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沉吟了一下,「那我父親那邊怎麽說?」


    「太醫院裏的事情,你父親也強硬不來,隻能相勸卻不好強迫,隻說是會想辦法盡快把派過來的太醫名單確定下來。」


    「可淮州的百姓已經不能等了。草藥也不充足。越來越多的人病倒,要是再控製不住,恐怕會人心惶惶。……要是太醫暫時不行的話,江湖上的名醫能來嗎?」


    「江湖上……」謝予安略微思索,神色一振,「你說的是個好方法,我這就下令讓人發下文書,召集淮州周邊的州縣有名的遊醫。」


    宋瑾點了點頭。


    謝予安起身拍了拍宋瑾的肩膀,安撫道,「小瑾,今天你也很累了,聽謝叔叔的話,不要想太多,回去好好睡一覺。最近疫情嚴重,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


    宋瑾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有些怔怔地看著自己白皙的手。這雙手可以輕鬆地撫琴作畫,偶爾,也可以弄劍舞刀。在京都時,他被譽為京城雙璧,即使父親教導嚴厲,即使課業繁重,但他也從未覺得,自己麵臨的哪件事情,是解決不了的。可是來到淮州,他卻發現,太多事情,根本無力挽回。被洪水衝垮的堤壩,無處可歸的百姓,病魔纏身的病人,官府隻能想法設法減輕他們的苦難,卻很難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那些被疫病纏身的百姓,他眼看著他們一天天衰弱下去,今天還鮮活的生命,卻有可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可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富貴鄉裏的人們還隻顧著自己的安適,不肯睜開眼看看淮州百姓的苦難。宋瑾內心一陣陣情感激盪,民生的疾苦頂著這個少年人的喉嚨,發苦發澀,卻又不知道解決的方法究竟在哪裏。宋瑾坐起來,深深地喘了幾口氣,在床上坐了半晌,才躺了下去。


    一夜間噩夢交雜,一會兒是潑天的洪水,一會兒是哀嚎的百姓,一會兒又是骨瘦如柴氣息奄奄的病人,宋瑾醒來時隻覺得似乎比沒睡還要疲憊,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是以,當他看到窗外清澈的陽光的時候,竟然有些恍惚,似乎是覺得,自己應當是難得的終於做了一個美夢。


    淮州城外的沿柳村正是這次疫情最嚴重的一個村子。


    沿柳村地勢低窪,洪水襲來時,整個村子的人都逃向了附近地勢較高的山坡子上,可衣食財物卻都隨著洪水沖走了。附近的村莊情況雖然要比沿柳村的情況好些,卻也無力拿出多餘的錢糧來,而原本的淮州府尹卻又毫無作為,大腹便便一身銅臭,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沿柳村的人走投無路,隻能在山坡上臨時安身,沒有足夠的食物衣服,就隻能冒著危險從洪水裏打撈漂浮而過的東西來挨日子。


    然而翻湧的洪水裏帶來的東西畢竟不幹淨,不出幾日,就有一家的老婆婆病倒了,上吐下瀉,發熱不下。隻是這位老婆婆本來身體就不好,大家一開始也未曾把這件事情當成什麽重要事情來看待,直到有越來越多的人病倒,同樣的吐瀉發熱,服了止瀉的藥也毫無好轉,村裏的赤腳醫生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洪疫出現了。而此時,沿柳村下遊的村莊,也開始有人病倒了。


    更可恨的是淮洲府的府尹,為了自己可笑的政績,遇到這種疫事,不僅不上報,甚者還想方設法的欺瞞。若非淮州府下某個小地方的知府派人冒死逃到京城,在京都告了禦狀,一頭撞死在蟠龍柱上,恐怕到如今朝廷裏也隻知水患不曉疫情。


    可是即便如此,等到謝予安一行人接到上命趕來淮州,淮州城外已然瘟疫橫行,再難控製了。


    一大清早,謝予安帶人去監管著黃河口岸堤壩的加固,宋瑾便帶著這幾天臨時從城中召來的大夫來了城外和士兵,帶著糧食分成幾波各自去了不同的村莊,而宋瑾自己則帶著幾名醫生和糧食去了沿柳村。


    甫一踏進沿柳村臨時安紮的窩棚圈子,宋瑾的腳步就頓了頓。


    在一群窩棚中央,一團紅彤彤的篝火燃燒著,一個穿白衣的小姑娘坐在不知道從哪裏搬來小凳子上,拄著下巴背對著他們坐著,眼巴巴地盯著那一團火焰,時不時地從手邊的小口袋裏掏出點東西隨手扔進去。


    宋瑾也是這時候,突然注意到,幾乎這一片都被一種清新的草藥香氣籠罩著,能聞得出來的隻有艾草,其他的氣味則不分彼此的混雜在一起讓人難以分辨。


    「小姑娘。」宋瑾喚了一聲。


    那女孩轉過身來,麵對著宋瑾站了起來,雖然是麵對著宋瑾,卻是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麵,她的整張臉都被一張不知道什麽材質的麵具妥帖地覆蓋著,而麵具外麵又有一層白紗與絹布掩住了口鼻。


    宋瑾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這個小姑娘衣著華貴,一身白衣看似簡單,用的卻是上好的布料,即使在京都,這樣的白的沒有一絲雜色的綾羅也是緊俏的上等貨。她頭上墨綠色束髮帶子上墜著的東珠,看起來亦非凡品。而剛剛她站起來的動作,看起來雖然隨意,可是卻不失風度,顯然是大家族才能培養出來的禮儀風範。這樣一個女孩子出現在疫情泛濫的小村莊,真是處處都透著一股子古怪。


    宋瑾打量這女孩子的同時,女孩子自然也在打量他。隻是相比於宋瑾的不動聲色,小姑娘顯然是不怎麽在意這些,打量得光明正大,甚至還帶著一點洋洋自得。小姑娘露在外麵的眼睛軲轆軲轆轉了兩圈,大大咧咧地笑了一下——雖然整張臉都被掩蓋著看不太出來,但她笑眯了眼睛倒是十分明顯,隻聽小姑娘脆生生道,「我叫傅景。傅之德義之傅,日出天而耀景之景。不知這位哥哥怎麽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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