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裏一眾妖的目光轉向唯音。


    唯音尷尬地說:“祿滄……大哥……”


    這祿滄平日裏仗著自己歲數大還和妖王重璘有點淵源,一直橫行霸道,對她這個唯一的人類更是十分不屑,沒少含沙射影地諷刺她,這種時候居然想求她幫忙。


    看來他和妖王之間的淵源也沒有他吹噓得那麽深。


    “我說實話,我連蘭夜公子的麵都沒見過,再說了‘不可私自吸取客人精氣’這一項是刻在戒律牆上的三十六條之一,是立閣之規啊。我真的幫不上忙。”


    唯音倒沒有刻意為難他,她說的都是實話。


    祿滄聞言臉色一變,他平日裏就憤恨唯音在朽夜閣受到的恩寵,此時一念之間竟動了惡意。他還沒來得及把這惡意轉化為行動,一塊巴掌大小的褐色牌子忽然從唯音懷裏跳出懸在半空。巨大的威壓之下所有的妖立刻伏在地上瑟瑟發抖,整個廳裏頃刻間就剩唯音一個還站著的。


    那牌子質地十分奇特,非木非石,上麵刻了複雜的妖文和圖案,在空中反射著冷光。


    鎮妖令出,眾妖臣服。


    伏在地上抬不起頭來的祿滄嘴裏卻不服輸,氣道:“你個小丫頭片子,不想幫我就不想好了。拿鎮妖令出來壓我們算什麽本事?又不是你自己賺來的……”


    鳳休冷冷打斷了祿滄:“要不是你對唯音動了殺心,鎮妖令會跳出來護主麽?是公子把鎮妖令給了唯音,你對公子有什麽意見麽?”


    祿滄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唯音念了幾句咒鎮妖令便被她召回到了懷裏。她對一眾趴在地上對她行大禮的妖們賠笑:“意外意外,抱歉啊,大家別在意。”


    眾妖都鬆了一口氣,紛紛站起來,臉色且驚且懼。祿滄也站起來不甘心地還想說什麽,忽而麵色紫紅,胡亂地在自己的脖子上亂摸,看樣子氣都要喘不上來了。


    “叫你把他扔出去,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麽?”千鳶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皺著眉看著鳳休。她指間撚著細細的魂絲,那魂絲緊緊纏著祿滄的脖子。


    蘭夜擅縱傀儡,千鳶和皆淩是他用於管理朽夜閣的傀儡,他們就代表著他的意誌,但他本人極少露麵。


    鳳休福身:“是鳳休無能。”


    千鳶也沒有深究的意思,而是轉向祿滄:“是不是要把你的舌頭拔下來,你才肯滾出去?”


    她十指朝著祿滄的方向一收,祿滄就飛過去被她輕輕鬆鬆地提在了手裏。她拎著他的後頸飛身落於一樓的門前,利索地把他扔了出去。


    然後回身對趴在欄杆上圍觀的一眾妖嫣然一笑:“怎麽,都沒有生意?”


    妖眾立刻作鳥獸散。


    有些妖走之前還不斷回頭看唯音,竊竊私語“這就是唯音啊,她真的有鎮妖令啊……”唯音當做沒看到走回自己的鈴蘭間,鳳休在她身後拍拍她的腦袋:“別多想。”


    唯音笑笑:“別擔心啦鳳休姐,我已經習慣了。”


    對於她和蘭夜公子沒頭沒腦的流言,還有時不時跳出來的鎮妖令造成的後果,她已經司空見慣。


    這百年的時間天下都甚是太平,王氣鼎盛,妖族們大多派不上什麽大用場,多有閑來無事者平日裏嗑嗑瓜子聊聊八卦。說說那住在長安城裏的第一美人薔華的風流韻事,混跡官場位極人臣的衛顏大人的收藏癖,淡泊避世的琴師鍾離魅的神秘出身。


