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山君?”


    蘇旭訝然道,“你是怎麽進來的?”


    “難道不是你打開了結界嗎?”


    青年依然一身錦緞白袍,腰間玉帶金扣。


    他漫不經心地躍下飛簷,穿過橫斜水麵的石橋,姿態傲慢又有幾分張揚。


    大妖抬起頭,那雙鋒利的金色眼眸泛著幽光,“王上說你興許會遇到點麻煩。”


    蘇旭默默抬起自己的左手,將那奄奄一息、微微蠕動的黑色霧流展示給他,“君上若是能施以援手——”


    桓山君走近她身前,伸出指爪鋒利的手掌。


    前者身材高挑,手爪也極大,輕而易舉將她的拳頭覆在掌心。


    緊接著,兩人手中傳來一陣窸窣聲響,伴隨著四處彌漫的白色寒霧,吱吱嘎嘎的凍結聲隨之響起。


    蘇旭再鬆開手。


    黑霧被凍結在一塊剔透流光的六角冰柱中,冰柱自她手中墜下,準確地落入青年攤開的掌心。


    “你竟是冰屬靈力。”


    蘇旭有一點詫異,“我聽說鳥族當中風屬最多,水屬次之,且那些大多都是海鳥。”


    “那些尋常妖族,我們不是。”


    桓山君懶洋洋地道,“若是無事,我就回去了。”


    顯然這位也是晉入了那天人境的大妖,收斂氣息的時候,能完全和周圍環境融為一體。


    故此這山上的修士們無法發現。


    不過,問劍塔大比在即,宗主和首座們都跑去仙緣台了,內門裏還有些化神境的長老,他們雖說日常沉迷修煉,卻也未必對此毫無感知。


    “確實有人知道我來了。”


    桓山君隨意地把玩著那塊冰柱,似乎也看穿她的擔心,“不過隻要我沒有出手的征兆,也沒人敢來試探,你那些同門都太脆弱了,動起手來,先死的必然是他們——你還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


    蘇旭又謝了他一次,“沒多久了,但我還要去一趟仙緣台,你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吧。”


    大妖似乎有些不屑地哼笑一聲,“你那些師弟師妹們——若是有用就帶著吧。”


    蘇旭微微蹙眉,“我向來不會考慮他們有用與否,他們皆是我的至交好友。”


    桓山君不以為意地舉起手,仿佛不願與她爭辯一樣撇脫道:“那你隨意。”


    他很快就離開了,宛如來時一樣了無痕跡。


    蘇旭佇立在院中,望著風中翠竹和湖裏遊魚出神。


    她在這裏度過了數十年歲月,縱然大半時間睡了過去,然而她並未曾想過有朝一日真的離開這裏。


    不過,她又後知後覺地想起另一件事,雖然不知道是否作數——


    此時院門又被敲響了。


    那敲門響動一聲一聲極富韻律,明明特別輕微,卻很是清晰地傳到她的耳中。


    她感受不到任何靈壓。


    紅裙少女一躍而起掠過庭院,閃身到門口。


    在結界維係之下,轅靈山六峰四季花開,草木從無頹敗之時。


    外麵梧桐蔥蘢,樹影搖曳,細碎的落雪紛紛揚揚,在碧樹間覆上一層霜白輕紗。


    日光穿透枝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疏落。


    有人佇立在碎石路上,仰頭望著院門上的牌匾,“好字。”


    那男人依然一身鴉青色,錦緞長袍華貴,腰間玉帶尤為耀眼,寶鈿金粟內嵌彩石。


    他袖手而立,指間白玉翡翠光華流轉。


    “多謝。”


    蘇旭怔怔地看著他,“你入宗門修行之前,是否是腰纏萬貫的大富大貴之人呢?”


    “大富大貴興許不算,萬貫自然還是有的。”


    他轉過頭,親切又從容地道:“你進境了許多,就算是在大妖當中,也算是一流人物了。”


    蘇旭自然不會傻到詢問比妖王如何。


    畢竟她先前從魑靈王手下狼狽逃生,那九尾狐在妖王們當中論武力還是比較差的。


    “你知道我回來了!”


    她不由有些緊張,還是因為別的什麽緣故。


    說來也奇怪,他們確實數月不曾見麵,然而看到這人的時候,兩人初遇的場景仿佛還猶在眼前。


    “不錯。”


    男人點了點頭,“我還知道你已準備離開了。”


    “其實我沒忘記你我之約。”


    蘇旭停頓了一下,又覺得這麽說有點奇怪,“我隻是,其實方才我就想這個,真是奇怪,然後你就心有靈犀一般出現了——”


    等等,這樣講是否更奇怪呢。


    百裏葳並沒有在意,“我自然不會食言,所以我沒去仙緣台,而是在這裏等你。”


    蘇旭一愣,“你——師兄也有徒弟要去問劍塔打擂麽?”


