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桂仙君:“…………”


    前方那英俊逼人的少年,猶自語不饒人地加了一句,“那男人聽上去也是個富家少爺,想必本來也能好好過日子,碰上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嗬,倒是有許多年沒人敢與我這樣說話了。”


    她怒極反笑,眼神漸漸冷卻下來。


    “所以你才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韓曜冷哼道,“周圍人捧著你罷了,連我這書都沒讀過幾本的人,都知道該以真心換真心,再說,就算你這大家小姐不知人間疾苦,總也不是小孩子,難道不知尋常百姓亦有尋常百姓的難處,你私奔的時候難道不曾想過會遇到什麽困境?被地痞流氓占便宜也隻是其中之一罷了,我們鎮上曾有人被放貸的騙了,最後全家都被拖出去發賣的——”


    “韓兄不必說了,你的意思我已知曉。”


    玉桂仙君輕輕歎了口氣,“我還是頭一回遇到你這種人,真不知被你看上的姑娘是個什麽樣子——”


    “一我想不到誰能欺負她,二她就算被欺負被打了,也不會怪別人沒保護好她,最多隻是恨自己無能罷了。”


    韓曜涼涼地說道。


    話裏諷刺之意極為明顯。


    玉桂仙君倒是不以為意,“韓兄可知道,我為何明知你在拖延時間,依然願意與你說些閑話?我那舊情人如今仍有子女在世,我前幾日方知此事,而且那人還是個修士,那顆金蘿神元丹本該是她的,我今日擁有的一切,似乎都該是她的——”


    她自嘲地一笑,“我知道對他不住,然而若是重來一次,我必定還會這麽做,因為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機會,我不會放過的。”


    韓曜不知前因後果,也聽不出那丹藥是個什麽,“反正你就是個自私透頂的人。”


    “不錯,”她也不辯駁,“隻是心中仍有幾分鬱結,不過與韓兄訴說一遍,我就舒服了許多,接下來也不會記掛這事了。”


    韓曜有些迷惑,心想她被自己罵了一遍,竟然還能得到紓解,倒也是個人物了。


    不過,她有恃無恐地說了一堆,恐怕也是因為她有自信留下他的性命。


    ——那你也確實不會記掛這事了。


    因為老子今天就要你死在這裏。


    韓曜對她的印象已經差到極點。


    此時,要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殺死在這裏,他已經沒有半點兒猶豫。


    湖畔風雪蒼茫。


    楊柳金花,湖水飛雪,入眼皆朦朧一片,如墜雲霧之中,寒風淒厲呼嘯,飛鳥自樹冠巢穴裏驚惶躍起。


    韓曜手腕一轉,靈犀揮灑出一片溫潤的水藍光暈。


    那濕潤潮氣的水波倏然一凝,色澤變得淺淡冰冷,顆顆細碎冰花凝結,從內而外傳來吱吱嘎嘎凍結聲。


    周圍的氣場忽然凝結。


    飄飄灑灑的碎雪停滯於空中,化作千萬根銳利的針刺。


    靈犀在空中劃出一道玄妙的圓弧,冰雪凝結的針刺瞬間變幻方向,由散碎變得齊整,竟在空中形成了一圈巨大的圓環。


    他手腕一震,劍尖霜白的光芒噴薄而出,挾裹著靈力的冰刺轟然激射。


    玉桂仙君一直冷眼看著他的動作,到此時方搖了搖頭,手指扣上衣領,“萬仙宗的劍修——嘖。”


    她猛地一扯,直接拽掉了水袖寬廣、衣擺飄飄的天機宗弟子外袍。


    女子赤|裸的雙臂上蔓延著藍綠的花紋,如同纏枝藤蔓般在白皙皮膚下延展,在血脈中流淌,甚至隱隱發出光芒。


    她手肘以下的血肉之軀,悉數化作了冷光凜冽的銀刀,末端連綴著一道新月般的鐮刃。


    ——方才她袖中露出的便是這段鋒刃,讓人誤以為她的武器是一對銀環。


    然而,讓韓曜驚訝的還不是這個。


    這人半裸著身軀,四肢肌理分明、線條流暢,腰間的皮肉卻已然潰爛,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她身形閃動,雙刃舞出的寒光宛如一輪圓月,身邊傳來一片叮叮當當撞擊和碎裂聲。


    然而韓曜的招數未盡於此。


    破裂的冰晶四處濺射,其中暗含的靈力尚未潰散,在接觸她皮膚的瞬間就向外炸開,每一顆細小的結晶都蘊藏著恐怖的威力,直接撕碎了肌肉血脈。


    然而,她的身軀幾乎是一瞬間就恢複了原狀,唯有腰腹間那處爛開的大洞不曾愈合。


    韓曜:“……”


    韓曜不太確定地看著她:“你是魔族?”