    當然還有朽夜閣的閣主,妖族裏公認的美男子蘭夜的八卦。


    蘭夜公子傳得最盛可信度最高的乃是一段情傷。傳說他為人之時與一女子相愛,一位上神半途殺出欲橫刀奪愛,女子卷入二人爭鬥中不知怎地遭了天譴,魂飛魄散了。後來蘭夜逆天改命,從天地之間聚起女子的一魂一魄,他本人因為逆天而行墮為妖孽。女子僅有一魂一魄,還是不能輪回轉世,蘭夜就將女子的魂魄放在一個白玉瓶裏,日日夜夜隨身帶著。


    不幸的是,這段美麗又淒傷的情史的主人公乃是一個瓶子,和唯音並沒有什麽關係。她和蘭夜的八卦,是先有的果,引起了眾說紛紜的因。


    果是整整十世蘭夜都會在唯音剛出生時找到她,把她帶回朽夜閣交給眾妖撫養長大。唯音命屬極陰,精氣極純,易招妖邪。若在尋常百姓家,恐怕活不過足歲就會被吸盡精氣而死。蘭夜讓可以鎮壓眾妖的鎮妖令認唯音做了主人,從此再沒妖邪敢傷她。


    那鎮妖令世上就兩塊,這一塊是妖王重璘賜給蘭夜的,一共就認了三個主人,第一順位是重璘,第二是蘭夜,第三就是唯音。在妖界,這是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耀,多麽大的恩情。


    蘭夜從來沒說過為何這樣對唯音,於是磕瓜子的眾妖口中就流傳出成千上百種演繹。


    大部分妖傾向的說法是蘭夜做人的時候唯音戀慕於他,但蘭夜隻鍾情白玉瓶裏那位,唯音的戀慕苦苦無果,下了黃泉仍然癡候望來生相約,結果在陰間滯留太久帶了極陰之氣,命數不好。蘭夜為報答此情於是世世保她性命。


    雖然說以蘭夜的美貌這不無可能,唯音還是覺得如果真是這樣自己也忒慘了點。


    剩下的說法零零碎碎,不外乎是說蘭夜報恩於她,甚至還有說法說唯音乃是蘭夜為人之時的娘親,蘭夜於是用十世相救報生養之恩。


    唯音聽了這說法嚇得一哆嗦,連忙照了照鏡子,怎麽看自己與那畫像上的蘭夜都沒有半點相似之處,才稍稍安下心來。


    這“因”是個謎,她一直想有機會要問問蘭夜公子,可從她記事以來,她就沒有見過蘭夜,就連千鳶和皆淩也是神出鬼沒的,唯音從未找到機會詢問他們。


    或許從前的她是知道的,上一世,上上世,或者某個時刻她問過蘭夜。或許蘭夜也厭倦了一次次回答她的疑問。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蘭夜公子,平日裏要處理的事情自然極多,回答一次便是不易,怎麽可能世世說一遍呢。


    可是如今的她,並不是那個知道所有緣由的她。


    唯音歎了一口氣,將房間的門牌掛了歇業中,拿了一盒碧螺春跑到隔壁鳳臨間找鳳休談天去了。


    第3章 長夜[叁]


    朽夜閣的格局是一個閉合的圓,從上到下一共九層,第一層有兩個門,一個通向妖都酆林,一個通向王都長安朱雀街。前八層每層圍繞著中心天井有十個房間,每個房間有一個侍者。房間有兩個部分,一個用來做生意,一個是侍者的寢室。最高層是蘭夜的起居空間,侍者們上不去。


    唯音所在的房間,便叫做鈴蘭間。


    唯音的房裏總是有很多茶葉,並不是因為她多麽喜歡喝茶,而是因為鳳休喜歡。


    妖類大多喜歡酒,因而釀酒業發達,最有名的酒師柳原所釀妖酒要價高達千枚妖幣。與此相對的,幾乎沒有妖喜歡喝茶,於是妖界不產茶葉。


    而鳳休乃是一個異類,她愛極了茶。作為待在朽夜閣三百多年的侍者也是總管,她認識每一世的唯音,可以說是整個閣子裏對唯音最好的妖。唯音幾乎從小被她帶大,跟她感情很深。妖力不夠強的妖不能進入王氣極重的長安,於是唯音常常會跑到長安的街上幫鳳休搜羅各式好茶。


