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老爺一生走南闖北,開了十幾家分號,留了幾十個野種,可,提起皇城裏的規矩,卻是霧裏看花,算不得精明了。他打量著蘇安那雙嫻熟的彈撥樂器的手,突然就覺得,樂伶,不僅比宦官可愛,有時候還比宦官膽大能耐。


    又一炷香,事情談妥。蘇安順便說,牡丹坊也是要買香料的。賀老爺掂量著,宮俸是大頭,何況肥水沒有流去外人田,便想讓賀連負責聯絡平康坊的業務。


    賀連在院子裏練琵琶,忽見賀老爺來尋,指間弦斷,心情甚是複雜。父子團聚,把經年累月的話都叨完,酉時,賀連送走賀老爺,轉過身道:「阿蘇,今天是我欠的,往後定還你。」蘇安笑笑,勾了一下弦:「怎麽個還法?」


    賀連道:「這麽些年來,大娘不讓我回家,阿娘的委屈也受夠了,我想等……」蘇安道:「等賀老爺歸西,咱分一分家產,是也不是?」賀連會心一笑:「你說什麽呢。」


    二來,蘇安就被茶娘拉去,因是探花郎裴延到訪,一併同張府的兩位千金,贈來幾幅畫。茶娘私下裏道:「敢情人人說是什麽吳郎的畫風,我也不認識。」


    水墨屏風之後,捲軸徐徐打開,陽光映照下,幾近透明的兩張薄紙,一張人物鮮活,衣線飄逸,是為裴延所作,一張牡丹傲放,金雀飛來,是為品茗所作,此刻無瑕疊合在一起,方才成畫《群仙覓牡丹》。


    評畫的人,往來絡繹不絕,裴延一襲墨藍圓領袍,站如一棵鬆栢,應答有方,而品茗和洛書,言笑晏晏,一個團扇半掩麵,一個懷抱白毛小奶貓。


    蘇安進門時,正見盧蘭陪著李峘、薛紀平幾位同在觀玩,忙是驚喜連連:「宮中都說,因其窮丹青之妙,自開元元年起,吳道子被賜令『非有詔不得畫』,今天這如何敢收?」


    裴延道:「說來慚愧,昔年至尊封禪泰山,吳郎侍駕,某年幼,見其在南柯樹下醉酒,就跑過去,鋪了一張素紙,擺了一支毛筆,說是夢中遊,不是作畫,騙來一麵師恩。」洛書咯吱一笑:「蘇郎偷曲,裴郎偷畫。」


    「洛書,好妹妹。」品茗笑了笑,語氣柔和,雖在責怪,卻聽不出一絲慍怒,「吳郎筆下線條傳神,講究的是不著色,精義自見,我的畫好容易學成一半,結果被你偷偷染上顏料,現在隻剩一成。」


    蘇安道:「一成,也是蓬蓽生輝。」品茗回禮:「不敢,隻冒昧勞煩蘇公子,今夜,若顧郎也來賞曲,請他過目這幅拙畫。」蘇安頓了頓,道:「好,一定一定。」


    洛書的眼睛水靈靈,先看品茗一眼,又看裴延一眼,笑嘆口氣,扯了蘇安,捧起懷中的小奶貓:「蘇公子,出來和我一起逗小蘇,跟你說個故事。」


    蘇安是韶州曲江人,心中仰慕著在嶺南赫赫有名的張家,而洛書性格開朗,善結良緣,那日見蘇公子在花壇彈琵琶,麵見娘娘和公主不驚慌,頗具才情,故而有此舉。


    「她叫小……蘇?」蘇安跟著洛書,走到夾道的雕花窗邊。小蘇喵嗚伸出毛絨絨的軟爪,要撓。洛書點點頭,掏出偷帶的金步搖,忽高忽低,逗貓。


    「蘇公子,你不知。」洛書低聲道,「裴郎真喜歡品茗姐姐,上回探花宴,那是他第一首情詩,再說這畫,姐姐閑來畫了月餘,可裴郎在中書省公務忙,為湊此雙,天天熬夜,嗨呀,就不該讓顧郎看到這畫。」


    蘇安道:「很好,我也不想讓顧郎看到這幅畫。」洛書嗔道:「蘇公子!」蘇安笑道:「承蒙錯愛,如此心血之禮,本是萬萬不敢收的,好在牡丹無論放在何處,姿態永不會怯懦。」


    洛書小女兒多心,羞紅了臉,手中的金步搖在地麵灑落下幾點光暈,小蘇的瞳仁豎成細線,嬌聲一喵,蹬開身下那隻纏著紗練的藕臂,沒頭沒腦,追光去也。


    蘇安趕緊擼起袖子,而世上蠢事之一,便是為佳人追一隻貓。洛書回過神,又氣又歡,故意是晃著步搖,一會照白牆石瓦,一會又照綠葉花叢,環遊起來。


    好容易,蘇安一個眼疾手快,活捉起貓,還給洛書,麵前卻飄過一條黛青色的絲帶,一記讓他熟悉的清亮聲音傳來——「貓捕光影,誒,蘇公子在後。」


    三來,林逸遠含笑的眸子裏,迎著一輪月亮。蘇安揉了揉眼睫毛:「林待詔,你如何來了?都沒敢請。」林逸遠轉身就走:「沒請,那我走了。」


    「誒,誒誒,別別別。」蘇安拉住人,「都說是福不重至,可今日一下子來這多,蘇某有些招架不住,還望林待詔留幾句佳話,給醒一醒。」


    「明日南下,那本丞就不客氣了!」林逸遠兩袖一揮,沖往後園閣樓,邊跑邊叫嘯,「來,《六月六牡丹閣別蘇小友》,長安錦繡……」


    蘇安深吸一口氣:「林待詔,我剛才追完一隻貓,這會追不上你。」他爬樓到一半,突然又怔住:「等等,你說什麽,『本丞南下』?」


    彎月下,林逸遠轉過身,笑道:「鄙人乃江州彭澤縣丞,本是前陣子就要赴任,不小心延誤了,明日走。」蘇安握緊扶欄,手中微濕:「何時出的事?」


    此事之起源,須得追溯到去年中秋,林逸遠在大雅之堂,吟誦了一首「五弦覆葇荑,安鈿當嫵眉。曲盡回身處,層波猶旖旎。」,時人看來,不太爾雅。


    文人喜歡咬文爵字,翰林院又是萬花爭寵之地,林逸遠的性子,一麵覺得合緣就交往,一麵覺得泥濘就甩袖而去,故而,爭不得寵,去了遙遠的彭澤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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