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沒能躲過。


    景棠利落地抽出他的劍,溫熱的血噴湧而出濺在了他和衛顏的臉上。


    衛顏捂住傷口踉蹌地後退幾步,血順著他的指縫間滴答滴答地落在瓦片上,匯成小小的一片血泊。


    景棠冷冷地說“望舒也不會知道你死了。”


    衛顏笑起來,血從他的唇角溢出落在他的身上“多麽可悲啊,景棠。你自以為為你愛的人做了很多事情,可是她們全都因你而不幸。”


    他已經有點站不住,搖晃著輕聲說“別讓錦夙……”


    “衛顏!”


    他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喚,像來自千年以前遙遠的聲音。有些模糊的視線裏有藍色的身影出現與景棠纏鬥起來。


    蘭夜的聲音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像錦夙了


    衛顏想往前走幾步卻因為力氣耗盡從屋頂掉落到地上,以為會撞在冰冷石板地上的刹那落入了一個溫暖柔軟的懷抱,抱著他的人踉蹌了一下跌坐在地上,卻一直緊緊抱著他沒有撒手。


    他終於看清楚淚眼模糊的錦夙,苦笑著輕輕說了一聲“該死……”


    偏偏是這種時候,他最不想讓她看見的時候。


    血從他的傷口蔓延開來,慢慢浸透了他腰間那個繡了牡丹和蝴蝶的荷包,浸沒了錦夙藤黃色的裙子,一寸寸沿著石板爬向遠處,滲入縫隙的泥土之中。


    錦夙慌張地用衣袖按住他的傷口,仿佛這樣他就不會再流血了。


    “衛顏……衛顏……”她已經慌了,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麽,淚水決堤一樣落在他的衣服上。


    衛顏笑了笑,勉力伸出手去擦掉她臉上的眼淚。


    錦夙還穿著華麗的宮裝,鬢間瑪瑙的發飾和銀色的流蘇這樣好看,她這樣好看。


    如果被封印後沉睡的魂魄能有夢就好了,他可以在夢裏見到她,他得把她最好看的樣子都記住。


    以撫平那漫長沉睡的寂寞。


    “難得這麽漂亮,哭起來就醜了。”衛顏的聲音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他頓了頓,笑道“叫蘭夜別打了,把你哥哥喊過來,他能救我。”


    錦夙眼睛升起微薄的希望,她回頭看去卻聽天上傳來蘭夜聲音。


    “誰也救不了衛顏了。他是要把你哥哥叫過來,趁著他還沒灰飛煙滅取了魂魄給你。”蘭夜一邊操縱著他的傀儡人偶,一邊在間隙中與景棠交手。


    錦夙怔怔地回過臉來看著衛顏,衛顏哈哈一笑,更多的鮮血從他的口中溢出來,他看著錦夙輕聲說“本來想最後騙你一次……失敗了。”


    ——我……我把心還給你,你活著好不好?


    錦夙這次下界沒來及加封印,她心裏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這是衛顏第一次完整地聽到錦夙的心聲。


    她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都知道了。


    衛顏有一瞬的驚詫,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麵。他願意做的那些犧牲,她未必能承受。


    於是他笑著搖搖頭,把手搭上錦夙的脈搏,妖氣纏繞而上之時錦夙恍然間聽到了他的聲音。


    ——不好,我怎麽樣都活不成了。錦夙,我要灰飛煙滅,以後連魂魄都沒有了。


    錦夙抓緊了衛顏的衣服,她滿眼淚水拚命搖頭。衛顏仍然笑著,眉梢眼角的輕狂柔軟了幾分。


    ——我以後剩下的就隻有這顆心了,從今以後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如果你幸福,那就是我的幸福。


    錦夙的聲音都在顫抖“是我……是我害了你……”


    ——你能害我,那是因為我願意讓你害我。我那麽寵那麽護著的那個小公主錦夙,你可不能放任她傷心啊。


    衛顏仍然笑得燦爛,他整個人已經浸沒在血泊裏,紅衣紅發與鮮血融為一體,像是一朵豔烈的海棠花。他輕輕地說“疼……”


    錦夙的哭泣成功被他打斷,她慌忙俯身“怎麽了?”