    他這些日子聽斬龍峰弟子閑聊,他們談起過埋骨之淵,說那裏麵魔族眾多,有一種最常見的便是骷髏魔兵,這是最低等的魔族,全身隻有骨頭架子。


    然而它們很難死去。


    至少對於凡人來說是這樣。


    哪怕砍掉他們的腦袋,這些骷髏兵亦可以自己將頭撿回去,而尋常的火焰根本燒它們不死。


    骷髏兵是最爛大街的魔族,但凡對魔族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所以看到對方腰間骨骼半露,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魔族。


    “我當然不是魔族。”


    玉桂仙君輕輕一哂,飄身而起,看似動作遲緩,卻是瞬間來到了他的背後。


    利刃橫切而至。


    這動作簡單至極,仿佛毫無花巧。


    然而在韓曜看來,這一擊暗含著無數變化,周遭的退路仿佛都被隱隱封死。


    他甚至無法分辨,那泛著寒光的橫向鐮刃究竟要落往何處。


    或許那根本就是會隨時變化的。


    他首次與這樣的對手交鋒,對方一個人,卻遠遠勝過曾經紅葉鎮長街上的四個人。


    韓曜硬著頭皮抬劍。


    靈犀在掌中微微震動,不知是因為麵臨未知的惶恐、亦或是嗜血的興奮。


    不,這似乎是對同類的回應!


    蒼茫風雪中,忽然響起一聲尖利至極的長鳴。


    那是另一把神劍震顫出的怒吼,宛如妖龍在血夜裏咆哮,無形的氣浪翻騰而起,空中飄舞的雪花紛紛潰散。


    熱。


    所有人都感到了熱意。


    金湖城的秋初時節本就熱意尚存,然而遠方的邪崇蘇醒,帶來了這詭異的天降秋雪,隨之而來的寒流很快席卷了半個雍州。


    此時此刻,郊外看雪的遊人,途徑的旅人,忙碌的農人,紛紛感到了一股熱浪撲麵而來。


    仿佛置身於熔漿遍地的火山中,稍微一呼吸,就有灼熱嗆人的氣息充斥了咽喉。


    唯有一個人業已熟悉這感覺。


    韓曜毫不猶豫地放棄了抵抗。


    他說不清這毫無來由的信任源於何方,但他知道這象征著什麽,他也感覺到自己心中那一絲猶疑,消失得一幹二淨。


    有誰擋在了他的身前。


    那人手中那流淌著火光的雙刃劍,準確無誤地劈在冰冷的銀色鐮刃之上。


    韓曜望著前方的身影。


    因為身法太過迅速,她的發髻直接散開,步搖釵頭銀絲顫顫,如同殘蝶凋零墜落,濃密流長的黑發在風中飄舞,裙擺獵獵飛揚,金線漾出絲絲明耀輝光。


    相比起來,紅裙少女的背影還略有些纖瘦,似乎並不能給人多少安全感。


    然而那一瞬間,他卻覺得安心許多。


    “仙君似乎不太會挑對手。”


    蘇旭淡淡道:“欺負小孩子應當沒什麽意思。”


    她也許錯過了目睹韓二狗暴露真身的機會。


    但是,後者說到底並不算她的仇人。


    甚至別說韓二狗這種可能不清楚自身情況的糊塗蛋,就算將整個魔族拿來比較——


    假如有人說玉桂仙君日後會成為九州的救世主,殺了她就無法阻止魔族入侵,那蘇旭一樣也會這麽做。


    雖然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說到底,我也是個自私的爛人。


    玉桂仙君神情不變,隻是眼中陡然閃過許多情緒。


    她望見少女眸中燃燒的熊熊烈火,不知是倒映了劍刃上流淌的光焰,還是自內心焚起的憤怒之火。


    女子的眼神最終定格於了然,又多了一絲迷茫。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許多許多年前。


    俊秀明豔的少年佇立在街口,笑容溫和地向她招手。


    “遠之——”


    “你沒資格這樣喊他!”


    少女寒聲道,“陸月嬋,你這賤人今日休想生離此處。”


    韓曜默默退到了一邊。


    玉桂仙君輕輕歎了口氣,“是因為我搶了本該屬於你的丹藥?你可知道我會變成這般模樣,全拜那丹藥所賜。”


    蘇旭也看到了她腰間血肉模糊、白骨綻露的大洞。


    蘇旭:“你是魔族?”


    陸月嬋微微搖頭,有些譏諷地道:“你們倆倒真的是一對兒。”


    不等對方說話,她又道:“王夫人並非簡單角色,她做的丹藥,若是被沒有她血脈之人服下,就會激活其中一味取自魔族的奇毒,雖然不會置人於死地,卻會讓服用者漸漸沒了人形。”


    “那你不是活該麽?”


    蘇旭麵無表情地道:“若你不要走那丹藥,自然是我爹服下,就算他天賦不好,總也能修煉出一些成果,但凡他有個練氣四五重的境界,就不會死得那樣慘,他的身子被屋脊攔腰砸斷,幾乎失去了半個腦袋,五官難辨,全屍不存——”


    飛翼發出尖利嗡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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