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葉潯去握住了老人家的手,“您別生我的氣,我不是有意的。”


    “嫁人快一年了吧?怎麽遇到是非的時候,反倒忘了夫妻同心這一條?”柳閣老不無擔憂地看著她,“若不是我問起,你是不是就打算隻字不提,將這件事當成你自己的事了?”


    葉潯理虧地笑了笑。


    “我不生氣,還不知道你的脾性麽?”柳閣老笑著反手握了握她的手,“快去吧,我也靜一靜,好好兒琢磨琢磨你告訴我的這些事。”


    葉潯這才轉去尋裴奕。


    裴奕暫時借用了柳府外院的一個院落。此刻,幕僚、心腹都已走了。他倚著躺椅,閉目養神。


    葉潯將腳步聲放得極輕,緩緩走過去,站在躺椅後麵,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裴奕唇畔漾出一抹淺笑,捉住她的手,“這麽快就跟外祖父說完話了?”


    “被外祖父攆出來了。”葉潯微笑,“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居然忘記跟你說了,真是該打。”


    “哦?”裴奕道,“那就說來聽聽。”


    葉潯將之前告訴外祖父的話又跟他說了一遍,末了又不安地道:“而且……我已吩咐秦許,讓他去找哥哥留在家中的心腹,著重查楊閣老和宋清遠。我猜著今日事定是他們所為。”


    裴奕的手臂向後揚起,扣住她頸部,將她容顏拉低,抬眼凝視著她,“起先沒打算與我說這些吧?”


    “……”葉潯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也是到今日才清楚地意識到你這個習慣:裴府的事,你當成自己的事;與你有關的事,也隻是你自己的事。”他引著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側,“阿潯,我們這樣過日子可不行。一來你會太累,二來有時候我們會行事相左出岔子。跟我說說,你是怎麽想的?”


    “我聽楊文慧說完那些話之後,就急匆匆地返回到家裏,一直也沒機會跟你說……”說到這裏,葉潯察覺到這是在本能地為自己開脫,懊惱地蹙了蹙眉,“不是沒機會,不是的。我隻是已經習慣了凡事自己拿主意,為難的時候跟哥哥都不提,怕他跟著心煩,事態比較嚴重的時候,隻找外祖父商量,請他幫我。這些年了,有事都隻找外祖父,早已習慣了。對別人,都是提出自己的想法,請你們讓我如願。”


    裴奕聽了,頷首一笑。能理解。在她心裏,最親的是外祖父,她隻有對最親的人才會顯露出一些孩子氣,才會偶爾有些依賴。對葉世濤,她從來都隻是說出自己的想法,葉世濤會無條件地答應,讓她如願。


    他沉吟片刻,道:“阿潯,在家中,你肯定要比我辛苦,要打理家中大事小情。我能幫你的,便隻有門外事。要說照顧,其實是相互照顧。以後別這樣了,遇事時要記得,你有我。哥哥將人手交給你,是要確保你到何時都無恙,說到底,也是怕我有一日會欺負你,別的都在其次。你得相信我。”


    “我記住了,這次是我錯了。”葉潯誠摯地認錯,又擔心,“那我吩咐秦許的話可有不妥之處?”


    “那倒沒有。”裴奕半是打趣地道,“我家阿潯這麽聰明,便是沒有我,照樣能將楊閣老和宋清遠收拾得體無完膚。”


    “又揶揄我。”葉潯笑著拉他起身,“我們一起去見外祖父,你陪他說說話,我給他和之南做幾道清淡的菜。”


    “嗯。”


    柳閣老和裴奕商議之下,做出了混淆視聽的決定:命柳府、裴府的人放出風去,柳閣老傷重,再加上本就積勞成疾,此次怕是難以逃過此劫。


    裴奕則傳令各方手下:密切留意徐閣老、楊閣老一黨的反應、行徑,另已寫好了請皇上針對此事下令嚴查的奏折。得到皇上的允許,行事才方便。


    正要動身去往宮中的時候,皇上來到柳府,探望柳閣老。


    孟宗揚也陪同皇上過來了。


    踏入內宅,去往後花園的時玉閣的時候,皇上瞥他一眼,道:“你去問問柳家五小姐怎樣了。”


    這便是默許了他去看望柳之南。


    孟宗揚稱是謝恩。


    此時葉潯剛給柳之南做好了羹湯,命小廚房裏小火溫著,要回西梢間的時候,恰逢孟宗揚過來。


    孟宗揚大步流星走到她麵前,拱手行禮,“她怎樣了?”