    “你親親我……我就不疼了……”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眼角的淚痣,像個賴皮的孩子。


    那可能是他身上為數不多沒有沾染鮮血的幹淨地方。


    錦夙的眸子顫了顫,她低下身去吻在他眼角淚痣,然後再去吻他的唇。衛顏偏過頭去“髒……”


    他的尾音被錦夙的唇吞沒,她托著他的臉執拗地吻著,任溫熱的血從他的嘴裏漫到她的唇齒間,他感覺到她的淚水一滴滴落在他的臉上,他想躲開卻已經連抬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這丫頭……輕薄我……


    ——你活著吧,我輕薄你一輩子。


    衛顏輕聲笑起來,待錦夙放開他時,他看著天空。此時晨光已現,明亮的陽光從空中灑下來。


    ——太陽雪……


    錦夙怔怔地抬頭,明媚無比的陽光下,忽然有漫天大雪從一片湛藍中紛紛揚揚地落下,遮天蔽日。每一朵雪花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熠熠生輝。


    世界一片明媚閃耀,而冰冷。


    衛顏身上的妖氣仿佛蒸發一般匯入空中,散落一地直到衛顏腳踝的紅色長發從發尖開始一寸寸褪成白色,向著發根蔓延,再被他的鮮血染得斑駁。


    錦夙回過頭來看著衛顏,看著那銀白色慢慢向著他的發根擴散去。晶瑩剔透的雪落在他的眉間,落在他紅白相間的發上,融在他的血裏。


    衛顏微微皺著眉,但唇角依然帶笑。


    ——看雪啊……別看我……


    ——不要


    ——現在的我……太醜了……別看了……


    錦夙搖搖頭,她抱起衛顏,下巴貼在他的額頭上輕聲說“我們衛顏……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


    他曾經有那樣一頭殷紅的長發,行走之間如灼灼燃燒,永不止息的火焰。他曾有那樣靈動的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攝人心魄。


    他曾擁著美麗的傀儡笑說——我們衛顏大人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


    他還在某個日出的屋頂拉住她的袖子,說他喜歡她,很喜歡她。


    她的身體很溫暖,但是一直在發抖。


    衛顏閉上眼睛在她的懷裏蹭了蹭“灰飛煙滅後……我會變成散落的靈氣……說不定就能……回到你身邊。”


    我們會再相遇的,所以你要好好活著,讓我可以找到你。


    錦夙安靜地抱著他,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再也忍不住一樣地嚎啕起來。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下了很久很久,直到地上的鮮血被完全覆蓋,直到他的存在完全消失。


    他臨死前散盡了千年的妖力,化為了長安三天的大雪。


    第64章 誅心 貳拾捌


    “我同意的話,你們能放過她麽?”景棠低聲說。


    從他回到天上以來已經有七天,除了他踏入天宮的那一刻望舒給了他一耳光之後,這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書房。


    望舒穿著素白的衣裙,眼睛仍有些腫,麵有倦色。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同意什麽?”


    “你來找我不就是為了退婚麽?退完婚把陵光的遺書一交,我便是要跳寂神台的千古罪人。”景棠苦笑一聲“但是這是我一個人做的事情,錦夙她已經……你們就放過她吧。”


    望舒看著景棠,末了她笑起來,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景棠,你是不是到現在還覺得你隻是運氣不好,如果你能早點解決陵光,如果不是錦夙下凡正好看到,這一切便不會發生?你是不是還覺得你的所做作為隻是為了錦夙好覺得自己對她的愛護無以倫比?”


