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思忖片刻,先吩咐李海,“將人帶到外書房院中。”又攜了葉潯的手,“阿潯,你陪我去看看。”


    “好。”葉潯轉頭喚上新柳、新梅,沒讓別的仆婦隨行,一行人撐著傘去了外院。


    雨點急促的打在傘上,聲音短促粗暴。偶有閃電劈開漆黑雨幕,沉悶的雷聲隨後而至。


    葉潯親自為太夫人撐著傘,空閑的一手握緊了太夫人的手。


    是有些擔心的。


    太夫人反手握住葉潯的手,側目一笑,“別擔心,不過是去看場戲。”


    笑容平和,眼神鎮定。葉潯略略心安。


    行至外書房院門,葉潯看到站在廡廊台階下的徐閣老。他沒打傘,錦袍貼在身上,身形有些佝僂。


    片刻的猶豫之後,葉潯停下腳步,對太夫人道:“娘,讓新柳、新梅陪您過去吧。”不想聽到不適合聽的話,不想太夫人不自在,讓新柳、新梅過去,是要防患於未然。


    太夫人頷首,“也好,你去別處等我片刻。”


    葉潯吩咐下去,又將李海喚到麵前,讓他帶著護衛守在院門即可,又細細叮囑了幾句。


    李海恭聲稱是。


    葉潯去往外院的花廳。剛要進門,又有小廝來稟:“徐夫人過來了。”


    葉潯猜測徐夫人也會和徐閣老一般說辭,道:“將人帶到這裏。”


    “是!”


    葉潯在花廳正中的三圍羅漢床上落座,聽著不絕於耳的雨聲,感覺花廳裏有些暗,讓人多點亮了幾盞八角宮燈。


    徐夫人走進門來,葉潯望過去,有些驚訝。也沒多久不碰麵,徐夫人竟已瘦了一圈,麵上顴骨凸出,臉頰凹陷下去。這段日子,著實的不好過吧?


    落座後,徐夫人忐忑地望向葉潯,“我家老爺……見到你婆婆了?”


    葉潯不答反問:“你來做什麽?”


    “我……我見你還是你婆婆都行,都一樣的。”徐夫人頗有些魂不守舍的,便語無倫次起來,“不,那些話我還是與你說吧,煩請你轉告你婆婆。”


    葉潯心裏很多疑問,但是與其詢問,不如等著徐夫人主動道出一些事。她吩咐丫鬟上茶,“徐夫人先喝茶緩一緩,將要說的話梳理清楚。”


    徐夫人捧著細瓷茶杯,木然地點頭。


    **


    暗沉的雨幕之中,燈籠光影的映照下,徐閣老站在廡廊的台階上,已經淋成了落湯雞一般模樣。


    太夫人平靜地看著他,“徐閣老所為何來,直說便是。”


    徐閣老定定地凝視著當年他義無反顧辜負的女子,嘴角翕翕,一時語凝。是在這片刻間,想到了他曾對她許下的諾言,想到了和離時她平靜至木然的神色。這麽多年了,她必然經曆了諸多風雨創痛,但是肯流露給他看的,仍是那份平靜。


    先前徐閣老已說了,此次之後,再不來擾她清靜,太夫人也就沒出言催促。不是她有話與他說,實在不需心急。她喚新梅搬來一把椅子,怡然落座。


    是,沒有讓他入室的打算,更不會讓他轉到避雨之處。他不就是來裝可憐的?她成全。


    徐閣老沉吟半晌才道:“這陣子,二弟鬧得實在不像樣,那意思分明是決意與人聯手扳倒我。我在朝堂也樹敵不少,但是在這關頭,還設法釜底抽薪打壓我的,就隻有……隻有裴奕了。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虧欠你們太多,你們要置我於死地,我無話可說。但是現在不是時候,若在此時對我落井下石,反倒會讓皇上不喜。何苦呢?他若是恨我,當麵將我斬殺就是,我絕不會有半句怨言。”語聲伴著雨聲,顯得飄渺無力。


    太夫人似笑非笑的,“你認定裴府出手算計你,此次前來不是為自己周旋,是為了我們著想。你有心了。”


    除了點破他的來意,這話說了和沒說一樣。可聽到徐閣老耳裏,卻覺出了幾分委婉的揶揄,他有些無地自容,“當然也不是隻為你們著想,我……我是來求你,看在曾經夫妻一場的情分上,看在我到底是裴奕的生身父親的情分上,我們各退一步,謀取個皆大歡喜的局麵,可以麽?”


