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日,徐曼安請楊文慧去了一趟仙客居。之後,楊文慧似是很喜歡那兒的菜肴,每日午間、晚間都過去用飯。”江宜室說著就有些好笑,“都是出身名門的人,雖說現在時移勢易,也不該這般的拋頭露麵。”


    葉潯也笑,“不來這樣一出,怎麽出的了事?”


    “是啊。”江宜室繼續道,“是昨日晚間出的事,兩個人都去那兒用飯了,期間也沒打照麵。後來,楊文慧用過飯就走了,徐曼安則沒了蹤跡。事情是瞞不住的——車夫、隨從在那兒等到酒樓打烊,這才知道徐曼安沒了蹤影,鬧著跟酒樓要人,酒樓哪裏交得出?不等榮國公府做出反應,酒樓便先去報官了。也是,見官不見得出大事,隻和榮國公府糾纏不清的話,死路一條。”


    “徐曼安到現在還沒下落。”


    “是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江宜室目光中有探詢之意,“聽你話裏的意思,人是落到了楊文慧手裏?”


    “應該是吧。”葉潯道,“前陣子兩個人不消停了。”


    “能不能找到是兩回事,找到之後,名聲也完了。”誰知徐曼安落到了什麽人手裏?就算沒事,人們也會說出事來。徐曼安落到這一步,江宜室還是有一點點同情的。


    葉潯則是事不關己的漠然,“這不是誰要害徐曼安,是徐曼安逼著楊文慧整她。不把她整死,楊文慧就活不成了。”


    “是這麽回事。但我還是不能免俗,看著誰過得更淒慘,就有些同情誰了。”江宜室無奈地笑了笑,“幸好我隻是看熱鬧的。”


    葉潯就笑,“都是看熱鬧,隻是你累一些。”


    **


    楊文慧去了一趟燕王府。到了這種時候,她需要人幫她拿個主意。找葉潯更合適,不再敵對了,葉潯能給她很忠懇的建議,卻擔心父親為此和裴奕明刀明槍地發生矛盾。隻好來找燕王妃求助了。早就聽說燕王妃這陣子沒精氣神,不見客,前去的時候就做好了被拒之門外的準備。


    卻沒想到,燕王妃當即就讓她進到內宅相見。


    燕王妃問了問楊文慧的現狀、心跡、打算,道:“你要去滄州的話,怕是不易,你父親就不會成全。還是緩一段時間再說。留在京城,我能幫襯你一二。你兌換到手裏的現銀,不妨添些可靠的人手,再拿出一部分,做個賺錢的買賣。你現在就是太急躁了,平日多看看佛經,平心靜氣為上。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不管,大事小事上給你撐撐腰。”


    楊文慧如何不知現在的處境有多難。走出這京城容易,可隻要父親命人刁難,她就隻能灰溜溜地回來。得了這話,她跪倒在地,千恩萬謝。


    燕王妃的笑容透著一絲倦怠,“快起來吧。我不像你們這些精明能幹的,不過是給你鋪路,日後還是需要你自己爭氣。”


    楊文慧回到宅子,燕王府的人就來了,送來了冰、衣料、藥材等許多賞賜。


    宅子裏上上下下為此心裏踏實下來。


    楊閣老下衙後,聽說了這件事,真是一腦門子火氣。燕王妃給那不孝女撐腰,他能施壓的餘地可就太小了。再加上徐曼安的事……他去了楊文慧的宅子。


    坐在廳堂裏,室內氛圍涼爽怡人。


    之前,楊夫人每次回去都會跟他說,這樣炎熱的天氣,女兒連冰都用不上,求他讓管家給送去一些。他覺得女兒活該,誰叫她放著家裏不住去外麵的?