    她走到景棠麵前,眼裏是悲傷和不屑。


    “你聽好了,景棠。陵光的信裏說了,要我要拿換心的事情要挾你,他可以什麽都不要隻要錦夙。可是如果他死了……”望舒的眼裏慢慢氤氳裏眼淚,聲音也開始哽咽“……他如果死了……不要告訴父母宗族他死去的消息,也不要揭發你。因為這世上能保護錦夙的人,隻有你了。”


    景棠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望舒。


    “不可能……”


    “我騙你幹什麽?陵光的脾氣你不知道嗎?這麽心高氣傲的神,居然到了最後也沒有想對你報複,你說這是為什麽?還不是因為你是錦夙最信任最親近,像父親一樣對待的哥哥!他是不想傷害錦夙啊!你在殺死陵光的時候,有沒有哪怕一刹那想過,錦夙到底會有多喜歡他,他死去了她會有多難過?”


    望舒滿眼淚水,她揪著景棠的領口,直直地看進他動蕩不安的眼睛裏去。


    “別再感動你自己了景棠,你有問過錦夙她到底想要什麽嗎?她喜歡誰?她為什麽會喜歡陵光?她想要過什麽樣的生活?她不是你的傀儡啊景棠,你最大的錯誤就是自以為可以幫別人選擇什麽是正確的!”


    景棠的眼裏一派混亂,他張嘴好像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有能說出來。什麽堅固的東西轟然倒塌,在他的腦子裏嘈雜作響。


    他想起來當那幾隻妖搶了陵光的屍體逃走之後,錦夙仿佛失了魂魄的空殼一般坐在一灘血泊之中,看著她空空的懷抱發呆。


    他不安地走過去,輕聲說“沒事的錦夙,很快就忘記了……”


    她抬眼看他,那眼裏說不上是恨意還是什麽別的,空蕩蕩的。


    她說“哥哥,求你放過我。”


    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他第一次感受到這樣徹骨的寒意。


    時至今日,他茫然發現自己好像拚命地朝一條錯誤的路上狂奔。


    越奔越遠,再回頭時已經無可挽回。


    望舒放開他的前襟,慢慢地說“這就是我今天來要說的,也是陵光信裏對你最後的要求。他不會毀了你,但是你要知道你錯了,你一定要知道,你大錯特錯。”


    “不要再以愛為名,做著綁架強迫的事情了。”


    望舒冷冷一笑,轉身離開。景棠和一盞孤燈在書房裏,漸漸化為遠方的一個亮點。


    當再也看不見這個亮點的時候,望舒身上那強硬的外殼慢慢土崩瓦解。她扶著門慢慢蹲下來,將頭埋在臂彎裏,悄無聲息地哭泣。


    從前景棠總是覺得她喜歡陵光,所以不喜歡他。因為他們之間重重的顧慮和猜疑,她始終沒有能告訴他。


    其實她早就不再愛慕陵光了。


    其實她已經對他動了心。


    千年以來無微不至的關照和愛意,她也不是鐵石心腸,豈能無動於衷  為什麽偏偏在她動心之後發現了他曾做的事情,偏偏他又殺害了陵光。便是再如何動心,也是絕無可能了。


    望舒笑起來,也不知道在嘲笑誰。


    過了一會兒她慢慢停止了啜泣,扶著牆站起來。她擦幹臉上的淚水,努力地笑了一下,然後往錦夙的宮殿走過去。


    這些天望舒去的最多的就是錦夙的宮殿,在天上為數不多知道陵光死訊的神中,錦夙是最令她擔憂的。錦夙剛剛得知真相轉瞬之間又失去了陵光,根本沒有轉寰的時間,望舒真怕她一下子垮了。


    望舒踏入宮殿的時候正看到錦夙的貼身侍女從房間裏出來,她叫住了侍女。


    “公主今天如何?”


    “殿下夜裏又做噩夢了,今天稍微吐得稍微少了些,還是一直發呆。”侍女福身,眼裏是說不出的擔憂“殿下究竟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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