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煙雨蒙蒙中,葉潯乘馬車到了碼頭。


    葉世濤遠下江南這幾年,一心經商,如今已成為小有名氣的商賈。前些日子得知葉潯決意離開京城,雙手讚成,派了一隻中型客船來接。


    竹苓撐著雨傘,服侍著葉潯下了馬車。


    葉潯望向江麵,看到已在岸邊等候的船隻,緩步前行時,又看到了撐傘臨江而立的玄衣男子。


    她微微一笑,吩咐身後一名丫鬟:“請他到船上說話。”


    丫鬟稱是,快步走向男子。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人了,每次看到他的容顏,便會為之驚豔。


    葉家出美人,葉潯絕豔傾城、葉浣玉潔冰清。


    葉家也出美男子,葉世濤俊雅邪魅,引得多少女子趨之若鶩。宋清遠也是出了名的英俊,比起葉世濤卻差了點什麽。


    人們總說,這天下除了皇上風華無雙,也隻有葉世濤算得真正的美男顏。皇上是尋常人終其一生都不能見到的,見葉世濤卻不算難事。總以為,除去九城宮闕中的天子,再沒人能與葉世濤媲美,直到見到這男子。


    那是另一種絕世的俊美,氣質清冷,風骨清奇,容顏昳麗。


    然而這男子透著似是與生俱來的孤絕冷漠,人一接近,便會對他生出畏懼。丫鬟仗著膽子傳了話,轉身走出一段路,才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


    客船待客的中廳門窗大開,便於欣賞江上景致。


    花梨木圓桌上,幾樣精致的小菜,一壺金華酒。


    葉潯遣了在一旁服侍的丫鬟,坐在桌案前,看著男子步入。


    男子從容落座,“來送你一程。”


    “多謝。”葉潯掛著笑,親手斟滿兩杯酒。


    男子看著她手邊的酒杯,眼中現出一抹遲疑,隨即取出兩個白玉藥瓶,“療效應該更好一些。”


    是在委婉提醒她的病痛。


    葉潯卻是灑脫一笑,“怎麽樣也是時日無多,何不恣意度過。”


    “總是這麽任性。”男子眼神一黯,隨即輕輕一笑,與她碰了碰杯。


    兩人俱是一飲而盡。


    葉潯放下酒杯,一麵斟酒一麵道:“沒有你出手,宋家、葉家不可能這麽快就沒落。多謝。”與葉鵬程提起錦衣衛的時候,是故作不知情,故意氣他,心裏當然明白是怎麽回事。


    男子無意居功,“你已為他們鋪就死路,我隻是想讓你快一些看到結果。”柳閣老最疼愛的外孫女、燕王妃的好友,這幾年又用心經營人脈,能成就宋家,便能毀了宋家。何況,皇上、皇後又待他甚是寬和,知曉他心意,此次是隨著他心意行事。


    葉潯笑了笑,問他:“公務不忙?”


    “還好。”男子語聲頓了頓,又道,“世濤與內務府搭上了關係,日後財路更寬。你不必擔心他。”


    葉潯目光悵惘,“有你幫襯著,我沒什麽可擔心的。”隻是遺憾,怕是撐不到兄妹相見那一日了。


    他靜靜凝視著她,“我陪你走完這一程。”


    “不必,省得耽擱你公務。”


    “不會。”


    葉潯喝了一口酒,“我不信。”


    男子笑容落寞,“我說實話的時候,你總是不信。”


    兩人對視片刻,同時錯轉視線,神色轉為落寞。


    **


    他是錦衣衛指揮使裴奕,更是盡心護助葉潯幾年的男子。


    是她待字閨中時,外祖父身子不適,沒請太醫,卻請了一個少年人去診治。那少年便是裴奕。


    便這樣相識了。


    有一天,他忽然喚著她的小名說道:“阿潯,我娶你好不好?”


    當時她直冒冷汗,隨後便是質疑,“沒來由的說這種孟浪的話,是不是在逗我?”


    他便順勢一笑,“當然是在逗你,我還無功名在身,哪裏配得上你。”


    葉潯小手一揮,笑道:“那你就盡快考取功名,要麽就走捷徑謀得官職。這樣一來,日後憑你這樣貌,要娶誰都非難事。”


    他幹脆地道:“好。”


    隨後他謀了個官職在身,請人去葉府提親,才知她已與宋清遠定親,即將出嫁。


    要在她嫁入宋家之後,他才知道,宋清遠為了娶她,不惜用壞她名聲做要挾,而葉家竟不肯為她出頭,答應了這樁婚事。


    她不可能不恨娘家夫家,他對那兩家的憎惡不會比她少一分。


    再相見,是在護國寺,她出嫁三個月之後。


    那日他問她,為何妥協。


    她望著寺中竹林,笑得雲淡風輕,“認命了。當初落人算計,便是自己愚鈍,自己的錯。總不能弄得身敗名裂吧?那樣一來,誰想欺我辱我,更容易。”