    今天倒是好,燕王妃體貼入微,幫女兒解決了生活裏的窘迫,用不著他這個當爹的了。


    楊文慧從宴息室轉來相見,曲膝行禮之後,默默站在一旁,不吭聲。


    “你把徐曼安弄到哪兒去了?”楊閣老問道。


    “……”


    楊閣老隻得耐著性子道:“榮國公府的人都快瘋了,你若沒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少不得惹禍上身。別說燕王妃,便是皇後給你撐腰,你也是死路一條。”


    “整治那個蠢貨容易,便是人們明知是我做的,也查不到我頭上。”


    “的確是個蠢貨,卻也有些利用的價值。”楊閣老凝視著女兒,“人在何處?交給我吧。”


    楊文慧笑起來,“你善於利用蠢貨,我則是厭惡蠢貨。那種人惹得我出手的時候,隻能死。”


    “徐閣老的事還不算完。”


    楊文慧態度堅定:“已經結束了。”


    “……”


    “你適可而止吧。”楊文慧目光冷冽地看著父親,“徐閣老已經進了大牢,柳閣老還沒痊愈,宋清遠已經死了——這些不是因為你善於權謀,是因為柳閣老和裴奕給你布好了局,你趁人不備鑽了個空子,這種機會不會再有了。而且你忙了一場又得到了什麽?不還是和以前一樣麽?徐閣老、柳閣老已經你做的這些事,遲早會對你下手的。你,適可而止是上策。”


    楊閣老看住女兒,麵無表情。


    **


    直到月中,命婦去宮裏請安,徐曼安仍是生死不明,沒有下落。


    榮國公夫人屢次遞牌子進宮求見皇後,皇後都以身體不舒服為由不見。榮國公夫人走投無路,在請安的這一日,跪在皇後麵前,求皇後娘娘隆恩,給她個說法。


    給個說法?葉潯看著,心裏苦笑。


    外祖父遇刺的事,皇上都沒有深究,隻是雷厲風行地發落了宋清遠,給了外祖父一個說法。皇上難道看不出另有玄機麽?難道真的相信宋清遠失心瘋了為了那些可笑的理由刺殺首輔?當然看得出、不相信,卻毫無繼續查證的意思。


    目的自然是大事化小,息事寧人。


    所以,上下無言的默契之下,事情也就這樣了結了。


    說到底,隻要沒鬧出人命,皇上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事情做得說得過去就行了。


    同樣的,每個內閣大臣也是用皇上這套對付同僚、幕僚。


    日子還長著,要報一箭之仇就在朝堂上爭個高下,讓皇上為了政務心甘情願地替你發落仇人,這才是上策。說到底,不關乎朝政,那就是你自己的事,皇上不可能管到底——若是管到底,就會讓誰都認定他太寵信一個人,官員難免一邊倒,到末了,被他寵信的夜不安眠,他自己也會寢食難安。


    這樣一筆賬,朝臣不需算,朝臣家眷看得久了,已經門兒清了。


    榮國公夫人焦慮之下,已經忘了這回事,所求的必然不能如願:


    徐曼安是誰啊?徐閣老的女兒。雖然徐閣老和徐夫人母女兩個分道揚鑣,可這份血脈親情是誰都不能否認的。


    而皇上現在既不急著發落徐閣老,也不允許誰為他求情,擺明了是在等一個時機才有決定。


    局麵這樣擱淺下去是最好,出點兒事情,徐閣老就又會成為眾矢之的。


    徐曼安出事了,徐閣老可真是流年不利——有些人會這麽想。


    徐曼安是怎麽出的事?自己跑到外麵自找倒黴。怎麽會有這行徑的?當然是徐閣老教女無方治家不嚴了——有些人會這麽想,而且這些人是多數。


    所以事情就不能深究,隻要深究,想借徐閣老之事出點兒小名的言官就又會沒完沒了的上折子,用徐閣老這些品行問題引出他一樁樁罪行,局麵就又會回到皇上厭煩的局麵。


    說句不好聽的,皇上就算是有心殺掉徐閣老,也不可能做出來——徐閣老是罪人,可曾經也是功臣,他不能不留情麵地除掉功臣。


    那把龍椅是那麽好坐的?很多時候,皇上也要放下自己的喜惡,隻以大局作為權衡的標準。影響大局的,必須果決行事;無關痛癢的,忽略不計。


    宋清遠是無關痛癢的,所以皇上定了死罪有了他自盡的事,不過是用來安撫柳閣老。


    徐曼安也是無關痛癢的,皇上不想天牢裏的那個人又被人們想起,從而催著他定罪論處。


    皇後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榮國公夫人,道:“知道了。別遇到事情就哭,哭壞了眼睛可怎麽好?麵色也不大好,快回府去歇息。”


    說了跟沒說一樣的言語。


    榮國公夫人的心涼的成了冰塊兒。


    榮國公則忙前忙後地打點官府,求他們快些找到徐曼安的下落。


    官府答應得爽快,就是不見切實的行動。


    這件事在一定的程度上,讓很多命婦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覺。


    到底是個大活人,硬是沒人在意她的死活。可見女子是有多可憐,沒了可以依附的家族,便如浮萍一般。


    生死、榮辱,都與家族息息相關。


    自然,是有特例的——楊文慧。別說她的父親還在內閣,便是有朝一日楊閣老倒台了,這女子照樣兒能好端端地活下去。境遇再難,她也能找到生路。


    慨歎完,便有人開始猜測徐曼安是被誰害了——遇害已是定局,凶手若是隻要她身敗名裂,不可能扣押她這麽多天。


    葉潯、楊文慧都是人們懷疑的目標。有的人看戲不怕台高,去官府打聽過。有官差查過了,徐曼安出事之前,見過這兩個人。


    別說見過徐曼安,就算是沒見過,也會成為重點懷疑的對象——葉潯還是有這點兒自知之明的,也就不覺得自己是幫楊文慧背了半個黑鍋。轉頭就丟下這些是非,忙著請客,給太夫人多引薦一些人。


    現在她不肯再讓太夫人躲清閑,幾番勸說之後,太夫人接受了她的好意,婆媳兩個一同應承前來的賓客。


    宮裏的皇後得了一批螃蟹,各賞了裴府一筐。


    能進宮的東西,都是最好的,這一批蟹俱是個兒大、肥美。葉潯讓廚房爆炒、清蒸或是做成香辣味,自己卻隻能飽飽眼福。


    蟹性寒,對身體無益,想要孩子,就要少吃這類食物。


    太夫人見葉潯連一向喜歡的香辣蟹都隻是嚐一口就了事,笑得眉目彎彎。


    兒媳懂事,她這個做婆婆的就是省心,連敲邊鼓都不用做。


    葉潯自己不吃,也不讓江宜室碰,詳細地擬了一個忌口的單子,讓半夏送了過去。話不需說明,江宜室也能明白。


    隨後又罵自己迷糊,忌口的說了,平日要多吃什麽也該寫出來,就又補了一張單子,還寫了一大堆菜肴、糕點、羹湯的名字,讓半夏再送去。


    半夏隻覺得夫人累得慌。好在那邊也隻剩子嗣這一樁事棘手,別的都理順了。


    江宜室為此喜上眉梢。


    葉世濤和葉潯不一樣,打小被外祖父熏陶出了反作用——醫書是一頁都看不下去的,平日用飯又很是任性,不管飯食對身體有無好處,隻管他想不想吃喜不喜歡吃。這樣一來,身邊的廚子手藝都是一流的,就是沒幾個了解養身之道。不需要了解。


    她也好不到哪兒去,看書總離不開詩詞戲本子,得了醫書的第一反應是“得快點兒給阿潯拿去”,看都不看內容就送出去。貼身服侍的仆婦對養身之道也是隨大流,大家都知道的,她們也知道;大家一知半解的,她們也跟著犯迷糊。


