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寒的春晨,彌漫著似有似無的霧。清風徐來,零落幾許桃花,在庭院中灑下點點嬌嫩色彩。


    竹苓穿廊過院,腳步匆匆地回到正房。站在廳堂繡簾外,定了定神,斂去臉上的憤懣,這才撩了簾子進門。


    到了東次間,竹苓悶聲通稟:“侯爺昨日整夜留在葉府,先與國公爺在書房長談,天將亮時又去了花廳,作陪的是二小姐。”


    葉潯笑意淺淡,“侯爺喜喝明前龍井,去備下,估摸著等會兒就過來了。”


    竹苓稱是同時,聽到小丫鬟通稟:“夫人,侯爺回來了。”


    葉潯轉去窗下的圓椅落座,望著門口,目光悠遠。


    宋清遠撩簾入內,看到葉潯,不免驚訝。她已病重,該如常臥床靜養才是。


    葉潯目光澄明,似笑非笑。


    宋清遠訕訕地笑著,落座後又是凝眸打量。雙十年華的女子,身著豔紫色暗繡竹影上衫,深紅金石的緞麵寬襴裙,眉目清晰如畫,胭脂唇瓣如花,自成一種讓人心生壓迫感的豔麗妖嬈。


    想當初,他迷得神魂顛倒的是麵前的葉潯,可在成婚五年後,百般領教了葉潯的城府、手段之後,見到她便會生出無形的壓力。


    他如今更喜對自己百依百順的葉浣。在葉浣麵前,他能感受到的隻有欽佩仰慕,讓他能感受到葉潯不能給予的自信。


    竹苓奉上茶盞。


    葉潯擺手命房裏的丫鬟退下,啜了口茶,語聲徐徐:“想來侯爺還不知道吧?昨夜太醫來過,說我時日無多,該早做打算。”


    宋清遠沒想到她開口便訴諸此事,看向她的眼神很是複雜,末了,現出濃濃的傷痛。


    眼前人是與他過了幾年的女子,他便是鐵石心腸,想到日後天人永隔,也會生出千般感傷。隨即又是深濃的愧疚。這些話,太醫本該告訴他或是太夫人,如何也不該讓她當麵知曉。可是太夫人也不舒坦,他昨夜又去了葉家……


    葉潯灑脫一笑,“天不遂人願,任誰也沒法子,侯爺不需傷神。眼下一如太醫所說,我們該早做打算才是。”說到這裏,笑意斂去,神色變得鄭重,“前幾日我擔心時日無多,就與太夫人商量過侯爺續弦的人選。我的意思是讓我三表妹入門,她品行端方,可太夫人沒點頭,似乎另有人選。侯爺怎麽看?”


    “這……”宋清遠垂下頭去,猶豫著。他並非冷血無情之人,眼下對著一個將死之人,更願意委婉相告自己的心意,而非這般直接的方式。


    沒有誰比葉潯更了解宋清遠,漠然一笑,她直言道:“你續弦這件事,實不相瞞,我已事先知會了燕王妃。侯爺有異議的話,此刻便說與我聽。若是晚了,燕王妃親自出麵說合,侯爺想推也推不掉了。”


    宋清遠為之色變,猛然抬頭,目光凜冽地鎖住葉潯,“這樣的事,你怎麽能先一步告知燕王妃呢?娘與我並不同意……”


    葉潯打斷了他的話,“所以此時我才問侯爺的心意,有異議的話,我盡量遵從你的心願。”


    葉潯與燕王妃私交甚密,燕王妃又是皇後的親戚、密友,葉潯給他物色的繼室也是她的表妹,本是滿滿的好意。如果沒有那宗事,他一定會感恩戴德,可在如今……


    “我不同意,不能同意。”宋清遠目光閃爍,視線轉移到別處,“你給我物色的,是你外祖父那邊的人,可我是與葉家結親的……若是你有個不好,我便是要續弦,也該在你兩個妹妹中選一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哦?”葉潯徐徐綻出明豔的笑容,“你說的也對。你一表人才,當初不知迷醉了多少閨秀的芳心,如今又將任職護軍參領,前程無限。這般看來,我二妹倒是最恰當的人選。她容貌才華兼有,不因守孝,也不會耽擱至今。而我三妹就不需提了,早已隨我哥哥去了江南。”


    “對對對,就是這個理!”宋清遠麵露喜色,話出口才覺不妥,一時間很是尷尬。


    葉潯笑意更濃,話鋒一轉,“太醫說我還有一兩年的陽壽,如此就要委屈二妹再等上一兩年了。你去說一聲,他們若是等不得,也好再做打算。”


    “一兩年?”宋清遠難掩驚訝,一兩年也能叫做時日無多?給她診治的是哪個混賬太醫?


    葉潯依然笑若春花,打趣道:“你這是什麽神色?嫌我活得日子太久了?”


    “不不不!”宋清遠慌亂地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該知道的,真不是……隻是心疼你,再有就是要委屈阿浣了,一時間不知該怎麽、該怎麽……”說到這裏,找不到恰當的言辭了。


    “是這樣啊。”葉潯漫應一句,端起茶盞,小口小口的品茶。


    宋清遠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心裏急得不行。焦慮之後,急中生智,強扯出笑容,溫聲道:“不如這樣吧,先將阿浣迎進門來做妾室,權當給你衝喜了,你看怎樣?”


    葉潯微微挑眉,“葉浣是繼室所生,也是正經的嫡出。這樣太委屈她了,我娘家怎能答應?”