    太夫人側目望著夜雨蒼茫的天空,不帶情緒地道:“不妨將打算一並說盡,我在聽。”


    徐閣老垂頭沉吟片刻,“我的想法從來未變,盼著一家團圓,彌補你們。隻要裴奕能認祖歸宗,我就會全力以赴地扶持他。有柳閣老,再加上我,他不愁飛黃騰達那一日。自然,在這之前,我要向皇上稟明當年過錯,不過你放心,皇上若是問我的罪,我手裏的人脈還是能夠交給裴奕所用。至於名分……我和她已說過此事,她做側室,日後盡心服侍你。你——意下如何?”


    “我不同意。”太夫人慢條斯理地回答他,“我的兒子不屑與你有任何牽扯。徐閣老請回吧。”隻是表明態度,連拆穿、指責他的話都懶得說。


    “你就那麽恨我麽?”徐閣老痛心疾首,“難道父子相殘的情形是你願意見到的?”


    太夫人悠然一笑,“此次見你,是為這一段塵緣做個了結。我要感謝你當初決意分離,是因此,我才得以看到更廣闊的天地,終得自在歡喜。此次不要食言,不要再來擾我清靜。”


    她言辭越是平和寬容,越是意味著再無聚首的可能,越是讓徐閣老陷入無盡的絕望深淵。


    他凝視著這個連一點點憎恨都不肯給他的女子,“你不能這樣……你最起碼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語必,他退下台階,直挺挺地向著她跪了下去。


    **


    “當年的事,要說錯,我和老爺都有錯。”徐夫人坐在燈火通明的花廳內,望著黑漆漆的窗外,似在自言自語,“那時年少,我看中了他的樣貌、才學,正為如何能與他成親犯愁的時候,徐家卷入一場冤案,不過一兩個月的光景,他父親蒙冤入獄,受刑不過而死,她母親服毒自盡,他和二弟失散,自此顛沛流離。我心痛得厲害,想著不論怎樣都要找到他,要陪他度過最艱難的歲月。父母為我張羅婚事的時候,我道出心聲,發誓非他不嫁。父親看出徐家還有昭雪起複的一日,答應成全我,撒出人去尋找。我放出去的人先找到了他的棲身之處,卻沒有想到,他已娶妻。”


    葉潯耐著性子聽下去。


    “我等了那麽久,已為他斷送了前程,怎麽可能甘心。況且,他一定想為家族昭雪,一定想得到我父親給他的捷徑。我寫書信給他,用了父親的印章,他這才不再懷疑是有人存心戲弄,幹脆利落地和離,回奔京城,從速與我成婚。”徐夫人悵惘地笑了,“我自恃出身高貴,哪裏有心思去顧及別的,哪裏知道自己是拆散了一對夫妻成全了自己。直到得知你婆婆就是他的原配,直到反複確認,不能否認侯爺就是他的兒子,這一場夢才算醒了。”


    廢話總算是說完了,該進入正題了吧?葉潯把玩著裴奕隨手放在花廳的一把折扇。


    “他的錯,在於不該回到京城之後就將原配拋到腦後不聞不問,隻顧著拚力謀取前程。如今報應來了,膝下無子,親生骨肉相逢不相認,兄弟反目成仇。到了如今,說什麽都沒用了,贖罪才是正理。”徐夫人雙眼有了焦距,轉頭看著葉潯,“我知道,我才是那個多餘的人,事到如今,願意讓他和妻兒團聚。太夫人若不反對,日後做正室,我伏低做小。若是這樣不行,那麽,我自請下堂,騰出這位置。”


    好像誰稀罕那個位置似的。葉潯腹誹著,繼續沉默。這種事,真沒她置喙的餘地。


    接下來的話,徐夫人是說給葉潯聽的:“徐府這些是非,你們比誰都清楚因何而起。侯爺這幾日與燕王、簡閣老過從甚密,已擬好了彈劾我家老爺的折子,今夜皇上召他進宮,就是為了他意欲彈劾徐家的事——這些我們都已獲悉。何苦如此?到底是血濃於水,與其將生父逼至絕境自相殘殺,倒不如今時退後一步,便不愁柳暗花明。夫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葉潯無辜一笑,“徐夫人,這些話您與我說,合適麽?”