    現在飲食上方方麵麵都仔細著,身體調理好是遲早的事。


    這個月下旬,葉世淇和葉冰的婚事先後定了下來。


    與葉世淇定親的是禮部郎中趙大人的長女,與葉冰定親的是太常寺少卿孫大人的次子。


    王氏打算讓兄妹兩個今年都成親。尤其葉冰,越早嫁出去越省心。


    說句不厚道的話,她有時候都覺得這個女兒簡直就是個燙手的山芋。她是做娘的,這陣子卻是越來越看不透女兒真切的心思了。她說什麽,葉冰都是點頭稱是,態度總是讓她看不出情緒。


    葉冰對她,還不如對葉夫人親熱。對祖母還時常撒個嬌呢,對她則是一板一眼的,那副不陰不陽的勁兒……氣死人。


    王氏明白女兒為了什麽才是這個樣子,因為明白才更覺得女兒蠢得要死。時間久了,偶爾真是恨得咬牙切齒的。隨她去吧,嫁了人之後過得好不好那要看造化,好的壞的例子都擺著呢,隻看她願意學誰罷了。


    四個兒女,王氏就算有心,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傾注在一個不聽話的女兒身上。


    相反於不開竅的女兒,兒子就省心多了。世淇現在對父母言聽計從,時不時地留心著江宜室那邊的動靜,盡可能不著痕跡的幫點兒小忙。


    這樣多好。


    有時候,王氏對婆婆也是有點兒無可奈何的。做祖母的,也不能身邊兒有誰就隻寵誰啊?阿潯跟二房劃清界限了,可沒跟祖父祖母劃清界限。你倒是沒事就讓仆婦給阿潯送點兒東西過去噓寒問暖一番啊,一味的揪著冰兒四處逢迎賞賜不斷算是怎麽回事?合著阿潯孝順了你這麽多年都打水漂了?


    她要是阿潯,早就心寒了。


    越來越明白長房為什麽鬧出那麽多齷齪事了——她這個婆婆,不到最後關頭,就是個拎不清的。她看著是真上火。


    轉念又想,這麽著也好,阿潯心寒之後,負擔能少一些。


    阿潯那孩子,唉……有時候王氏真覺得她在葉家就是棵荒郊野地裏的小白菜,得虧自己有主意,得虧有柳家,不然哪,能活幾年都不好說。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說的就是這樣,好事壞事糟心事都黏在一起,磨著人的性子。什麽時候大徹大悟不以為意了,也就快入土為安了。


    比起王氏,葉潯沒那麽多計較,尤其這幾天,隻琢磨一件事:


    這個月的小日子一直沒來。


    要細算起來,從上個月到現在,可就是一個多月的光景。


    有喜了?


    她沒事就給自己把把脈,但是那點兒道行有限,再加上滿打滿算也沒多久,看出征兆才是怪事。


    於是開始犯嘀咕了:是心想事成了,還是想有喜的念頭太強弄得小日子不準了?


    她開始回想自己這段日子有沒有反常的行徑,例如嗜睡、口味變化等等。全無收獲。白日還是精神抖擻活蹦亂跳的,還是一如既往地愛吃辣。非要說出點兒不同,是被兩隻貓帶的開始愛吃魚了——魚蝦做成辣味的,也很下飯。


    裴奕知道她這個月小日子沒來,沒說什麽,但是晚上不鬧她了,心平氣和地摟著她睡覺。她心安之餘,其實很好奇他是怎麽做到的——平時那就是一條狼啊,現在清心寡欲的像和尚。


    可不管怎樣,她不需要有負擔,等個結果就是了。


    月底,天氣一早一晚的沒那麽熱了。


    這一天,葉潯得到了兩個消息:


    葉世濤不日返京;


    徐曼安有下落了,官差在護城河打撈上了她的屍身。人的樣貌已經無從辨認,是通過衣物、首飾得出了結果。


    葉潯聽說之後,險些懷疑不是楊文慧下的手。太殘酷了些。她想,若是去找楊文慧詢問,不知道她會不會訴說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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