    “也對。”他不得不認同。女子不比男子,束縛太多。他錯過了她,便是自己無能,又聽聞宋清遠對她百依百順,便隻在心裏盼著她好,那些因為錯過生出的落寞遺憾,自己消受。


    之後,皇上重新啟用一度廢除的錦衣衛,廣招身家清白身懷絕技的少年,並在武官之中挑選可以在錦衣衛任職的人。他進入錦衣衛,一步步從指揮僉事、指揮同知做到了指揮使,成為皇上最信任的近臣、官員聞風喪膽的煞星。


    他不在乎。若有她相伴左右,他應該會換一條功名路。已經不能夠得到,怎樣活還不是一樣。隻是想著,不論走哪一條路,都該出人頭地。


    經過了這幾番風波,他除了公事,記掛在心的隻有葉潯。不著痕跡地幫她打通一些途徑,出手幫助一度境遇艱難的葉世濤。


    不能每日看到她的笑,就站在遠處幫她過得好。


    她太敏感,總是及時發覺,也記掛著他,得知裴夫人身子不好,他又沒時間照料母親,便將身邊□□了幾年、精通藥膳做法的丫鬟送到了他府邸,使得裴夫人身體慢慢恢複,至今很是康健。


    偶遇時她又勸他:“聽丫鬟說,令堂一直記掛著你的婚事。有合心意的,就快些娶回家中,沒有的話,也該上心尋找一個。”知己一般的關心他,態度真誠。


    他點頭說好。


    在外人看來,很是放蕩過一段日子,身邊美女如雲。在他自己看來,是愈發地寂寞了一段時日。沒有一個能入他的眼,看到誰都會不自覺地想起她,到最終索然無趣。


    她對他,到底是何心意,他從不清楚,也不敢問。


    得到怎麽樣的答案,於他都是命定的遺憾。


    **


    兩人不約而同地又進一杯酒。


    “有沒有後悔過?”他問。


    葉潯笑了笑,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飄渺的細雨。


    出嫁後不得不認命,是因那時在想,嫁了誰不是一樣呢?總不會有真正一絲缺憾也無的姻緣。既然已經成為宋家媳,便好生謀劃,打理好自己的日子。再加上宋清遠一度的溫柔嗬護、百依百順,她便盡量讓自己活得明智一些。


    可是那份不甘太重,稍有風雨,便會浮現在心頭,不可忽略。宋清遠是最尋常的一介男子,有著很多脆弱軟弱的男子共有的劣性。犯下讓人難以接受的錯誤之後,他仍是一臉無辜。你計較懲罰的重了,他會一蹶不振;你適度地給予警告,他便很快將之忘卻、重蹈覆轍。直到最後,糊塗無狀到了與葉浣私通的地步。


    所經曆這一切,換做尋常女子,也許就默默忍下了。可她不行,尤其在時日無多時。與其忍氣吞聲,寧可恣意行事,用宋清遠做引子,把他與葉鵬程的前途一起毀掉。


    葉鵬程說的對,不需多久,人們就會意識到她的狠毒,那又有什麽關係。誰在乎。


    後悔麽?如今想來,要後悔的事情太多了。


    可這些又怎能對眼前的裴奕說出。


    她不傻,豈會不知他長久深沉的情意。隻是此生陰差陽錯,到底是有緣無分。


    葉潯目光誠摯地看著他,“每次相見,你都是形隻影單,我總在盼著你娶妻成家,日後有三五兒女承歡膝下。添了孩子,你就不會那麽孤單了。餘生要好好的,答應我好麽?”


    裴奕回望著她,眼中閃爍出淒迷妖冶的光火,瞬間泯滅成灰,最終化為平靜無瀾,“我答應。你的話,我從來都會照辦。”


    葉潯掛著酸楚的笑,再次與他碰杯,“到下一個碼頭,你就回去。比起讓你看到油盡燈枯的狼狽,我更願意獨自離開。”


    他沉默良久,點頭說好,又道:“阿潯,來世若能相遇,我便是強人所難,也要你嫁我。”


    葉潯險些落淚,盡力抿出一朵笑容,“黃泉路上,我不會喝孟婆湯,會記著你。來世若能相遇,隻要你願娶,我就嫁。”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


    裴奕回京路上,奉聖命親自緝拿審訊幾名貪官。這件事了結之後,回到裴府,已是四月。


    親信前來稟明一事:“葉潯昨日病故。臨走前,她吩咐隨從將她火化,骨灰就灑在病故時的江麵,說這樣就能順流而下,看盡一路美景。自然,她的死訊被隱瞞,不會傳入京城,免得柳閣老一家傷心。”


    裴奕緩步走回住處,眸光寂滅成灰。


    明知上次相見是訣別,明知她在生涯之末決絕行事,此刻聽聞,心還是尖銳地抽痛起來。


    他站在紫檀書案前,雙手撐著桌麵。


    那聰慧流轉笑若春花的少女葉潯,通透練達豔不可當的宋夫人,笑意灑脫淡漠一切的清絕女子——已化作煙塵,溶於滔滔江水。


    他終究是連遙遙相望的機會都失去。


    這些年來的清醒克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有什麽東西,隨著她離開了。


    心之蒼老,原來瞬間就能發生。


    有晶瑩的水滴穿透虛空、浮塵,落在案上宣紙,一點點暈染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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