    “興許是不合適。你娘家那些事,誰不知道。”徐夫人漾出了自進門之後的第一抹笑意,“可這些話,我隻能與你說,因為我擔心你不時哄勸侯爺兩句,便讓他忘了倫理綱常。撕破臉,對誰都沒好處。最不濟,是侯爺的生父不再是不解之謎,是你外祖父與我家老爺成親姻親。”


    葉潯卻說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我外祖父已是兒孫滿堂,徐閣老卻膝下空虛,再過十年二十年,必然也是這情形。哦不對,徐閣老興許還會休妻或是和離,一個不小心,就會落得孤獨終老的下場。可見人哪,真不能做卑鄙小人。”


    徐夫人早已知曉葉潯是個氣死人不償命的主兒,此刻自是強壓下心頭怒意,強掛著笑,道:“該說的我都與你說了,隻盼著你不要對你婆婆百般隱瞞。來日進宮給皇後娘娘請安的時候,我和她總能閑談幾句。”


    葉潯訝然挑眉,“你方才不是還說要做小甚至自請下堂麽?可別是哄騙我才好。”


    “……”徐夫人實在沒法克製了,即刻起身,“告辭。”


    葉潯卻好脾氣地笑著,“慢走。日後徐夫人若是再不踏進侯府,我會在佛前多上幾炷香。”


    徐夫人與徐閣老是先後腳離開的。


    葉潯陪著太夫人回到房裏,去了小廚房,親手做安神湯。


    新柳尋過來,把在書房院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葉潯。


    夫妻兩個的說辭、用意大同小異,葉潯想,完全不必再向太夫人轉述什麽了。聽到徐閣老給太夫人下跪那一節的時候,她心說那個衣冠禽獸還真豁出去了,又問道:“太夫人呢?什麽反應?”


    新柳笑道:“太夫人不予理會,起身就走,吩咐李海:把閑雜人等請出去,執意不走也無妨,去請示夫人即可。”


    葉潯也忍不住笑起來。做媳婦做到連婆婆都默許跋扈行事的地步,滿天下也找不出幾個的。


    隨即,新柳正色道:“夫人,奴婢姐妹兩個,今晚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沒看到。除非您和太夫人、侯爺問起,這些事奴婢姐妹兩個不會記得。”


    “真是越來越機靈了。”葉潯笑著拍拍新柳粉嫩的臉頰,“做大丫鬟就是這樣,少不得知曉一些秘辛,你們知道如何自處,再好不過了。”


    新柳又漾出了笑,“夫人不嫌我們蠢笨就好。”


    主仆兩個說著話,做好了安神湯。葉潯服侍著太夫人喝了,又服侍著太夫人歇下,這才回到正房就寢。


    躺在床上,她仔細斟酌著徐夫人說過的每一句話,留意到了一個重點。便因此睡意全無,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盼著裴奕快些回來。


    過了三更,葉潯終於看到了他的身影轉過門口的屏風。


    “回來了?”葉潯說著,起身點亮羊角宮燈。


    “怎麽還沒睡?”裴奕有些意外,“是為徐家人過來的事?”


    葉潯拍拍床邊,“是啊,你過來,先聽我說說原委。”她著重複述了徐夫人後麵的言辭,不無擔心地道,“我說的都是她的原話,你想想看,她這是什麽意思?徐家該不會是打定主意要認親吧?”他以徐閣老是生父為恥,而如果徐閣老為了自保腆著臉貼上來,那就真讓人膈應死了。


    裴奕沉思片刻,起身道:“我去安排,等會兒就回來,到時再與你細說。”


    “好,你快去。”


    **


    徐閣老與徐夫人已經回到家中,相對而坐。


    長久的沉默之後,徐夫人探究著徐閣老的神色,“出師不利?”


    徐閣老苦笑著點頭,“你呢?”


    徐夫人無法確定,“又被她氣得不輕,隻盼著她能把我要對她婆婆說的話如實轉告。雖說是伶牙俐齒,喜怒不形於色,是非輕重總會有個計較吧?隻要她能從中調合幾句,想來應該能成事。說到底,葉家的事,是她兄長不管不顧,她心裏到底怎麽想的,不會表露出來,到底年紀小,還是逞強的光景。”


    徐閣老已不能對這件事心存樂觀,沒說話。


    徐夫人滿目頹唐,“你當初若是能預料到今日,必不會選擇與我成親吧?”