    鳳休也掛了歇業的牌子,泡上了這壺碧螺春,同唯音一邊吃點心一邊嘮嗑。


    “祿滄走了我真是痛快,仗著幫了妖王殿下一點小忙進了朽夜閣還作威作福,叫我姐姐,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了,我呸。”鳳休一雙美目裏滿是快意,她一向如此,是個頂潑辣的主。


    唯音笑道:“若真按年齡,我該喊你老祖宗嘍。”


    “別別別,多顯老。你小時候喊我姨,現在喊我姐,等個七八年之後就喊我妹吧,看臉喊我比較舒坦。”


    唯音止不住地笑。


    “我聽說閣主年紀挺小的,好像還沒有鳳休姐你大。”


    “我也聽說公子很年輕,妖齡具體我不知道。不過朽夜閣立了一千八百多年,他若是還沒有我大,該是剛墮妖就開始著手建立朽夜閣,那時候他幾乎都沒什麽妖力,該是何等的艱辛啊。”


    “所以說公子才會成為傳奇啊。”


    “是啊,妖界的規矩就是弱肉強食。他隻輸給過妖王重璘,一路打到今天這個位置,有幾個能做到?”


    鳳休一向極其愛戴蘭夜,一提起蘭夜就是沒命地誇。


    唯音習以為常,但笑不語。


    鳳休喝了幾口茶,拿了一片雲糕丟進嘴裏;“說來你近日裏往長安跑得很勤啊,也不是產茶的時節,長安有什麽新鮮事嗎?”


    “倒沒有什麽新鮮事,就是在長安認識了個朋友。”唯音好像想起了什麽,一邊說著一邊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抑製不住的開心躍然眉上。


    鳳休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茶,看著她眉梢眼角熟悉的笑意,心中卻有些不好的預感,前幾世她都是在談起誰的時候會有這樣的笑容來著?難道說……


    “那個朋友是怎樣的?”


    “他啊,是在白馬寺修行的俗家弟子,長得極英俊,又溫柔親善,博覽群書,琴師書畫樣樣精通。初次相見之時我們談論了許久詩文,真是大開眼界。”


    鳳休一聽,心中便大概有數了:“你說的那位,可是瞿王的獨子檀塵?”


    唯音驚訝:“鳳休姐你也知道?”


    “曾經聽衛顏大人提起過,說他出生之時百妖不畏王氣進入長安,在他的宮殿周圍圍繞五日不去,他的母妃被吸盡精氣而死,妖卻不敢近他的身,五日內無數妖被王氣所殺,卻未有散去者,乃妖界一大奇聞。皇家不知道妖的存在,隻知道他出生後母妃及宮中數人離奇死亡,認為他不祥,國師卻斷言他命數奇異不可殺,後來他入白馬寺修行,法號檀塵。”


    鳳休悠悠喝了一口茶,麵對唯音“原來他在妖界這麽出名的感歎”,隻是微微一笑。


    或許真有不可違的強大的命運,你為何每一世都會遇到他?


    這兜兜轉轉兩百年的時間,足以讓她看清一些東西。看清卻不可說,說了恐怕公子就要趕她鳳休出閣了。


    於是她很輕描淡寫地說:“難得啊,你與我們妖類一同生活太久左右是不好,該交幾個人類朋友了。我看你平日裏看那麽多書,有個和你交流的人真是不錯。不過可別說了閣子裏的事情。”


    唯音笑嘻嘻地說:“我明白的,放心啦,鳳休姐。”


