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華愣了愣“害怕?”


    “這些天你很不安,你其實不那麽想回揚州吧?”


    所有的遊玩住宿都是為了拖延時間,肆意揮霍也是因為忐忑煩躁的心情,是吧?


    薔華慢慢低下眼眸,不明意義地輕笑一聲。她轉過身慢悠悠地往前走,鍾離魅也放慢了腳步跟在她身後。


    “我隻是近鄉情怯,畢竟千年沒有回來過了。”


    她沒有回頭,這樣平淡地回答道。


    其實年複一年她都在想著要回來看看,可是始終沒有邁出腳步。


    關於那個賭約,她願賭服輸,自然會告訴鍾離魅她的過往,可那不一定要回揚州。邀請他同行隻是一念之間的想法,或許是終於有一個一定要回來的理由。


    有一個人可以看著她不讓她逃跑。


    鍾離魅在薔華身後笑了一聲,她回頭看著他,有些莫名“怎麽了?”


    他的眼裏有星星點點的星光,走近她用拇指和食指拉住她的袖子,輕柔卻堅定地往回扯“你走過頭了,客棧在這裏。”


    薔華抬頭一看,果然客棧正在她走過的路上。她臉紅了一紅,幸而夜色之下她又戴著麵紗看不出來。於是她甩開鍾離魅的手,徑自走進了客棧,身後傳來鍾離魅低低的笑聲。


    這家夥,醉起來可真是……


    第二天薔華見到鍾離魅的時候,他還在揉著額頭,看來一小杯酒的功力一直把他折騰到現在。他抬眼看見薔華時,那眼神又恢複了往日一貫的平靜疏離,還夾雜著些許怒氣。


    他走過去同薔華說道“今後不能再這樣了。”


    “怎麽了?你酒品很不錯,也沒有說什麽不合時宜的話啊。”薔華靠著欄杆,漫不經心地笑。


    鍾離魅皺皺眉頭,語氣有些重“這很危險,不是好玩的事情。”


    薔華審視著他的神情,發覺他是認真的,心中便有些疑惑。不過是話多了些,哪裏談得上危險?


    不過看著鍾離魅嚴肅的神情,她還是應下了,繼而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這麽點酒量可真是丟我們妖的臉。走吧,拿好你的行李我們趕路去。揚州城據說十分繁華,你不想見識見識?”


    第70章 離觴 肆


    到了揚州,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喧囂的人聲和熱鬧街市讓鍾離魅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長安,隻是來來往往人們口中的吳儂軟語已經和長安大不相同。


    薔華早他一步下了馬車,站在這條主街的路口看著人流熙攘,目光好像一直望到了很遠的地方。待鍾離魅走近她身邊時,聽到她輕輕說了一句“果然已經大不相同了。”


    也不知是失望還是輕鬆。


    她邁開步子向東邊走去,鍾離魅不知道她要去哪裏,也沒有問她,隻是在她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


    或許因為紫紗遮住了她大半的容貌,那雙眼睛裏的迷茫就格外明顯。燦爛的陽光將她的眼睫染成了金色,白皙的皮膚有種接近透明的質感,一陣微風吹過便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荼蕪香。


    路過的人都不由得放慢腳步,有意無意地朝她看去。即便是在美人眾多的揚州,即便她半遮了臉,她也是動人的。


    鍾離魅輕輕笑起來,從前在玉芙天成他就常常聽到別人讚頌薔華的美麗,說她即便是生氣發怒也是好看的,就這樣靜靜坐在那裏都可以叫人看一整天。


    薔華回過頭來看他,有些不解“笑什麽?”


    “想起了一些……很實在的話。”他微笑著說道。


    薔華有些莫名其妙,她轉身進入一條街,就像突然撞上什麽一樣驟然停住了步子。鍾離魅站到她身邊看過去,街中有一座大宅,宅院的匾額上書“尹府”二字。看這府院的地段,想來是十分顯貴的人家。


    薔華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她好像努力地想要看清這座宅院的樣子,眼神動蕩不安。


    鍾離魅安靜了一會兒,便走過去敲響了宅院的門。那一刻薔華似乎想要出聲阻止,可是又忍住了。


    門從裏麵打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藏藍色的衣服,神情嚴肅眉目如刀。男人見了鍾離魅似乎有些不解,剛想要說什麽鍾離魅便側過身,男人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了路邊的薔華。


    他愣了愣,喚道“華兒?”