    “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打趣我。”徐閣老繼續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逆子分明是存心置我於死地,如今我處處受製於人,皆是因他而起。今日不過是緩兵之計,委屈你了。”


    徐夫人無聲地歎息一聲,“今日我們對那婆媳兩個說的話,便是來日成真,也無妨。我隻盼著你善待曼安。她被我慣壞了,你……”


    徐閣老擰眉道:“沒來由的說什麽胡話!”


    徐夫人淚盈於睫。這段日子,她真的是心力交瘁了,那個混賬的徐寄思,根本不知他會為徐家帶來怎樣的災難,一日一日,將她氣得無暇顧及儀態,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也怪她,許多年了,放任徐寄思飛鷹走馬變成紈絝子弟,養得一身劣性。卻不知這種人隻要翻臉就會變成餓狼,帶來滅頂之災。


    徐閣老已然起身,“我要連夜寫好請罪的折子,先去書房了。你早些歇息。”


    **


    裴奕回到房裏,見葉潯正凝神看書,便先去快速洗漱一番,躺在她身側時,將她手中的書拿過來看,才知是一本手寫的關於調香秘方的書籍,“哪兒來的?”


    葉潯娓娓道來:“是外祖母這些年記錄下來的,如今傳給之南了。之南說調香與藥理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抄錄了一冊自己留用,外祖母親筆寫的這一本就給我了。”


    裴奕笑道:“對你這麽好?”


    “當然了。”葉潯笑道,“現在我跟之南,比親姐妹還要親厚。”


    “看出來了。”裴奕很為她高興,轉而想起她抄錄好的兩冊醫書,“其中一冊我已送到皇上手中,他說你要是得空,不妨寫一本藥膳綱目,不求多,隻求精。”


    葉潯驚訝,“我那點兒道行可不行。皇上和你也精通此道,哪裏輪得到我獻醜。”


    “你看皇上和我像是有那閑工夫的人?”


    “怎麽沒有?皇上盡管當做是又和皇後出宮散心了,沒事就歇兩天,寫寫藥膳的配方。”


    裴奕大樂,“上次帝後出宮遊玩,回來就被言官數落的不輕,你還嫌他不夠煩麽?”


    “皇上心寬,才不會在乎呢。”葉潯笑著說完,又道,“我試試吧,東拚西湊的,倒是知道一些鮮見的配料、做法。”


    “量力而為,別勉強。”


    “放心。”葉潯繼而問他,“皇上今晚要你進宮,是為何事?”


    “給了我一幅輿圖,說了說用兵之策,要我看看有無去適合去西北的人選。”


    “哦。徐家的人說話半真半假,我還真分不清楚哪句該信。”


    事到如今,有些事,裴奕必須要跟她交底了,“我暗中是有動作,卻不可能讓他們知曉。至於如今徐府的擾攘,與我無關,必是徐寄思被有心人利用了。我們與外祖父息息相關,外祖父都按兵不動,我怎麽可能橫生枝節?”


    葉潯想想,真是這個理,“你也不能怪我,他們夫妻兩個都篤定是你讓他們走至了這般境地。”


    “做賊心虛,惱羞成怒,自然疑神疑鬼。”


    葉潯想到了葉鵬程,他與徐閣老的一些本性是相同的,點了點頭,道:“那依你看,是誰的意思呢?簡閣老麽?雖然扳倒徐閣老於他益處最大,但是應該懶得做這種手腳,最要緊的是,徐寄思那種人隨時可能翻臉投靠別人,一般人不敢用他。”


    分析得頭頭是道,裴奕讚許地笑了,卻還是不想她為著門外風波費思量,“我自會查證,你和娘不需理會這些。你隻需記住,我已安排下去,徐家不敢說破與我的淵源。”


    “好吧。”葉潯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翌日,葉潯處理完內宅外院的事,便陪著太夫人侍弄花草,閑話家常。便是再通透,看到當年拋棄自己的人,心跡與心境還是會有所不同。她不求太夫人很快釋懷,隻要不鬱鬱寡歡就好。


    太夫人哪裏看不出她的善意,自是含笑全盤接受。心裏好過麽?當然不好過。她正缺這樣一個人幫她分散心緒呢。正給葉潯講解如何供養蘭花的時候,蘭香過來通稟:“景國公世子夫人過來了。”


    太夫人催促道,“那就快回去好生招待。我就不過去了,代我跟她問個好。”