    他是男子,葉潯就實話實說了:“應該快醒了,傷口深了些,日後需得仔細將養著。”


    孟宗揚下巴抽緊,目光焦慮。


    葉潯又道:“等我安排,你去看看她。”


    “多謝。我也去給柳夫人請個安。”


    葉潯知會了柳夫人,得到同意之後,將留在柳之南房裏的丫鬟都遣了,隻留了新柳在門外候著。


    孟宗揚見過柳夫人之後,葉潯引著他進到西梢間。


    孟宗揚心裏真是擔心得要死。在他印象裏,出身稍微好一些的女孩子便是分外的嬌弱,無關痛癢的小病到了她們身上,都會變成要命的大病。而之南卻是硬生生挨了一刀……想到這些,心就繃緊成了一根細線。


    “之南?”葉潯試探地喚柳之南。


    柳之南眉梢微動。


    葉潯想著,任她這樣睡下去也不行,雖說醒來傷口疼得厲害,也該用些飯菜補充體力,便輕輕拍拍她的臉頰,語聲不高不低:“之南,淮安侯來看你了。”


    柳之南卷翹的睫毛顫動著,幾經掙紮才睜開眼睛,葉潯的容顏映入眼簾。


    “潯表姐……”柳之南語聲沙啞微弱,“祖父呢?祖父怎樣了?”


    葉潯聽了這話,險些落淚,卻還是強笑著道:“別擔心。祖父沒什麽事,在蒔玉閣將養著,早已醒了,隻是很記掛你。”


    “我沒什麽事。”柳之南說著就蹙了蹙眉,“就是好疼啊……你讓表姐夫給我弄點兒止疼的藥就行了。”


    “好。我去跟他說。”葉潯笑著幫她理了理鬢角淩亂的發絲,“淮安侯來看你了,讓他陪你說說話,好麽?”


    柳之南這才看向站在葉潯身後的孟宗揚,懊惱地嘀咕:“你怎麽來了?我現在肯定特別狼狽,太難看了……”


    葉潯和孟宗揚俱是啼笑皆非。


    葉潯指了指床前的椅子,對孟宗揚道:“坐下說話吧。”又指了指小杌子上的水杯,“記得讓她喝點兒水。”


    “好。”


    葉潯這才轉身出門。


    另一邊的蒔玉閣中,皇上正在詢問柳閣老此事經過。


    柳閣老將事情大略講述一遍。


    皇上麵色冷峻,“此事我定會徹查,給你一個說法。你手裏的事情暫且移交給簡閣老,安心在家養傷。”


    “多謝皇上。”


    皇上又給柳閣老把脈,之後神色稍緩,“並無大礙,仔細著傷口別有了炎症就行。”隨即勾唇淺笑,“我怎麽忘了,裴奕是你的外孫女婿,有他就無事。”


    柳閣老隨之笑起來。


    皇上便是有心,也實在不得空,閑話幾句便起身離開。走出蒔玉閣便吩咐身邊的賀統領:“你與孟宗揚全力徹查此事。行凶之人緝拿後便扔進詔獄,嚴刑伺候著!”


    “是!”


    要說窩火,皇上是最窩火的。


    先有徐閣老從開春兒到現在七事八事,倒台是遲早的事,眼下竟又有人膽敢行刺他信任有加的首輔——是誰那麽缺心眼兒?竟敢動他看重的重臣!


    著實恨得咬牙切齒。


    皇上的話沒背著人說,柳府的下人聽說了,很快傳到了葉潯耳裏。


    葉潯沉思片刻,想到了楊文慧。


    皇上既然決定徹查,楊閣老、宋清遠事發是必然,來日處境最艱難的就是楊文慧——娘家、婆家都介入了此事,她是如何都要被牽連的。


    楊文慧的心願,不過是想要母親、手足有一條出路。


    官宦之家的女眷被牽連落難之後,處境最是艱難,稍稍有些姿色的,不乏淪落成為官妓甚至被賣入娼寮的……


    楊文慧要是想要逆轉這等絕境,似乎隻有一個選擇,隻是不知她是否願意。


    葉潯想,還是先與裴奕說說這件事為好。


    **


    楊文慧從宮裏回到府中,換了身衣服,便又出門了。她手裏有兩處陪嫁的宅子,想盡快低價賣出去。此次便是親自去看看值多少銀兩。


    來回路上,她聽說了柳閣老遇襲的事,心裏七上八下起來。


    她擔心葉潯會認定她是趕在事發之時討個人情,日後再不肯出手幫襯分毫。


    更擔心殺伐果決的皇上命人全力徹查,那樣的話,不出幾日,她便會落入家破人亡的境地。


    她已瀕臨絕望。


    回到宋府,進到正房的時候,所見所聞則是另外一幅景象:


    有歌妓在廳堂彈琴唱曲,寢室內傳出男女肆無忌憚的調|笑聲。


    她神色木然地轉過寢室門口的屏風,看到宋清遠坐在床畔,正讓站在麵前的女子寬衣。


    女子身形高挑,有著一雙長腿,一管不贏一握的小細腰。意識到門口有人,轉過頭來,大大的明亮的雙眼存著一絲慌亂。


    身形、眼眸似曾相識。


    與葉潯相似。


    楊文慧釋然而笑。


    宋清遠對楊文慧視若無睹,帶著幾分洋洋自得,抬手去扯女子的上衫,“看什麽呢?專心伺候我才是正理。日後即便我不能娶你,也能讓你成為最受寵的妾室。”


    “侯爺別急啊……”女子脆聲笑起來,“賤妾這不是有點兒不自在麽?”