    “嶽父嶽母能答應,你放心!”說完這一句,宋清遠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斷,可是話已出口,也隻能及時補救,“自你去年冬日臥病在床,嶽父嶽母便很是憂慮,曾與我提過衝喜的事,昨日也曾說起讓阿浣進門侍疾,你隻管放心吧。”


    “原來如此。”葉潯垂眸沉思,半晌不語,直到宋清遠眼看就坐不住了,才展顏輕笑,“那就依你們。若是有葉浣日夜在我眼前服侍,我的病情說不定就好轉了。隻是,我們在葉家是姐妹,同在侯府,便隻有妻妾之分。”


    “……”


    宋清遠自來就知道,葉潯與娘家不合,卻與她外祖父一家人走動得甚是頻繁。依她那種性情,眼下答應了這樁事,恐怕是沒安好心。一兩年的光景,想將一個人折磨至死,於她易如反掌。


    葉浣可不能死,眼下更是需要嗬護著寵溺著。


    念及此,他躊躇地道:“我知道你的為人,外柔內剛,連我的家都能當。自然,這也是我懶散的緣故。但我也知道,你自來最識大體顧大局,為了娘家、夫家的名聲,什麽都能退讓三分。阿浣的事,你也要體諒我幾分,畢竟葉家才是我嶽家,另尋別家姓氏的女子,倒不如找個與你同門的女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是,隻要是關乎夫家、娘家的事,我不論怎樣都能退讓忍耐。”葉潯語聲緩慢,唇角的笑容無形中融入了一絲嘲諷,“我便是不悅,也不會為難葉浣,你隻管放心。她進門之後,我絕對不會為難她。”


    葉潯從來是說到做到,這一點闔府皆知。宋清遠不疑有他,因此大喜,“多謝夫人!”


    葉潯瞥了他一眼,連眼中都有了諷刺的笑意。


    這便是男人,喜歡你的時候,不擇手段也要得到;喜歡別人的時候,在你麵前卑躬屈膝也甘之如飴。


    斂起心緒,葉潯思忖片刻,和聲道:“你去趟葉家,那邊無異議,我便去見燕王妃。日後妾室扶正終究是不大好聽,不如此時就把這消息散播出去。讓名門貴婦都知道我時日無多,葉浣名為進門做妾,實則是與我姐妹情深意在衝喜,衝喜不成的話,日後扶正也沒人說她半個不是。”


    “這樣也好。”宋清遠當即點頭,隨後才生出濃濃的歉意,探手要去握葉潯的手。


    葉潯抬手撫了撫鬢角,不著痕跡地避開了。


    宋清遠不以為意,嘴裏道:“阿潯,謝謝你。”


    葉潯緩緩起身,“你快些去葉府,我等著你回信。”語畢轉去內室,沒讓他看到眼中充斥著的厭惡。


    宋清遠即刻起身去了葉府一趟,回來後告知葉潯:那邊無異議。葉潯當即去了燕王府,至黃昏才回府。


    宋清遠惦記著燕王妃的說法,一直等在正房。見葉潯回來,忙不迭上前去扶她落座,嘴裏歉然道:“你身子不適,還讓你這般奔波,我心裏真是過意不去。”


    “沒事,我又不是一時半刻就死了。”葉潯垂眸,斂去眼中寒意,再看向他時,已掛上溫煦的笑容,“你放心吧,燕王妃起初是不大讚同,後來聽我細說一番,倒也覺得合情合理。燕王妃說過兩日便要見見葉浣,安撫幾句,也讓相熟的人見見她。”


    “真的?”宋清遠滿臉愉悅,“我稍後便命人去知會阿浣,今晚我就整夜照顧著你。”


    葉潯險些冷笑出聲,“免了。你在這兒,我反倒睡不著。”睨他一眼,又道,“你若是一個人難以入眠,盡管去找個中意的丫鬟陪著。”


    宋清遠麵色微窘,“看你說的,這是什麽話……”自從他做錯一件事害得她小產之後,便對府裏的丫鬟退避三舍,更是再不曾碰過她。他被她那次小產嚇得不敢再碰她,而她則是嫌他髒——人髒,心更髒,便是他有意,也不會再允他碰觸。她沒這麽說過,可他看得出。


    這一晚,宋清遠遂了葉潯心意,去書房歇下。


    隨後兩日,葉潯病重的消息不脛而走,人們在同時聽聞的是,葉浣甘願先做妾室衝喜也要進入宋家門。


    隨後,燕王妃設宴,意在讓名門貴婦見一見與葉潯姐妹情深的葉浣。當日葉潯不適,實在起不得身,也就沒去。


    這些事情都在宋清遠預料之中一步步發生,他很是欣慰。他就知道,葉潯雖然在府中強悍,在外卻會保全他及葉府的顏麵,將事情做得天衣無縫。而在欣慰之後,卻是噩夢連連。


    葉浣在宴席上不慎滑了一跤,當即連連呼痛、□□出血,片刻後不省人事。燕王妃命太醫診治,太醫說葉浣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


    燕王妃震怒,痛斥一派胡言,又連請三名太醫,得到的說辭一致。


    赴宴的貴婦都不傻,很快反應過來。清清白白的閨秀,怎麽會毫無怨言地委身男子為妾?眼下葉浣這情形,分明是與宋清遠有私情在先。這值得深思的地方可就多了,讓人對葉潯的歎惋同情又加深幾分。


    燕王妃也不知是氣糊塗了還是恨毒了葉浣,隻顧著確認葉浣是否身懷有孕,卻不讓太醫及時救治血流不止的葉浣。等到燕王妃想起來的時候,葉浣一條命丟了半條。被送回葉府時,已是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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