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撕心裂肺過的人不會理解什麽是痛徹心扉。要想以至善一視同仁地去待人,首先要以至善待一人。


    鳩蘭夜過去之所以認定慈航就是偽善,便是因為他看出慈航是為善而善,為渡而渡。


    不過——


    偽善也是善。慈航的偽善終究要比其他禿驢的偽善高級得多。


    天車外的光汙染消停了不少,鳩蘭夜斂扇,掀起了車簾。


    外頭慈航在一片包圍中毫發無損,他兩手結施予印,隻是一翻手腕周圍僧眾就被三百六十度環向橫掃,遭血色佛光掀飛出去。


    慈航不想殺人,他僅僅是將那些人投向他的負麵情感化作實體盡數還給了他們。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謝薇。他還要去找謝薇。


    “攔住他!!別讓這天魔跑了!!”


    “快去告訴天道盟的道盟主!慈航露出了他的真麵目!!”


    “去昆侖請求支援!!去找飛花仙府的南海仙子!!”


    無數法器亮起精光,有人禦器而走,有人掐訣報信。還有更多的人衝著慈航而來,試圖拖住慈航的腳步。


    逸正狼狽爬起。


    同樣都是尊者,他與慈航的差距真不是一點兩點。他本不欲用道不孤給他的“那玩意兒”,因為“那玩意兒”本是有其他重要作用的。


    但此時此刻,他已經顧不得這許多——慈航太目中無人了!他不把明慈那傻貨放在眼裏也就算了,無視他逸正是幾個意思!?慈航再強又如何!?螞蟻噬象!雙拳難敵四手!老師傅再狠也會被亂拳打死!


    “慈航!你莫要負隅頑抗!你每多傷一個人,你的罪孽就加重一分!!速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逸正口中罵著,一手攏在袖中悄悄掐訣。


    “那玩意兒”已經蘇醒!現在就是將慈航毀滅、將須彌山釘到恥辱柱上的時候!!


    慈航很清醒,因此逸正言辭鑿鑿的每一句話都令他感到可笑。


    ——與心魔完全合體後,他現在才是真正到了澄明如水的境界。


    所謂心魔不過是他不想承認的人性。是他當作累贅、負擔與雜質的七情六欲。


    他以為他隻要不承認自己人性裏背光的那個部分,將那個部分剔除,他就能成為他想成為的佛。卻未能堪破一個最淺顯的事實:如果連自己最本真的部分都無法接受,他又何言超越超脫自我的小境界,抵達彼岸的大境界?


    ……倒是他那喪失了記憶的化身反倒更加通透。他隻用二十年就接受了真正的自己。


    真實的他有算計,有卑鄙。


    還懷著罪惡、扭曲又卑微的愛。


    是,他就是故意尋死的。


    他去波牟提陀就是為了向謝薇展示:我為你而死。


    他就是要謝薇愧疚,悲哀,壓抑,自責,哀戚,難受——


    痛苦萬狀。


    這樣她就永遠忘不了他了。


    哪怕他隻是個化身,哪怕他隻是某人的投影、碎片與殘渣,哪怕他也就活過區區二十幾個歲月。


    他會在她的心中根深蒂固,枝繁葉茂。就算她有了別的愛人,就算她終是被他的本尊所吸引,就算他已不複存在——


    他依舊會作為最好的那個人,永遠烙印在她的心中。


    這是他小小的報複。


    報複她那整整二十年的拋棄,報複她總是將恩怨放在最前,置情愛於不顧。


    也是報複身為本尊的他。


    因為他那化身知道,本尊的他若是有了這段記憶,那便是接受了真實的自己——那便是愛上了謝薇這個人。


    哪怕本尊的他也是“他”,身為的化身的那個他也依然對本尊嫉恨不已——他明白,身為化身的自己是沒有機會待在那人身邊的。他的弱小就是他最大的過錯,而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去彌補這個過錯了。


    “諸位——!!”


    逸正滿麵正色,嘴角止不住地冷笑:“請看看後麵這位是誰!!”


    眾人順著逸正的視線瞧去,頓時無一例外地駭然窒息。


    ——右手立掌,左手撚珠的至淨佛者不是慈航又能是誰?


    “慈航、慈航尊者!?”


    “慈航尊者怎麽有兩個?!!”


    “這究竟是——”


    逸正手中再度掐訣,“那玩意兒”便慈眉善目地斂目垂眸,背掛後光腳踏佛印道:“阿彌陀佛,貧僧正是慈航。那邊那位——魔,並非貧僧,隻是一偽裝成貧僧多年都邪魔外道。”


    另一個“慈航”話音未落,逸正已經迫不及待地補刀:“這便是慈航尊者最大的秘密……!!須彌山最大的秘密……!!”


    “當年戰死在群魔手中的並非伽藍尊者!而是慈航尊者!!真正的慈航尊者早已遭到自己的孿生弟弟頂替!”


    眾人瞳孔地震,驚駭欲死。就連蓮華都瞪大眼睛,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與耳朵,目光不斷遊移在兩個慈航之間。


    “大尊者須菩提明知事實,卻佯作不知!!令陷入假死狀態的慈航尊者醒來後無處可歸!隻得隱姓埋名生活在市井之中!”


    “幸而我大光明殿的弟子發現了真正的慈航尊者!而老衲我等也願意助慈航尊者重回須彌山!!”


    逸正吼罷,不甘寂寞的明慈也橫插一腳,生怕被大光明殿搶了風頭:“孰正孰邪今日眾人一看便知!!哪位才是真的慈航尊者,想必眾人心中已經有數!!”


