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自己也默然點頭。人死之後,蓋棺定論,太子這一生,或許沒有大功大過,但這個人終究不算壞。


    待到將太子夫婦的靈柩停入皇家寺院,眾人拜過。這一場出殯的喪儀就算是了了。眾人之中,除了年紀格外長的,和身體不適腿腳不便的,大多還是選了慢慢步行回去。


    賈放已經將前事與大皇子說明,此刻自然與賈赦在一處,兄弟兩個,一概都背著手慢慢踱步,緩緩往回城裏去。


    「今晚之後,又要見不著你了吧?」賈赦現在已經是榮府世子了,大致知道之後的安排。


    賈放點點頭:「許是會有一陣子見不著。等到二哥與小妹到地方了,請千萬替我帶個好。現下許是不方便聯絡,希望將來能有機會大家重聚。」


    賈赦聽他說得傷感,隻能帶著安慰說:「一定會的。」


    他倆一麵說一麵走,漸漸已經近了城門。賈赦拍拍兄弟的肩,使了個眼色說:「哥哥先走了,晚上回來和家裏人一起吃個便飯。」


    賈放正在奇怪,賈赦卻努努嘴,道:「你許是還要再與人告個別,哥哥就不礙事了。」說著向賈放一眨眼,轉身便走。


    賈放循著賈赦指點的方向看去,隻見在城門外的送客亭內,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水憲。今日水憲一直與賈赦在一處,竟然賈赦不知道悟出了些什麽,此時此刻竟然不願杵在水憲與賈放之間,而是溜之大吉。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1」


    賈放來到水憲身後,這位就像是腦後長了眼睛似的,不用看,就能感應到賈放來到自己身邊。他揚起頭,望著亭外碧青一片的柳條笑道:「可既然這柳條早已青了,足見這離別並不甚苦吧?」


    賈放苦笑,也走進那送客亭中,道:「你說什麽我聽不懂。」


    他一個工科生,這種事最好還是手起刀落給他來個痛快,別兜圈子來得好。


    水憲這才轉過身,望著賈放,微笑道:「今日一過,你就離開了?」


    賈放不知是水憲猜出的還是賈赦說與水憲知道的,硬著頭皮點點頭:「是的,以後見麵的機會……會很少了。」


    對方既然猜到,他也就不想隱瞞。待他將在這個時空裏的最後一部分任務完成,他就該離開了。縱使再心存歉疚,他也必須要離開了。


    水憲麵色不變,此刻卻很認真地將賈放打量了一番,終於道:「賈子放啊賈子放,時至今日我終於認識了你……」


    「難怪你能修出府上那樣精彩的園子,我水某人早就應當甘拜下風才是。」


    賈放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怎麽說?」


    「世人都覺得這世上我是『出世』之人,我離群索居,我隻願一人待在園子裏,不願有人打擾,更不願與人共享——誰知到了今日,我方知我不是的。」水憲聳聳肩,自嘲地笑道,「我隻是怪癖而已。」


    「我到底還是『入世』的,我在這個世上有牽絆,我有朋友,我有一個聰明可愛的侄兒,我有責任將他一手教大……我的園子裏修『與誰同坐軒』,終究是盼望能找到那麽一個人,能時時與我同坐。」


    「而你卻是完全出世的,這世人所追逐的一切,功名利祿,權位財富……都不在你眼中,親朋至愛亦留不住你。」水憲將眼光轉向賈放,認真辨認他眼中的情緒,一麵緩緩地往下說,「你有一顆道法自然卻客觀冷硬的心,所以造得出那樣出塵於世外的桃花源。這是什麽手段?是須彌芥子,是壺中天地?你所修的,究竟是佛還是道?」


    「須彌芥子」是佛家術語,「壺中天地」則是道家,兩者最後都用於造園術中了——但是正如水憲所說的,無論是佛還是道,好像都是出世的。


    水憲一開口就停不下來,而賈放隱隱約約的,竟有些驕傲。畢竟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將他看得如此透徹。


    「你心思機巧,行事往往不偱規矩,出人意表,你曾經為這個大千世界帶來了層出不窮的變化,很多人因你而受益,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但是你在這個世上沒有牽累,你自始至終想著離開……」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2——就是水憲對賈放的全部認識與評價。


    此刻水憲就像是認了命一樣,嘆息著望著賈放,似乎在說:我以一片真心待你,你卻隻想著離開。


    賈放覺得自己身不由己地沖對方咧了咧嘴,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點點頭道:「你說的沒錯。」


    細想來,他也覺得很委屈:這個世上有好些東西好些人,他其實比旁人更加珍惜百倍。榮國府裏那些笑了又吵吵了又好的一大家子,兢兢業業的模範員工雙文姐姐,百工坊裏自學成才的工匠們,桃源寨他的鄉民——那些把他當親人一樣看待的鄉民們……還有眼前的水憲。


    和所有這些人在一起的每一刻賈放都覺得自己有責任去珍惜——因為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是要離開的。


    此時此刻,麵對水憲的問題,他沒有辯解,隻是點著頭說:「你說的沒錯!」


    在這個世上的一切對他來說,都隻是過程,而不會有結果。


    那麽,是不是他此刻顯得越過分越壞,將來他真的掉頭離開的時候,眼前人就更容易釋懷一點?


    但這效果顯而易見地不太好,因為水憲此刻雙眼竟微微發紅,就像當年他毫無防備地吞下一整枚海椒那時一樣。隻聽他用最溫柔最輕和的語調輕聲問:「所以,鍾情於你其實隻是我活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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