    “嗯,我曉得。”


    太夫人又幫葉潯理了理發髻、衣衫,“快去吧。”


    葉潯快步回往正房的時候,王氏坐在廳堂的太師椅上,望著身側幾案上的白玉花瓶,回想著來裴府之前的事:


    那日世淇回到家中,便將自己關在了書房,終日誰也不見。


    晚間她又哭了一場。


    若是她不知情,若是她與兒子都是局外人的立場,也會認定世濤、阿潯的冷酷無情。可偏偏,她知曉原由。


    世人自來如此,有時候是以人心的善惡決定立場,有時候則是以強弱的差別決定立場。如今世濤落得個冷酷無情的名聲,行徑堪比弑父,在長子看來,可不就做得太過了?


    可世濤與阿潯心裏的苦,誰又明白,誰又會體諒。


    但是長子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找世濤兄妹為葉鵬程夫婦說情也是人之常情——在世淇心裏,葉鵬程夫婦要比世濤兄妹待他更好,最起碼,能夠在大麵上以禮相待,世濤兄妹的脾性到底是不同於常人,與堂兄弟姐妹不過是走過場。


    如果長子能夠不問緣由地默認世濤的行徑、心安理得的接受來日必能到手的爵位,她反倒會覺得這孩子功利心太重,絕非幸事。


    萬千糾葛都源於葉鵬程當年為人不齒的行徑、公婆優柔寡斷的做派。


    痛定思痛,她與葉鵬舉商量之後,決定將實情告訴世淇。


    一早,她便將長子喚到麵前,促膝長談,說到那件她原本想隱瞞一世的家醜時,她清晰地看到了長子臉上的神情從錯愕、震驚、憤怒再到愧疚的每一個細微的轉變。


    “娘……”世淇看著她,喃喃地道,“為何到如今才告訴我?您早一些告訴我,我也不至於傻乎乎的去找大哥、阿潯為那對狗男女講情了。娘!”他捂住了臉,“我日後還有何麵目見他們?我真不知道,原來的大伯母是那樣去世的,更不知祖母會這般糊塗啊……”話到末尾,已有些哽咽。


    “如果不是你三番兩次去指責世濤、阿潯,這些事我會帶到棺材裏去。可事與願違,先有冰兒不知天高地厚,後有你不知深淺……唉——我和你爹爹商議之後,都想著還是告訴你更妥當。這個葉家,是興是亡,都在你。你要想讓葉家繼續這般光景,就照著世濤的心思安生度日;若是想讓一家老小被柳閣老送上絕路,我也無異議。”


    世淇沉吟多時,“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又不解地問道,“祖母怎麽會那樣糊塗的?”


    她沒好氣,“但願你日後不會走上你祖父祖母的老路!”


    是真的,她擔心得很。擔心長子耳根子軟,來日會因媳婦弄得橫生是非,也擔心長女來日出嫁後還是自恃過高又遇到厲害的婆家,更別想有好日子過。


    有什麽法子呢?長子長女年幼時,她跟隨葉鵬舉到任上,要錢沒錢,要門路沒門路,削尖了腦袋置辦產業打點上峰,對兩個孩子多有忽略。娘家知道她的難處,便將兩個孩子接過去養了六七年。


    不知道別家的孩子,反正她這兩個子女的優點缺點都是在那幾年形成的,這些年總想把他們的缺點改過來,總是不能如願。好在次子、幺女是她一手帶大的,都是明事理省心的孩子。


    各家有各家的不如意,她深知這個理,也就認了。跟兒子說明白之後,自然要來給葉潯一個交待。


    神思恍惚間,葉潯走進門來,笑盈盈行禮,“二嬸。”


    王氏連忙起身去攜了葉潯的手,“又陪你婆婆去花園裏了?”


    葉潯笑著點頭,“嗯,我就想著讓婆婆把侍弄花草的心得全部傳授給我,平日可不就要做她的小尾巴了。”


    “唉,我隻盼著日後能添個你這樣的媳婦——哪是媳婦,分明就是貼心的小棉襖。”王氏說著心裏話。葉潯脾氣大是一回事,可不論對哪一位長輩的孝心,都是難能可貴。


    葉潯隻當是王氏刻意誇獎自己,“看您說的,哪一個閨秀不比我強了百倍?”