    一方渾身潔白,清氣繞身,宛若清蓮出世。


    一方渾身血色,血戾之氣撲麵而來,已成天魔邪佛。


    誠如明慈所說,這孰正孰邪似乎確實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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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曾經有一對感情很好的兄弟一起誕生在一個國家的皇室裏。


    哥哥聰明伶俐,出生不過一月就已會叫“母後”、“王姐”。弟弟身負異能,出生後三月就已經能漂浮在空中自娛自樂。


    兄弟二人在母後與王姐們的陪伴、撫育下長大。哥哥將自己學會的知識教給弟弟,弟弟將自己的異能傳授給哥哥。到了十二歲兄弟兩人依舊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連與兩人日日相伴的母後與王姐們也分不清兩人究竟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如此美好的童年在兄弟二人十二歲這年結束了。


    這一年,修仙宗門急速派崛起的波瀾擴散到了這個州上。修士們靠著非人的力量摧枯拉朽地奪走土地、占據靈脈,或將凡人們趕出他們的家鄉,或將凡人們殺死煉製奇怪的陣法。無數國家一夕滅國,無數的難民又紛紛衝擊周遭其他國家。


    兄弟二人所在的國家雖未遭修士屠戮,卻被難民圍城,被流亡的他國皇室軍隊衝擊,眼看著死了好幾位皇子,也瀕臨滅亡。


    這明明是個繁榮昌盛,過去幾十年裏從未遇到過敵手的大國呀!怎麽事情就變成這樣呢?


    百姓們百思不得其解,有人則登高一呼,爆出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小皇子不是人。生出來才幾天就會自己飛到空中的小皇子和那些大肆侵略別國,殺害民眾的玩意兒同樣,是人形的怪物。


    那些人形怪物不來侵略這個國家是因為小皇子。但也因為小皇子,被人形怪物趕出國土、不得不流亡他鄉的異族人才會殺了過來。


    這個國家是因人形怪物而被殃及池魚。


    人形怪物就是害死數位皇子,害死十數萬軍隊,害死無數人丈夫、兒子、兄弟,差點兒也要害死國王的罪魁禍首。


    這個國家如果毀滅,那一定全部都是人形怪物的錯。


    民眾瘋狂了。朝臣與皇室明知這其中一定有異族探子的攪局與煽動,還是將小皇子推了出來。


    國王將兄弟二人中的弟弟叫了過去,他的意思是:隻要弟弟背負起所有的罵名,離開王宮,皇室、朝廷就不會被推翻,國家就能存續。並且,他向弟弟承諾:他將讓哥哥繼承他的皇位。


    弟弟不疑有他的點頭了,國王立即宣布明日晌午弟弟就會從王宮正門離開王宮,還為弟弟打包了一個薄薄的小包袱。


    深夜,睡不著的弟弟躺在床上瞧著雕花窗灑在地上的影子,他不明白母後與王姐們哭得為何那樣傷心。他不過是離開王宮罷了,她們若想見他,隻要出宮來不就好了?


    他的哥哥卻突然偷偷闖進了他的房間,不由分說地拉他下床,要他與他一同離開。


    “不要相信那個老家夥的話!他讓你離開王宮不是允許你生活在王宮之外的地方!他是讓你去送死!那些人已經瘋了!他們在看到你走出宮門的那一刻就會撲上來把你撕成碎片!老家夥給你的這玩意兒——”


    哥哥在弟弟的麵前解開小包袱,從中掉出的僅僅是一塊繡著皇紋的白布。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是裹屍布。”


    哥哥冷笑,臉上的每一寸肌肉與雙手都在顫抖:“前提是你還有屍體的話。”


    弟弟被嚇傻了。


    哥哥牽起弟弟的手,帶他穿梭在了夜晚漆黑的宮殿之中。


    那天是弟弟第一次離開王宮,看到王宮之外的世界的日子。也是兄弟二人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日子。


    十三歲時,兄弟二人見到了須彌山的僧人,得知了須彌山的存在。


    十四歲時,兄弟二人在趕往須彌山的路上。


    十五歲時,兄弟二人在須彌山前看到了被諸位尊者降下的大金剛伏魔陣,在陣中非但不覺痛苦,觸摸佛光還能感到溫暖。


    十六歲時,兄弟二人正式剃度出家。哥哥法號慈航,弟弟法號伽藍。


    慈航是引導眾人之人,伽藍不過一護衛禪院的護院。兄弟二人的法號便是須彌山上下對二人的期許。


    伽藍自知愚鈍木訥,隻覺為自己兄弟二人命名的大尊者果真慧眼。慈航卻不大高興大尊者對自己兄弟二人區別對待,私底下沒少向伽藍抱怨,說伽藍應當與自己做師兄弟,法號至少應該帶“慈”或是“航”中的一個字。


    輩分上屬於慈航師侄的伽藍便也總是好聲好氣地勸慈航算了算了。既然他們二人已然選擇遁入空門,這俗世間的血緣關係舍了就舍了,也無甚關係。


    每每伽藍說到這裏,慈航總是靜默不語。伽藍以為慈航是生氣了,便也適可而止,老實閉嘴。


    慈航讓伽藍頂替自己是在這之後的事。


    與能言善辯、機智聰敏的慈航相反,伽藍寡言少語。因為反應遲鈍,他絕大多數時間都掛著溫厚的表情聽人傾訴,若有人來求助於他,他也願不計後果,盡力而為。


    慈航不止一次大罵受人拖累因而挨罰、受傷的伽藍。伽藍也仍舊次次“死性不改”,再是被慈航戳著腦門兒罵笨蛋,下次再有人求到他麵前,但凡不是傷天害理之事,他都願意去聽聽,想一想,幫一幫。


    大概是覺得伽藍再這麽沒有底線的濫好人下去日後他必定會被人害死吧,慈航一日來找伽藍,讓伽藍代替自己,去與自己一位武僧師兄切磋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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