    薔華仿佛被這聲呼喚喚醒,從那僵硬的狀態中複蘇過來,輕輕笑著。


    “太爺爺,好久不見。”


    鍾離魅雖然沒有明白這個狀況,但適時地保持了沉默,聽他們簡單寒暄幾句之後,那中年男人便叫了小廝領鍾離魅去住處放行李。


    小廝是個愛聊天的人,一路上嘴就沒歇過。他說這是古宅,平日裏無人居住,不知怎地突然老主人回來還招了一批仆人,說是女兒要回家,得先打掃打掃。


    鍾離魅應著,打量著這座宅院。宅子樣式確實古老,還有多處翻修的痕跡。這裏恐怕真的就是薔華千年以前居住的地方,可能經曆過多次重建翻修,但大體保留了原貌。


    所以薔華在見到這座宅子的時候才會這麽吃驚,甚至於恐懼。


    那位她名義上的“父親”,聽稱呼其實是她的太爺爺,看樣貌是四十近五十的時候墮了妖。那麽當年是誰幫薔華墮妖就再清楚不過了。


    隻是這麽多年,從未聽她提起過自己的這個太爺爺。後天墮妖的能有這樣的親戚,應該是很親近的。


    “尹薔華……”鍾離魅喃喃道,淡淡地笑起來。


    原來你姓尹,尹薔華。


    薔華回到了這座宅院裏之後變得沉默許多,她在晚飯的飯桌上簡單地為鍾離魅和她的太爺爺尹西城互相介紹,之後幾乎就沒再說過什麽話。尹西城和鍾離魅也都不是話多的妖,一頓飯吃得安靜無比,隻是尹西城總是有意無意地打量著鍾離魅,似乎對他有些好奇。


    待薔華先吃完離去之後,尹西城仿佛稍稍鬆口氣,狀似隨意地問“先生大名早有耳聞,不知你和華兒是什麽關係?”


    鍾離魅放下手中的碗筷,優雅恭敬地回道“如薔華姑娘所說,隻是在同一個地方做事。”


    “是麽……”尹西城看著鍾離魅,意味深長地說“華兒可不會帶一個泛泛之交回家。”


    鍾離魅笑笑低頭不語,尹西城輕歎一聲,說道“華兒在這裏其實不太開心,先生若明白,還請幫幫她。”


    “我定當盡力。”


    這天夜半十分下起了大雨,頗有傾盆之勢,院裏到處都是淅淅瀝瀝的聲音配合著蛙聲,潮氣升騰。


    鍾離魅背著琴撐著傘,穿過一片片密集的雨幕,走到了後花園中的亭子裏。


    亭子裏點著燈籠,在風雨中光芒暗淡閃爍,像某種不安的心情。一個女子腿搭在長椅上,倚著美人靠向外看去,她披散著頭發穿著單衣,長長的裙子垂落在地上沾染了水漬。


    待鍾離魅走進亭子,她撐著下巴看著他,笑道“你怎麽來了?還背著琴。”


    “剛好路過,看到你在這裏。這麽晚了,不睡麽?”鍾離魅收了傘,走到亭中的石凳邊坐下。


    薔華轉過頭去看亭外的風雨,鍾離魅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能聽到她懶懶地說“睡不著出來轉轉,結果下了大雨,就被困在這裏了。”


    頓了頓,她笑著回頭“正好你來了,帶我回去吧。”


    那笑容還是一貫的明豔惑人,不過笑意隻是虛虛地浮在她的眼睛裏,遮擋著深處的什麽。


    鍾離魅看著她的眼睛,淡淡地說“回去你就能睡著麽?”


    薔華歪過頭,做出疑惑的神情“你是什麽意思?”


    “你是又做了噩夢吧。”


    薔華愣了愣,神情微變,她轉身從長椅上下來,探究地看著鍾離魅“又?”