    兩人寒暄片刻,王氏才將來意說了,末了道:“如果世淇是個不爭氣的,哪一日將這事情宣揚出去,我們所在的這個葉家沒落也是活該,我和你二叔也認了,到時候自會到你祖父祖母麵前請罪。”


    “不會的。”葉潯篤定地笑道,“世淇的想法,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也是人之常情。可您也知道,我聽不得為那對夫婦講情的話,跟他說話就過分了些。我就不給他當麵賠禮了,您知道我心裏過意不去就成。再者,他的親事受長房影響也是必然,但是明眼人都能看清楚葉家的是非曲折,更不會看輕祖父在皇上心裏的地位。這些您心裏應該有數。”


    王氏頻頻點頭,“不瞞你說,林家三小姐一鬧騰我就得了信了,正想著退親呢,誰知世淇卻來了這麽一出。倒也好,日後凡事都能與他心照不宣了。林三小姐看不上我們世淇,我們也不稀罕她那副做派,過些日子順勢退了親事也就罷了——本就是你二叔獨斷專行應允了這樁親事。正如你說的,你祖父的根基還在,明眼人斷不會小瞧了我們。”隨即又絮絮叮囑,“沛兒的親事,你讓宜室留心些,早些定下來才是。畢竟沛兒與冰兒、世淇情形不同——那時在外地,不認準了人,我怎麽敢給兒女定下親事?那些他們不懂,你心裏有數就行了。”


    “嗯,我都記下了。”葉潯感激地笑起來,“二嬸,謝謝您。”


    “這孩子……”王氏所有的情緒在這瞬間齊齊翻湧在心頭,忍不住落了淚,“說你記仇火氣大,也真是那樣,怎麽就偏偏與我沒個脾氣?你這個孩子……真真兒是讓人惱火。”


    葉潯看著二嬸哭了,心裏也難受得緊,麵上卻仍是掛著和煦的笑,愛嬌地移到二嬸身旁幫她拭淚,“我知道,您是巴不得與我翻臉不再往來,如此都清靜。我才不會上當呢。我與您的情分是一回事,與您膝下兒女的情分是另外一回事。橫豎我是賴上您了,橫豎都是個涇渭分明的貨色,您想甩開我是不可能的,沒用。我賴上您了。”


    王氏唇角漾出了笑,淚水卻也止不住,又哭又笑地攬住了葉潯的肩頭,“好,隻當是咱們前世欠了彼此的。”


    “嗯,這麽想……”葉潯牙疼似的吸了口氣,“也行,心裏安穩。”


    同一時刻,徐閣老讓人備轎。他隻是稱病,何時“痊愈”了,何時便能上朝或是進宮麵聖。


    昨晚已到了火燒眉毛的關頭,恰好皇上召見裴奕,恰好天公作美,給了他去裴府的機會。再不濟,他一番說辭也會讓裴府遲疑幾日再做定奪吧?


    他不需要幾日那麽久,隻要過了今日就好。


    他上了八抬大轎,握緊了手裏的奏折。是請罪的折子,亦是認親的折子。


    事到如今,他已落入敗勢,最簡單最有效的法子便是告知皇上當年是非,讓皇上看在裴奕的情麵上網開一麵,甚至於,給他以往的恩寵。他與夫人這些年是瞞下了當年和離再娶的事,可當年事也已是前朝事了,皇上追究那些又有何益。真要追究的話,皇上自己在前朝都不清白。而且他在和離之時,並不知道原配已經有了喜脈,妻兒進京後又不與他相認,兒子更是隨了母姓——這能怪他麽?兒子與兒媳百般羞辱徐家,他都沒說過什麽,這也是有目共睹的。


    或許是有些樂觀了,但是他已別無選擇。徐寄思已決意與他反目,拆他的台太容易。他隻有在那之前借助裴奕、柳閣老在皇上心裏的地位保全自己,唯有如此,才能從長計議、韜光養晦。而且這也是有著天大的益處的——膝下有了名正言順的子嗣,還能相輔相成得到更大的權勢。


    裴奕不是以他為恥麽?不是一再算計羞辱他麽?有什麽用?他隻需下一個決心就能讓不孝子認祖歸宗。他就不信了,裴奕還能如葉世濤一般大逆不道麽?原配還能抵死不認麽?


