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曉得?你不曉得個鏟鏟!」


    吼完這句話,他近乎失力地用手扶著案幾。


    一身青衣,半世頹唐。


    「我犯過錯,我自以為我天資無雙,自以為虞淵城千年技巧獨立於世,可我錯了。東煌也錯了……」鶴城主緩緩道,他目光越過廣壽子,看向廣壽子身後無盡的虛無黑暗,「可我們不能再錯下去了……」


    「幾百年了,鶴城主你知道嗎?我用十餘年走遍了半個東煌,可是我看到那些東煌的匠人,鑄鐵師、造紙匠、燒瓷人,各種各樣的匠人,他們都還在用著百年前的技術。這東煌已經幾百年沒有變過了。」廣壽子搖了搖頭說,他的語氣中仿佛有幾百年的塵埃落下。


    「我可以告訴你哪裏還能採到誇父血,但我有三個要求。」廣壽子看著鶴城主說。


    「先生請說。」鶴城主躬身請到。


    「一求虞淵城不再自封城池於蜀地,往後虞淵城之技藝當與天下人共享之。」廣壽子一字一字道。


    「好,往後虞淵城的城門將永不再閉。」


    「我如今怕是也就隻有不到三十年可活了,二便求在我死前能看到東煌的火銃巨炮,看到東煌不再以血肉堆積換敵一人。六十年後,我要讓所有的東煌人替我看到東煌有了可匹敵西陸的機械技藝,而不是隻能屈居人後!」


    「百年後,我要天下人替我看到東煌之技藝勝過西陸!」


    那個曾用十年走過半個東煌的老人緩緩抬頭看向介鳥。


    他的一生有黃河水相會於涇渭,有江南匠人燒著窯火,有漠北的風沙吹過萬裏的江山。


    而如今他替這千裏山河、百萬黎民求一個許諾。


    「我應。」鶴城主認真地說。


    「城主可想好,這一應,可不僅僅是你,而是虞淵城的百年。」


    「我應了。」鶴城主說。


    這一應,便是百年。


    百萬噸的誇父血流過東煌的山河,遠古的巨人從蠻荒的死亡中醒來,再次追逐燃燒的昊日。


    「好,那還有最後一求,求城主與司家少爺與我幹了這壇酒。」廣壽子從案幾下拎了一壇酒出來,笑嗬嗬地說。


    「便是十壇二十壇也沒問題!」鶴城主拍著胸脯說。然後坐了下來就開始給自己倒酒,一邊倒著酒一邊開始飈蜀地的土話。


    結果沒說兩句就倒下了。司天命看著鶴城主這麽沒酒量,抬著酒杯嗤笑了一聲,結果灌了一杯下去也倒在了桌子上。


    隻剩下子塵一個端著酒杯對著半醉不醒歪在桌子上的廣壽子,不知道要不要喝。


    「看來,少主今天得在著等等他們二位醒了酒才能走了。」廣壽子搖著酒杯說,然後從懷裏掏出了一塊方布。


    「我行走東煌幾十年,知道能有誇父血的地方都標在上麵了。」廣壽子說:「燼少主拿去吧。」


    「那我便替東煌百姓蒼生謝過先生了。」子塵緩緩彎身稽首說。


    「嗬,百姓蒼生可不在乎這個。」廣壽子笑了一聲說:「我走了半個東煌,所有人隻關心麥子銀子和女人。我所做的,能有幾個人記住就夠了。」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廣壽子端著酒杯緩緩說。


    那個麻衣的老人看了近十年的星辰,可他關心的終究還是塵土之上的人事。


    「我曾去過一次華陰,看著那裏的人點燃誇父血取暖做飯,看著火中的誇父血安靜燃燒。」廣壽子半夢半醒地說。


    誇父死於華陰。


    逐日而死的巨人倒下,他的血於千年後被點燃。


    「我還有另一句話希望燼少主記住。」廣壽子說。


    「先生請講。」子塵低頭如同聖人麵前最虔誠的學子。


    「決定一個國家未來的,從來不是它的土裏埋著多少黃金,而是它的風裏……結著多少種子。」


    09


    「燼少主可信命數?」廣壽子突然問。


    「我不信。」子塵晃著手上的酒杯說:「無論是命數還是天意,凡是未發生的皆可改變。」


    「那少主怕是要活得相當辛苦了,信命者方可自在。」廣壽子說。


    「我送少主一句話——鯤鵬沉海,千年一夢;莊生化蝶,亦真亦幻不復醒!」


    說完之後廣壽子就倒在了案幾上,手上仍舊舉著琉璃杯,半醉半醒地說著:「這句話少主可記好了!」


    子塵有些無奈地看著麵前醉倒的三個人,覺得要他們醒過來還得一段時間,於是起了身。


    周圍是一排排黃梨木的架子,除了青銅包角外再無別的什麽雕飾。


    木架的分格中錯落擺放著竹簡古籍和各色祭器。


    地宮之中光線昏暗,隻能依靠微弱的燭光分辨周圍。


    「燼哥哥,你怎麽在這裏?」肌膚如雪落的女孩捧著竹簡於錯落的書架中問。


    子塵回頭,發現龍瓔珞居然在這裏。


    「我是來拜訪勘天師廣壽子的,你呢?你怎麽會在這。」子塵問。


    「最近父皇在準備北祭的事情,我來這裏找一些古籍。」龍瓔珞低頭一笑,像是梨花簌簌而落,「廣壽子先生是我師父,我七歲那年大病一場就是他救回來的,為了養命,我拜了他為師。他常年不出地宮,所以我隻好來這裏找他。」


    女孩捧著書簡走過錯落的書架,然後將書簡放在地宮深處的一個案幾上,拿起了旁邊的螢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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