    宋清遠這才看向楊文慧,笑得暢快,眼神卻是惡毒之至,“我這夫人大度,沒看她將寢室都讓給你我恣意作樂了麽?”


    楊文慧抿唇輕笑,轉身離開正房。


    丫鬟替她不值、委屈得緊,小聲道:“夫人,您便是將那賤婢打出去又怎麽了?”


    “沒必要。從來沒有這必要。”楊文慧輕聲道。


    在徐曼安將那與葉潯有一點相似之處的女子送到府中的時候,心裏最膈應的其實是她。


    倒不是因為宋清遠,而是因為裴奕——裴奕的妻子是葉潯。


    那時當真是魔怔了,對誰都存著幾分惡毒之心,這才將那女子帶到了葉潯麵前,並且毫不猶豫地抖落出了徐曼安的行徑。


    她知道葉潯的性情,若是願意出手,便能替她將宋家、徐曼安這種讓她作嘔的人一鍋端。卻沒料到,葉潯對這種事隻有不屑,不屑理會。


    如今才理解了。這世間誰又能夠代替誰?利用一點點相似之處滿足自己那份貪慾、色慾的人,理會他便是髒了自己的手。


    楊文慧問道:“那女子是何時來的?”


    丫鬟答道:“未時左右就來了府中。”


    那麽,宋太夫人是知情的,卻沒似以往一樣反對、試圖阻止。


    為什麽?


    還不是知道她的父親如今一心要用宋清遠,不論如何也不會讓她離開宋家。兒子的前程不需擔心了,兒媳又是自來厭憎的,到了這關頭,婆婆可不就不管了?


    走到這地步了。楊文慧想,來日宋家人便是全部死在她麵前,她也不會有一絲憐憫。


    這時候,有小丫鬟跑進門來,道:“裴夫人身邊的一名丫鬟過來了,說有要事要告訴您。”


    楊文慧忙道:“快將人帶來。”


    來傳話的是新梅,楊文慧有印象。


    新梅行禮後道:“柳閣老負傷,皇上前去探望,大為震怒,命賀統領、淮安侯率錦衣衛徹查此事。我家夫人與侯爺商量之後,命奴婢前來據實稟明宋夫人。我家夫人說,還望您當機立斷,不要平白被人連累了才是。”


    楊文慧命丫鬟打賞,笑道:“替我多謝你家夫人,我會盡快做出決定。”


    新梅行禮告辭。


    楊文慧又喚來一名小廝詢問:“可知侯爺今日為何如此高興?”


    小廝是平日服侍宋清遠的,卻已被楊文慧收買,如實道:“柳閣老傷重,有性命之憂——侯爺得了這消息之後,分外興奮,命人去告訴楊閣老,之後便命人將那女子帶進府中。呃……侯爺前些日子就將那女子養在外麵了。”


    “知道了。”楊文慧命小廝退下,緩慢地踱著步子,沉思多時,吩咐丫鬟,“明日你去楊府,不管用怎樣的說辭,都要讓我娘帶著弟弟妹妹去我在西大街的宅子,等我過去細說詳情。隨後,你去裴府或是柳府找到裴夫人,替我這樣告訴她……”


    細細吩咐之後,楊文慧吩咐外院備車馬,去了燕王府。


    同一時間,孟宗揚在與裴奕說話:“徐閣老應該不是背後的主謀,他已是熱鍋上的螞蟻,徐寄思監視著他一舉一動,不是他……那會是誰呢?簡閣老?也不像……”他陷入了之前裴奕等人相同的疑惑之中,“皇上命賀統領與我全力徹查此事,你知道什麽就跟我交個底吧。你放心,我不會衝動行事,凡事我們商量著來。”


    得了這樣的話,裴奕自是如實相告,又道:“如果宋夫人所說非虛,她這幾日為了自保,應該會有動作。我們幾方合力,先著重緝拿行凶之人,別的不妨先等一等。”


    “楊閣老……居然是他。”孟宗揚思忖片刻才釋然,隨即從牙縫裏磨出一句話,“整他!定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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