    思忖間,轎子落地,隨從通稟:“有人攔在前麵,說有加急公文要呈給您。”


    徐閣老微有不悅,“拿來我看。”


    隨從將一個牛皮信封遞到徐閣老手裏,仗著膽子補充一句:“那人說您要即刻過目,他等您的回話呢。”


    徐閣老預感不大好,沒說話,徑自將牛皮信封打開來,取出裏麵的紙張,斂目


    越看臉色就越難看。


    那不是什麽公文,分明是一道彈劾他自前朝到如今的二十七項大罪的奏折,每一樁都屬實,每一樁都細細列出了人證名單,並附有人證關押之處的地址。


    誰會花這種功夫對付他?


    除了柳閣老、簡閣老,便隻有裴奕。而最憎惡他的,是裴奕。


    透明的水滴落到紙張上,徐閣老才意識到自己已是滿頭大汗。


    他怕極了,怕得要死。


    這時候,有人策馬到了轎子一側,輕描淡寫地道:“我家侯爺說了:徐閣老若是識時務,來日上奏彈劾,隻選三分之一罪行,要您丟官罷職而已。若您執迷不悟,那麽,這奏折會先於您進宮送到皇上手裏,要您及家眷乃至三族死無全屍。孰輕孰重,還望您三思。”


    三思什麽?這還用想麽?


    徐閣老當即打道回府,壓下了什麽認親、韜光養晦的念頭——保命要緊!


    到今日,徐閣老才知道,他誤會且看輕了裴奕。之前二弟所作所為,非他授意。裴奕輕易不出手,出手時隻要願意,就能取人性命。


    是誰收買了徐寄思?!還有誰這樣的整治他,這樣的盼著他倒台!


    徐閣老想繼續稱病思忖對策,皇上卻無意成全,當日黃昏,命內侍傳旨,宣他進宮。


    徐閣老戰戰兢兢的到了養心殿。


    皇上坐在龍書案後,凝眸看著案上的兩幅圖,好半晌才出聲:“讓徐閣老看看。”


    內侍稱是,將兩幅圖送到了徐閣老手裏。


    徐閣老看了第一張,心裏已是如墜深淵。


    作畫的人手法不算精妙,也不粗鄙,這是一幅屬於中等的畫作。要命的是畫作上的內容:


    斜斜雨線之中,他跪在裴府外書房的廡廊下,頭顱低垂,像是盡帶愧疚的模樣。


    也隻有這些內容。他跪的是誰,畫作上不曾表露,人物隻他一個。


    也好,免得人生出猜測,免得裴奕憤怒之下將那道置他於死地的奏折呈給皇上。


    到此時,徐閣老也隻能這樣寬慰自己了。


    他強作鎮定的去看第二幅畫作。


    畫麵上,他的夫人和葉潯置身於一個花廳之中,前者似有拂袖而去之姿,後者巧笑嫣然。


    這兩幅畫所描繪的場景,是昨夜的事。


    有這份能力的人,唯有錦衣衛。而葉潯的兄長葉世濤,便是錦衣衛指揮僉事。


    徐閣老身形微微顫抖起來。他們有沒有聽到他說了什麽?皇上此刻知不知道他與裴奕是父子關係?若是知道了,裴奕少不得會大義滅親,將拿到奏折呈給皇上……他越想越怕。


    應該不能吧?昨夜下著雨,耳力便是再好,不在咫尺間,也難聽清他的話。再細想皇上的言語,愈發確定還沒東窗事發。


    皇上站起身來,踱步到了徐閣老近前,將他手裏的畫作拿回手中,又細細看了多時才道:“朕實在是不明白,你到底欠了長興侯什麽,才會跪在他書房前懺悔?”


    “臣……”徐閣老委實有苦難言,他想說自己跪的不是裴奕,可若說出真相,那就是自尋死路,也隻得有苦不能說。


    “朕還是不明白——”皇上看著第二幅畫,“你夫人在雨夜去找長興侯夫人,所為何來?是為你的事,還是為她自己?”


    “這……”徐閣老依然答不出。


    “你不想說。”皇上牽了牽嘴角,漾出一抹笑意,“朕也不想聽。隻是,自春日至今時,朝堂擾攘總是與你有關,朕已不勝其煩。”


    徐閣老磕頭告罪。


    “不論你先前稱病是真是假,明日便返回朝堂——自己種的因,自己食後果。”皇上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徐閣老,“或許是朕失察,不知你私下品行如何。若是犯了眾怒,朕也保不了你。”到底是曾在他登基前後出力之人,終究是還存著幾分仁慈,“早做打算,不要太過狼狽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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