真是有本事,居然每一步都是錯的!


    這會子帶了鈴蘭去對皇上下氣邀寵,便是十數年的恩愛毀於一旦!哪怕皇上麵上恕過,以後也絕不會如前寵愛貴妃。


    兩人麵對勝利的曙光,再不能忍住歡喜,聚在一起喝起了茶。


    甚至把茶喝出了慶功酒的感覺,就差舉杯歡慶她們攜手共進貴妃的來日。


    純妃作為東道主,親熱客氣的將一碟子雙色荷花糯米糕往前推了推:“嘉妃妹妹嚐嚐,這是我小廚房想出來的新鮮花樣,難得他們試了十幾種菜果汁子,才做出這嬌紅嫩綠的荷花糕來。不似大膳房的那些人,隻會拿紅豆沙綠豆沙炸了酥做這點心,幹巴巴的哪有荷花的韻味?”


    兩人雖是同歲,又同在妃位,但純妃晉升妃位更早,便自居姐姐。


    嘉妃柔美雪白的脖頸一低,看著甜白釉碟子上精致小巧的點心,誇讚道:“果然是姐姐宮裏的小廚房才有的巧思。唉,不像妹妹宮裏,我說要個新口味,他們就隻會使勁加雪花洋糖絆蜂蜜,膩都膩壞了。”


    純妃轉了轉手上的赤金多寶鐲子,嗬嗬道:“雪花洋糖和東北上貢的野蜂蜜都是稀罕物,可見妹妹宮裏闊氣。”


    兩個人正在真真假假的互相吹捧兼互相顯擺,便見有宮女屏氣斂聲地走進來,欲言又止,眼神躲閃。


    純妃就皺眉:“畏畏縮縮鵪鶉似的,難道少長了半截舌頭,不能幹脆的回話?”


    嘉妃在旁含笑:純妃宮裏的人上不得台麵,她自然隻負責看笑話。


    然而聽完宮女的話後她也笑不出了。


    “皇上命李玉公公親自去給鍾粹宮送賞?”


    純妃手上繃不住勁兒,茶盞重重磕在桌上,滿屋裏的宮人頓時大氣都不敢喘。


    嘉妃也心口憋悶,但她麵上素來是個撐得住的,隻慢條斯理問道:“皇上是念舊情的人,貴妃今日親往養心殿請罪,腰彎的夠低,皇上自然要憐憫些——且打聽打聽送的是什麽。”


    純妃一雙杏眼就眯了眯:是啊。賞賜也不都是一樣的。


    當今皇上有個習慣,喜歡隨手賞人官窯花瓶。


    這事兒有個緣故:從先帝雍正爺晚年起,禦窯廠的負責人就是唐英。這位唐大人在瓷器上精益求精力求繁複的工作態度,雖然不符合先帝爺淡雅娟秀的審美,倒是很符合當今通脫華麗的審美,於是唐大人如千裏馬遇到伯樂,越發精研技術、逞現能力,每年都翻新品種,貢品瓷器一個比一個至臻華美,瓷器個頭也逐漸膨脹起來。


    經年下來,皇上私庫裏就攢了好些舊年貢上來沒處擺的官窯,為了廢物利用,逢年過節就拿來賞不得不賞賜的卻又懶得費心的人。


    若隻是賞了貴妃官窯,那便是麵子貨,賞了不如不賞。


    被純妃和嘉妃盯著回話的宮女,哆哆嗦嗦將方才親眼瞧見的賞賜回了,看著兩位娘娘越來越陰沉的臉色,她咽了口口水,說出了一句大錯大錯的話:“李公公身後跟著十多位公公呢,奴婢也記不得這許多……”


    純妃這會子倒是帶了點笑,但一張如花粉麵看起來倒是更嚇人了三分。


    她輕聲道:“這點子小事也記不清,很不必在本宮宮裏伺候了。”


    回話的宮女花容失色還來不及懇求就被架了出去,嘉妃隻是冷眼瞧著,覺得心裏那股子鬱燥難消。


    乾隆六年,皇上一口氣題了東西共十二宮的十二塊匾額,更下諭旨:“自掛之後,至千萬年不可擅動。”


    李玉到的時候,高靜姝正仰頭看鍾粹宮正殿的匾額,其上乃“淑慎溫和”四字。


    冬日暖陽金芒一片,但李玉臉上的笑容比掛在天上的太陽還要燦爛。


    皇上雖然就扔給他一個禮單子,並沒有開金口贅述,但皇上沒說,李玉卻領悟到了。


    於是一串好話不打哏的排著隊從李玉口中蹦出來。


    “貴妃娘娘您瞧,這是前幾日吉林將軍才命人送到京城的皮子貨,這幾張灰鼠、狐貂也就罷了,娘娘請細看這一狐白裘——這上等白狐皮隻取白狐狸腋窩部位,才能這等色做純白,皮質輕軟。”


    “再有這一套十二月花神琉璃盞,是今年內務府新貢上的花樣,就燒出來這一套。”


    “這隻磁胎洋彩瑞芝洋花蟬紋樽,是官窯主事唐大人上月親自捧了來見皇上的。說是比今夏的又多燒成了兩分金彩,正適合年節下擺著,熱鬧喜慶。”


    “另有這個沉香木根雕的鹿……”


    李玉滔滔不絕,高靜姝含笑聽著。等賞賜接完按禮謝恩後,紫藤手裏裝著兩個金魁星的荷包也就自然而然到了李玉手裏,小祿子懷裏也不聲不響多了兩顆金花生。


    高靜姝拿出袖中掛著的小巧玲瓏的金懷表看了看:“看時辰本宮該去給皇後娘娘請安,就不留公公喝茶了。”