    “你在玉芙天成的時候就一直做噩夢。”鍾離魅迎著她的目光,淡然地說。


    薔華向他走近幾步,撐著石桌低下頭來看他“我從沒跟別人說過,你怎麽知道的?”


    “就是,偶然間知道的。”


    他的語氣好像在說什麽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薔華看著他半晌忽然凝眸一笑,恍如靜夜裏瞬間綻放的紅薔薇,絢爛到顛倒眾生。鍾離魅的眼睫顫了顫,感覺到她的手撫上他的手背,她的臉慢慢靠近他,他的呼吸慢慢充滿被她的氣息和荼蕪香味占據。


    在幾乎鼻尖相觸的距離裏,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不閃不避,一片坦然。


    她笑了,鼻間擦過他的臉,在他耳側輕聲說“你這麽我,剛剛有一刻我幾乎懷疑你是真的喜歡我。”


    “那麽現在呢?”他的聲音平靜。


    薔華起身後退一步站定“幸好你不是。”


    鍾離魅低眸輕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慢慢鬆開了他緊握的拳頭。


    “為何慶幸?你不是喜歡有追隨者麽?”


    “我不喜歡喜歡我的家夥,我目前還不太想討厭你。”薔華走了幾步回到了長椅上,利落地一撐椅子坐到了美人靠上。那單薄的一道木頭她卻做得穩當,靠著身後的柱子看著外麵。


    “彈首曲子吧,琴師先生。”


    “什麽曲子?”


    “廣陵散。”


    “那曲子殺伐之氣重,不利於休息。”鍾離魅解下身後的琴,不等薔華反駁就彈起了寧靜悠遠的曲子。


    薔華輕笑著搖搖頭,看著雨水從飛簷上以輕盈優雅的姿態落下,便伸手去接。水落在她掌心便碎了,四散飛揚。


    她的目光有些空闊,輕聲說“從前我住在這裏的時候,這裏還叫廣陵。”


    這裏早已經不是廣陵,而是在它的塵土和廢墟之上重建的揚州,可是這座宅子還是保存得完好如初,一如千年以來她反反複複做的那些噩夢。


    她想或許要回到廣陵來做個了結,才可以把自己救出來。但是她回來了,卻不知該如何了結。


    薔華嘲諷地笑了一聲,把手上的水甩落。


    “在這裏我睜著眼就能看到噩夢。看到我的母親拿著剪刀站在我床頭,恨不得我去死的目光。”


    第71章 離觴 伍


    看著亭子外麵的大雨,薔華並沒有深入地講她的噩夢,而是轉向了鍾離魅。


    “我對你印象深刻的時候總是伴隨著雨水。”她這樣說道。


    想起他的場景總是在雨中或者在濕潤的空氣裏,好像他的出場就會帶著水汽一樣。可是長安明明晴朗的日子更多,真是奇怪。


    鍾離魅的琴音依然悠長安然,他的聲音在一片雨聲裏顯得很安穩“你喜歡雨水麽?”


    薔華想了想,輕輕一笑“不喜歡。我小的時候家裏著火,我被困在火裏的時候曾經急切地虔誠地祈求一場大雨,可是它沒有降臨,以至於現在看到這樣的大雨總會覺得氣憤。”


    她不喜歡水,卻一直很想去一次南海。原本是想在中原四處逛上幾百年再說,卻沒成想南海突遭變故,去南海的理由便沒有了。


    薔華歎了口氣,撐著下巴說“我一直對咒術很感興趣,原本想去南海鮫人族那裏見識他們的咒術,誰知道他們巫咒師一脈在叛亂中斷絕了。”


    鍾離魅正在彈琴的手僵了僵。


    咒術是很神奇的東西,這世間幾乎所有的生靈都可以使用,以人,妖,鮫人三族最為常見。咒力是與生俱來的能力,人之中咒力強的大都做了法師,咒力強的妖便會成為妖咒師,鮫人一族則稱之為巫咒師。符咒大多複雜易錯,而且威力有賴於畫咒者的咒力。


    尹西城便是一位妖咒師,薔華的符咒都是他畫的。這三族中隻有鮫人族的咒力靠血脈延續,所以薔華並沒有繼承尹西城的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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