    除卻六峰首座之外,許多長老們也會前往仙緣台,有些人是身負任務,譬如維持問劍塔結界等,有些人就是單純去給徒弟們撐場子的,畢竟往年裏在打擂時重傷乃至身死的年輕修士並非沒有,若是師父就在旁邊,其他的不說,起碼能在危急時刻將人救下來。


    畢竟八派掌門宗主還有各脈首座等人,並不會觀看每一場比試,也並非每場比試都會有高手在側候著以便救人。


    事實上,就算他們在,也未必會做出這種事。


    百裏葳搖搖頭,忍俊不禁道:“我那些徒弟自然都不會再參加試煉了,倒是有些徒孫會去。”


    蘇旭並沒有邀請對方去院中一敘。


    她反手帶上了院門,將結界徹底打開,邁下台階走至對方身邊,“師兄陪我走走好嗎?”


    後者欣然同意。


    此時整個桃源峰都飄落著蒙蒙細雪,滿山粉白玫紅的桃花燦若朝霞,鮮豔的花蕾襯著晶瑩霧凇,極富詩情畫意。


    兩人拾級而下。


    “這一趟離開宗門,我做了許多我先前不敢想象之事。”


    蘇旭輕輕歎了口氣,眼中浮現出幾分迷茫,“在人族眼裏,半妖大概和妖族沒什麽差別,因我們既可以化人,又可以變回妖身,然我逐漸發現,我和真正的妖族還是有些不同。”


    她側頭看著旁邊的儒雅英俊的男人,心想反正對方早知自己身份,如今更是沒什麽可顧忌的了,幹脆將某些經曆複述了一遍。


    尤其是進入萬翼天宮之後的事。


    後者似乎正凝神傾聽著,聽到她說起離火王被下毒後,莪山君等人說要殺死所有蟲族,立即了然。


    “你不需要像任何人。”


    他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沒有,“半妖的身份會讓你能同時共情人與妖,這本是好事,你並未在大荒那妖族互相廝殺蠶食的處境裏生長,自然不讚同他們的想法,你也不用改變。”


    “為什麽?”


    “唯有弱者才需要迎合,才需要為了被接納而改變自身。”


    百裏葳淡淡道,“你是弱者麽?”


    “這,”蘇旭猶豫了一下,“大概要看與誰人相比?幾個時辰之內,我就見到兩個可以碾壓我的人。”


    百裏葳微微挑眉,失笑道:“你打不過我或者離火王,絕不代表你是弱者——其實,倘若你與我們年歲相近,我和她加起來都未必是你的對手。”


    蘇旭不可置信地道:“師兄未免對我太有信心了。”


    “是麽?我在你的年紀時,絕無可能擊退永劫之火。”


    蘇旭想說你又不是半妖,仔細想想她也見過很多半妖了,除了自己之外,恐怕沒人能做到這一點。


    “你也曾被劍修道修之流的問題所困擾,明明你入山修行數年,定然也熟讀心法,道門講求煉精化神,所謂順生出人,逆回成仙,人族修士需抱一守靜,以求道心穩固,這就是人們要則一道而修之的緣故。”


    他平靜地道,“在這方麵你又受到人族理念影響,然而那並非你應求之道,妖族薈天地靈氣,汲自然之力,天人合一則無有窮盡之時——這才是你該從妖族們身上領悟到的東西,而非他們如何行事。”


    蘇旭聽得尤為入神,心中隱隱有些觸動,好像什麽束縛即將被打開。


    隨即她又歎息一聲,“師尊從來不講這些。”


    謝無涯大多數時候隻教她如何打架罷了。


    “他想讓你自行領悟,他以為那樣更好,然你本是絕世天才,所謂絕世天才,並非隻是看一眼能學會所有法術。”


    他在少女訝然的目光中意有所指地道,“而是你不需要曆經磨礪苦難,也會有一日水到渠成,晉入他人無法企及的境界——你自己領悟也好,別人點撥你也好,並無任何差別,他不知道罷了。”


    蘇旭其實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這麽厲害,因為她也知道所謂自行證悟更加困難,然而比起他人指點,境界也會更加穩固。


    “但我喜歡你最後一句話。”


    她笑盈盈地道:“我師尊總是覺得他什麽都知道,卻不怎麽願意告訴我。”


    “他本不會教人,所以他一直不收徒。”


    百裏葳輕輕一哂,“眾人皆以為你好運拜入他門下,事實則是他有幸遇到你,否則換成其他人,指不定到現在還是個築基境。”


    蘇旭幾乎覺得雙頰微微發熱了,“你好像一直在誇我。”


    “我隻是實話實說罷了。”


    他微微一笑,“先前答應指點你,但你如今並不再拘泥於招式與經驗,隻差一步提升境界罷了。”


    天人合一。


    蘇旭已經聽懂了,她所要學會的最後一步,就是如何不再使用體內的靈力,而是像那些厲害的大妖一般,汲取自然之力。


    “所以我也決定去大荒啦。”


    她低聲說道,“——若是你在此地無牽無掛的話,你可願意和我同去?我興許會有領地甚至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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