    鳳休看著眼前這個笑意盈盈的女孩,終是忍不住輕歎一聲。


    唯音從鳳休房間裏出來的時候,滿臉的笑容一點點消下去,幾不可察地歎了一口氣。鳳休姐似乎有心事,看著她的眼神多有猶疑,應該是不想讓她知道。


    唯音抬頭看著閣頂一顆明亮的夜明珠,灑下的光柔和又幽深,在那棕色的木質欄杆,紅色的燈籠,四處懸掛的白色紗幔間流淌。


    她搖搖腦袋,不去細想這些事。看了看自己歇業中的牌子,索性留它如此,跑出門到長安去了。


    第4章 長夜[肆]


    唯音到了白馬寺,避開絡繹不絕的香客,找了一條僻靜的小道繞到大殿之後,麵對著大同小異的小路和石門,便有些犯糊塗了。


    她確實不大記路,這條路已經走過許多次,然而還是忘記下麵該怎麽走。正在她犯難之時,一個光溜溜的小腦袋從一扇門後邊探出來:“唯音姐姐……施主!”那個小和尚手半掩著嘴,小聲喊道。


    唯音看過去,嫋嫋煙氣從小和尚身後的門裏泄露出來,仿佛是從他的小腦袋上冒出來的,不禁笑了:“是你啊釋真。”


    小和尚張望了一下,見四下無人便一溜小跑了過來,對唯音說:“檀塵哥哥去山上參禪了,這個時辰該要回來了,我帶你去他下山的路上等他。”


    唯音瞧著這孩子的模樣,真真覺得可愛至極,便要逗上兩句:“多謝啦釋真,小小年紀就如此體貼,將來若能還俗討個娘子想必很好。”


    釋真紅了一張臉,氣鼓鼓地:“施主又取笑於小僧,小僧是要……”


    “要潛心修佛當高僧?斬斷七情六欲,四大皆空?”唯音摸摸他的腦袋:“你懂這些話是什麽意思麽?”


    釋真被噎了一下,氣得轉過頭去:“小僧說不過施主。”然後大步向前走去。


    唯音也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便甚是乖巧地跟在釋真身後,穿過幾個偏門,走向寺後的山林中。唯音幾步一回頭,極力地想要記住自己走過的路,然而不過片刻腦子裏就成了一鍋粥。釋真回頭看見唯音對於路途一臉茫然的樣子,悠悠說:“施主連自己的路都記不清楚,何必來指點別人的路呢?”


    這句話他一路上遣詞造句了許久,如何說顯得很厲害,極力揣摩平日裏方丈教誨他們時的神態,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個合適的時機說出來,心中十分得意。


    要你老是欺負我嘴笨,我也要震一震你。


    他如此想著,卻見費勁地爬著石階的唯音愣了愣,提著裙子的手還僵在原處,眼中的光芒閃了閃,繼而黯淡下去,泛上淡淡一層悲傷。


    “你這話……說得也在理。”唯音輕輕說道,也不知是說給他聽的還是說給自己。


    這回釋真慌了手腳,他以為唯音最多回不了他,再從別的地方取笑他一下,誰知唯音竟然真的難過了。他還是喜歡她平日裏神采飛揚的樣子。


    “其實……我……唯音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釋真幾乎有點可憐兮兮的了。


    唯音收起悲傷神色,噗嗤笑了出來:“哎呀,你幹嘛就急著道歉?知道我剛剛為什麽會難過麽?”


    釋真老實地搖搖頭,覺得不太對,又遲疑著點點頭。


    唯音忍不住大笑起來,摸著釋真光滑的腦袋:“你啊,可真是……怎麽這麽招人稀罕啊。”


    一雙白鞋出現在前方的石階上,一陣清雅檀香撲麵而來。


    “怎麽,又在欺負釋真?”


    唯音抬頭看去,立於石階之上的年輕男子唇角含笑,溫文爾雅。他有著一副驚為天人的容貌,眼裏卻是如一片湖水一般的平靜,脊背挺直,無聲處有一種淡淡的清傲。一身翩翩的白衣如雪,仿佛世外謫仙,纖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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