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筆墨鋪子的狼毫小有名氣,偶爾過去看看,還能得到好墨,這些是柳閣老告訴葉潯的,她每年都要過來三五次。


    鋪子所在的那條街,原本住著一名朝廷大員,前幾年那名官員滿門抄斬,人們覺得血腥氣陰氣太重,先後搬走,整條街便這樣趨於沒落之勢。長長的街巷,居民不過三五家,小貓小狗三四隻。


    葉潯離開鋪子,馬車往前走了一段,便被一群人迎頭攔住。


    接下來的一幕,讓葉潯重溫了前世的記憶:車夫、跟車的婆子、護衛像是得了命令一般,拔腿就跑,轉眼就沒了蹤影。與葉潯一同坐在馬車上的竹苓先是嚇得麵色慘白,隨即就氣得險些背過氣去,“這幫混賬東西!”


    饒是葉潯已有心理準備,此時還是有些心慌,擔心祖父派來尾隨的人不能及時上前來接應。


    竹苓仗著膽子將車簾撩開一道縫隙,大聲詢問:“你們是什麽人?知道車裏的是什麽人嗎?!”


    有人笑嘻嘻答道:“自然知道,不知道也不會攔下了。煩請葉大小姐下車來隨我們走吧,到我家公子宅子裏坐坐,喝杯茶。”


    葉潯將竹苓拉回來,緊握住了她的手,問道:“你家公子是哪一家的?既是請,為何擺出這般陣仗?”


    “大小姐見到人就清楚了,此時還請移步。我們也是受雇於人聽命行事,還望您不要逼著我們做出開罪您的事來。我也不瞞您,這條街上的幾家人都被趕回去看管起來了,您現在好像已無退路了。”


    葉潯沉默相對,心裏卻是急得不行。祖父的人若是晚一步,她一番打算就會落空,還會走至比前世更糟糕的境地——前世宋清遠是親自出馬做這種下流事的,今時的人索性給她來了個不露麵。是誰呢?


    那人一麵趨近馬車一麵陰陽怪氣地道:“大小姐,您倒是給我們句話啊,莫不是嚇得暈過去了?”


    “我不說話是因你們大難臨頭,已不需再浪費唇舌。”萬般焦慮之下,葉潯反倒出奇的冷靜,撒起謊來也分外鎮定,“我也不瞞你們,景國公的手下馬上就到,識相的話就該立即逃離,好歹也能留下一條性命。”


    那人片刻沉默,在這間隙四處張望,確定周圍並無異樣才道:“大小姐就別哄騙我了,還是趕緊下車來為好,否則……”


    葉潯的心繃成了一根弦,感覺隨時都能斷掉一般,竹苓則已因緊張焦慮開始瑟瑟發抖。


    主仆兩個沒能等到那人繼續說話,卻聽到了幾個人幾乎在同時發出的悶哼聲。


    葉潯大喜。必是祖父的人及時趕來了!果然,幾息的工夫後,有人沉聲道:


    “大小姐不需擔心,屬下定將這些地痞緝拿送去官府!”


    是護衛葉成的聲音。葉潯長長的透了口氣,可車外的動靜還是讓她心驚不已,悶哼聲、人的身體遭到重物擊打兵器中傷時的聲音格外可怖。


    那是她以為一輩子隻能聽說而不能親身經曆的事情。


    竹苓抖得愈發厲害了。葉潯明明怕得厲害,還是要強作鎮定,將這忠心耿耿的丫鬟攬在身邊,微聲安撫:“沒事的,等一會兒就……”


    語聲未落,車廂便是猛烈一震,同時聽到的是馬兒的嘶鳴聲、木料被砍中的聲響。攔車的那群人聽聞要被扭送至官府,第一反應是逃跑,逃跑不成就開始拚命了——得罪了景國公,還能有好果子吃?與其被送到官府下大獄送死,不如拿出玩兒命的精氣神來,試試能不能逃過一劫。砍車倒不是有意為之,是手誤。


    葉潯身形一顫,語聲就此停止。自己都被嚇得不輕,哪裏還能安慰別人。


    主仆兩個的手越握越緊,又聽到兩次車轅被砍中、馬兒受驚的嘶鳴聲,周遭才恢複平靜。


    葉成到了車前,恭聲道:“讓大小姐擔驚受怕了,是手下無能。”


    葉潯終於放鬆下來,惑道:“你們不是祖父手下最好的護衛麽?怎的這半晌才了事?”不是她不知足,是實在不明白。


    葉成言簡意賅:“殺人易,個個留活口不易。”


    葉潯倒吸一口冷氣,無話可說。


    新的問題接踵而至,葉成稟道:“大小姐,馬車已損壞,恐怕得委屈您等一會兒了。”


    葉潯還能說什麽?輕輕歎息,道:“那倒無妨,辛苦你們了。”


    便在這時,有馬蹄聲趨近。


    有護衛奇道:“什麽人?是不是和他們一夥的?”