    李玉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化身專業捧哏,欽佩道:“娘娘病體初愈,就記掛著給皇後娘娘請安,當真是妃位之首的典範。”


    就算不看在金子份上,就看在貴妃的盛寵,李玉也願意回去向皇上傳達貴妃對皇後禮數周全的態度。


    高靜姝笑受了這句睜眼說瞎話。


    李玉躬身告退,又像是想起什麽芥子小事一般,拍了拍腦袋道:“瞧奴才的豬腦——還有一事。娘娘,皇上說鈴蘭這奴婢背主忘恩,不配在鍾粹宮伺候您,等明兒叫內務府的人將她領走,罰去翁山鍘草。”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乾隆朝前十年都隻有高氏一位貴妃,直到乾隆十年她病逝前被封為皇貴妃後,嫻妃純妃才一並晉貴妃。


    注2:純妃出身,也有記載為漢女,並不在旗,但此文就以清史稿中漢軍旗為準了。


    第9章 佛前


    養心殿。


    皇上聽說貴妃不敢躺下歇著,趕著就要去給皇後請安,不由一笑:“這次朕是嚇著她了,也怪可憐的。”


    李玉原低著頭,忽然笑了一聲。


    皇上挑眉:“李玉。”


    李玉慌忙跪了道:“奴才想起從前貴妃娘娘一事,在皇上跟前發了昏,奴才該死。”


    “哦?何事?”


    皇上跟貴妃和好如初,李玉也就‘剛巧’‘忽然’想起貴妃舊事。


    他一臉憨厚:“回皇上,是前年冬天的事兒了。貴妃娘娘親自給皇上做了栗子糕並馬蹄酥送來。那日門口接著娘娘的是小福子,前年他才剛調來養心殿,任事兒不懂,偏巧奴才辦差去了,走之前囑咐他說皇上在練字,小福子膽小,怕擾了皇上練字,就愣是不敢進去替貴妃娘娘通傳。”


    皇上聽得極有興味,甚至還問了一句:“那貴妃可是惱了?”


    李玉連連點頭:“皇上說的正是呢,寒冬臘月地走了來,偏遇上個愣頭青小太監居然不給通傳,娘娘自然要惱,可貴妃娘娘惱的奇。”李玉頓了頓製造了點小懸念,然後又適時拋出答案:“娘娘催了三遍,小福子還是不肯去通傳,娘娘自己就氣哭了。”


    皇上轉著手裏的扳指:“氣哭了?”


    “是啊皇上,小福子說當時他見貴妃娘娘落淚,嚇得魂飛魄散,隻當惹惱了主兒,自己小命不保,於是跪下砰砰磕頭。誰知貴妃娘娘反擦了淚說:你額上出血了。然後不叫他磕頭,隻將食盒給了他自己走了,之後更叫人送了兩瓶傷藥來。”


    “還是奴才回來見了小福子的額頭破了,才弄清楚緣由。到底是奴才的記名徒弟,奴才自然趕著去跟貴妃賠罪。貴妃娘娘雖受了委屈悶悶不樂,卻又百般囑咐說,那小太監已然叩破頭就罷了,很不必再打他罰他。”


    皇上忽然就嗤笑一聲:“糊塗,該對奴才立威的時候隻會哭,偏對著朕使性子寸步不讓。”語氣微微悵然:“真是叫朕不知如何待她了。”


    李玉聽皇上這話,倒是無奈疼愛的多些,再覷著皇上神色和軟,便忙感慨道:“皇上說的是,這事兒養心殿內外伺候的人都傳遍了,都稱頌貴妃娘娘心腸軟好說話。別說小福子了,就連奴才伺候主子,自然也是草籽兒一般的玩意兒,犯了這樣的大錯惹惱了娘娘,照例二十板子該是跑不掉的,多虧了娘娘心慈。”


    無獨有偶,養心殿主仆兩個說起的小福子這件舊事,高靜姝也想起了此事。


    “你從沒有懷著歹心害過一個人,耳根軟心腸更軟。”


    她手裏的線香燃著螢火一樣的亮點,香氣幽微。


    鍾粹宮貴妃住的正殿五間,分為三明兩暗。三個明間是燕居起坐招呼客人的地方,兩個暗間便分別是最東頭的禮佛靜室和最西頭的臥室,鍾粹宮裏能進這兩個屋伺候的才叫有身份的大宮女。


    此時高靜姝一個人也不要,安靜地跪在佛堂裏。


    蓮花台上,觀音慈悲垂目。


    高靜姝手裏的線香卻不是上給菩薩,而是上給魂魄歸於冥冥的那位貴妃。


    “但我得告訴你一件事,鈴蘭已被皇上親口罰去了翁山鍘草。”


    “聽說連身子最健壯的太監在那裏也熬不了兩年,若是你,肯定還會給她求情。”


    翁山並不在宮裏,而是圓明園左近的小山丘,被罰去鍘草的都是宮裏犯了大錯的宮人,一天十二個時辰裏九個時辰都要彎腰勞作,苦不堪言。宮裏貴人多以慈善寬和自我標榜,動輒把宮人送去慎刑司也不好看,所以常借口打發到行宮當差,實則是送到翁山去服苦役鍘草。


    過不了一年半載,人悄悄沒了,與名聲半點不妨礙。甚至再賞二兩燒埋銀子,就是寬厚仁慈的主子了。


    “我沒救她。”高靜姝微微一笑,將手裏的香插在三足雲紋小香爐中:“我雖是個大夫,卻不是個菩薩,不信以德報怨。我信的是一報還一報,一命還一命!”


    鮮花鮮果的清香縈繞在鼻尖。


    高貴妃雖然拜佛,但並不喜檀香或是寶華殿送來的藏香,於是常年隻以鮮花香果貢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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