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從籌筒裏隨意拿出一支紫頭的籌片,低下頭,目光緩緩落在那行刻字上。


    八籌令中令中籌:八佾舞於庭


    蘇安改口:「在其位,謀其政。」


    顧越放下酒樽,笑了笑,拉開二堂間的屏風,應聲答出其出處:「得令,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語罷,對杜先生躬身行禮,許是也醉意正濃,出口成四句。


    春潤梨酥湖映雪,


    聞喜宴遲寧人知。


    行舟齊上薊北夜,


    策馬同遊望州時。


    杜先生閉上眼,搖頭晃腦,糊塗地評道:「元之,好宴。」誰又知,做判官的哪是先生,分明是謙謙君子裴延。裴延想了想,說道:「梨花潔白無瑕,顧郎借梨花林擺此聞喜宴,是不欲張揚過去的功業罷了,可事實上,無論以狀元之名出使幽州,還是在凶年賑濟受災州縣,裴某都敢說,顧郎是朝中『在其位,謀其政』的典範,而他的詩,更是留了一方青雲天,讓人躊躇滿誌,盼日後再敘。」


    「既然有裴郎的『一方青雲天』,那某隻能讓顧郎一回。」李峘聽過點評,猶豫了片刻,對眾人微微笑道,「這輪籌令,某認輸,罰詩罰酒,心服口服。」


    鳳城梨木疏影淺,


    新夜聞喜狀元樓。


    平常聚散等閑事,


    唯是明朝待人留。


    如此,中堂終於結束了內訌。周全鼓掌道:「也是好意境!」崔匙湊在他耳旁,小聲道:「顧郎竟拿裴家的青雲天壓李王孫,平時倒沒見過他這厲害。」周全點頭稱是:「畢竟在戶部,不比咱們,成天唱些《春日鬧芙蓉》。」崔匙:「……」


    「好,第八籌結束。」此刻,蘇安敲了敲金龜背,收回令權,「九族共瞻遲。」


    九籌:盡美矣,又盡善也


    因為剛才有人作了詩,氣氛緊張熱烈,賓客們都沒緩過神,所以,麗娘悠悠然抬起那隻指甲染過鳳仙的手,很輕鬆地就贏得了籌令。麗娘道:「盡善盡美的這句子,誰都聽說過,長春居賀顧郎中高升,送紜襉繡幾幅,請你們猜故事。」


    一共是兩柄刺繡團扇,左麵是汾河山水,右麵是塞外春獵。麗娘接著道:「紜襉繡俗話所就是退暈了,能夠展現羽毛、花、江的層次,王郎在太原府敬顧郎……」


    蘇安驚喜道:「是王市丞和郭將軍?!」麗娘點頭。在太原府,王庭甫和魏穎兒育下一兒一女,向顧越發出了洛陽相會的邀請,至於郭弋,麗娘卻沒多說。


    蘇安道:「這真是盡善盡美,友堂添兩朵花。」全場沸然。顧越當即嗬斥:「蘇供奉有失公允!」蘇安笑盈盈的,挑了一下眉毛:「十籌,十堂樂悠悠。」


    一個時辰之內,隨著聲浪此起彼伏,籌筒裏的籌片逐漸減少,每位贏家起身,都不忘記禮敬主人顧越,於是,蘇安看著顧越脫身離開三四次,又有了些心疼。


    二十一籌: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終至最後一輪,友堂勝局已定,蘇安把機會留給了氣氛最是和諧的尊堂。


    裴延對杜先生道:「先生請。」杜寅吟哦許久,慢慢敲著自己的腦袋:「老朽,想不起來這是那篇哪句了。」裴延的笑容便僵在臉上,低聲道:「泰伯……」


    「杜先生是儒學大家,因此今夜才行《論語》籌令。」蘇安接過話來,欠身扶正了琵琶,恭敬地說道,「先生莫要笑話,蘇某有一支商調的曲子,特為賀喜顧郎而作,也是眼下想排的法曲的散序,給三堂諸君奉上,請先生指教。」


    直到這時,蘇安才把分散在各處的樂人們叫回來,要奏絲竹之樂。友堂,茶娘開始拋花慶賀,錢老爺鬧著賞金,而中堂和尊堂的受罰,便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觥籌之間,每個人的臉麵都染著緋紅,眸中都映著樂人的張弛有度的動作。


    「今夜行籌,友堂得勝,賞千金。」


    一聲聲輪指,音清澈,意分明,曲中的場麵,如同滿池的零碎相擁相聚,化成一朵梨花,又見花瓣漸合攏,花莖漸下沉,整個沒入湖水,餘留平靜的湖麵。


    曲終,顧越推卻應酬,摘去插滿牡丹花簪的烏紗帽,走到尊堂,對杜先生行拜禮,說道:「方才開宴之前,晚生已拜過杜先生,宴後,還請先生恕今日三樁過錯。一是,晚生家中沒有長輩,設不得大位,二是晚生麵薄,沒能請到恩家,三是戲說《論語》,唯有杜先生誨人不倦,願到敝府指點迷津,實在難盡心情。」


    杜寅徐徐說道:「我識元之四十年,若非裴郎,還沒有緣分來做客。今夜,顧郎的詩,蘇供奉的曲,倒真是讓我回憶起元之的一首五言律,且作為評語罷。」


    夜渚帶浮煙,蒼茫晦遠天。


    舟輕不覺動,纜急始知牽。


    聽笛遙尋岸,聞香暗識蓮。


    唯看去帆影,常恐客心懸。


    「元之十言諫弊,鼎新革故,常說自己就像是夜裏行舟的人,觀望浮煙盛景,笛鳴花香,卻時刻懸著一顆心,牢記前帆的行跡,才能引導後來的帆船。為政者如此,為樂者也是如此,在儒家《禮記》中,商調是臣聲,必須精準而無誤,商音混亂就成為偏激的聲音,象徵官吏的墮落,而商音飽滿和美,則意味著像今夜這樣,官吏清明,臣民和諧,至少在老朽的眼中,夫子『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的境界,算是達到了,隻可惜元之當年,唉,他寫詩的時候,其實是暈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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