    葉成搭話道:“不是。這是裴公子,去過葉府。”


    “裴公子?”竹苓來了精神,探身過去觀望,片刻後驚喜地回首看向葉潯,“就是那位大夫啊。”


    葉潯蹙眉,“他怎麽會來這兒的?”實在是想不通。


    “說不定是住在這條街上的。”竹苓毫不猶豫地給裴奕找了個很好的理由。而後來的事實證明,她的無心之語竟是事實——


    裴奕到了近前,與葉府護衛攀談幾句,了解原委之後,建議道:“我前不久在這條街上置辦了一所宅院,大小姐與幾位若是不嫌棄,不妨到舍下小坐片刻。”


    護衛總共隻得六個人,六個人要將二十來名地痞分別扭送到官府、葉府並非易事,況且還要給葉潯另尋一輛馬車、分出人手來護送,人手就更不夠了。


    葉成過來請示葉潯:“馬車破損,委屈大小姐實屬屬下無能,可眼下也實在是沒別的法子。大小姐若是留在車上,也是諸多不便——難保再無行人經過,傳出閑話就不好了。您能否去裴公子宅院歇腳?屬下會跟隨大小姐前去。”


    葉潯思忖片刻,“也好,就這麽辦吧。”


    葉成鬆了一口氣,即刻做出安排。


    竹苓服侍著葉潯帶上帷帽下了馬車。主仆兩個一下車,就瞥見了地上的血跡,鼻端的血腥氣也就更濃烈。又能如何?隻能眼觀鼻鼻觀心,錯轉視線,隻當沒看到。


    裴奕跳下馬,將韁繩交給小廝,在前麵帶路。


    他的話其實是半真半假。宅子的確是前不久就添置了,卻並不是打算長期居住的。今日過來,是因一早得到了一個人模棱兩可的傳話,心裏不踏實,擔心葉潯被人挾持才過來的。之所以沒能及時趕到,是被人絆住了。


    宅子位於街中間一條巷子的盡頭,離事發處不遠。三進的院落,透著古樸典雅。看門的家丁遠遠看到裴奕,一溜煙跑過來,得了吩咐之後又跑回去傳話。


    葉潯與葉成、竹苓進門的時候,外院庭院中已設了桌椅、茶具。裴奕用意很明顯,不想讓人誤會說出不中聽的話來。


    能時時看到大小姐,就不需亦步亦趨了,是因此,竹苓與葉成站在院門口,前者問題頗多,後者一一作答,站在一起說得熱熱鬧鬧。


    葉潯取下帷帽,在黃花梨圓幾一側落座,先是道謝。


    “不必客氣。”裴奕微微一笑,瞥一眼茶具,“嚐嚐我的手藝?”


    “好啊。”葉潯笑著點頭。自心底是信任他的,她此刻已完全放鬆下來。


    白瓷茶盞放到麵前,葉潯端起來趨近鼻端,聞到了清悠茶香,是以泉水衝泡的六安瓜片。她眉目舒展,端著茶盞的手愜意下落,以蓋碗扶動茶葉,斂目看其色,透綠清爽。淺嚐兩口,些微清苦中有著絲絲甜爽甘醇,她不由抿唇微笑,輕聲讚道:“好茶。”


    “合口就好。”裴奕這才落座,啜了口茶,凝眸打量眼前的女孩。毫無遭遇□□之後的惶惑,唯有愜意悠然,他不由好奇,“你像是料定此番變故隻是一場鬧劇。”


    “那倒沒有。”葉潯如實道,“也想過最壞的局麵,能做到的是破釜沉舟、玉石俱焚,想通了這些,也就看開了。”


    “不怕那最壞的局麵?”


    “自然是怕的。”葉潯坦然笑道,“可最壞的結果一旦發生,我並無別的路可走。”


    裴奕抬手撫了撫眉心,“聽你這麽說,我倒實在是後悔了。”


    葉潯笑問:“後悔什麽?”


    裴奕認真地告訴她:“後悔沒有及時救美。”


    葉潯失笑,“那可真可惜。”


    裴奕凝視著她:“你就不怕我這裏是有心人的第二步棋?”


    “那我就隻能認命了。”


    裴奕追問:“隻是認命?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了?”


    “我需要麽?”葉潯反問的同時,心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要對你心存戒備的話,誰會跟你來你的地盤?


    裴奕就笑,視線鎖住她容顏,半晌才溫聲道:“左右你的繼母也不想給你找個好人家,你索性嫁給我算了。”


    葉潯對上他光華襲人的眸子,腦子有些打結。她回想著前世這個人對她說的那句:“阿潯,我娶你好不好?”兩相比較,眼下這話……是不是太沒個正形太不著調了?


    哪裏出了錯?隻是因為相識時日太短的緣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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