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枝這次下山的第一個目的地不是別處, 正是她的家鄉,那個除了她沒有一個人活下來的楊家村。


    她從學會禦劍之後,每年清明都會回去掃墓, 隻是前幾年困於修為, 去年又忙著動筆,沒能回去, 也不知道那裏怎樣了。


    因為距離清明還有些日子, 楊枝也不著急,她沿著路慢慢地朝家鄉走去,短短幾日就見過了婚喪嫁娶, 生死別離。


    從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差不多就是個凡人, 壽命終有盡時的這一刻, 她首先感到的居然是一股強烈的自己還活著的氣息。


    眼前的一切都擺脫了長久以來籠罩它們的陰影, 變得更加真切,樹不在是“樹”, 是碧玉般的葉子,葉間跳動著金子般的陽光, 河不再是“河”, 是層層溫柔的波濤和粼粼波光。


    她一路新奇地看著, 走了一段時日,在路邊經過一家客棧時, 楊枝停步,走了進去。


    她已經好幾日沒有好好沐浴了,需要洗漱一番。


    沒想到剛一進去,她就看到了一個過去認識的人,正是她十九歲第一次下山時遇見的葉紅玉。


    那個時候的葉紅玉還是個跑鏢的姑娘,一臉勇敢地當著眾人的麵朝圖南表明心跡, 而現在,她梳著一頭婦人發髻,滿臉愁容地站在客棧的櫃台後麵撥弄算盤。


    她見到客棧有人進來了,立刻抬頭,麵上換了笑色,招呼道:“打尖還是住店——”


    看見楊枝的時候,她的眼神愣了愣,一時有些無措,顯然,她也認出了她。


    她的眼中情緒很快地變了許多次,最後,她又恢複了剛剛的語氣,問楊枝:“打尖還是住店?”


    楊枝走到她麵前拿出銅板:“住店。”


    葉紅玉點頭,沒和她多說什麽,仿佛對待尋常客人一般給她安排好了房間,待楊枝放置好了物品,再陪她到前廳,楊枝坐下點菜,葉紅玉又回到櫃台前算賬了。


    既然葉紅玉沒有敘舊的準備,楊枝自然也不會湊到她麵前去,畢竟她們之間的淵源說來其實很淺,不過幾個時辰,其中還夾雜著一些尷尬事情。


    但楊枝吃飯的時候,吃著吃著,總覺得葉紅玉在看她,看了一眼又一眼,一副心神不寧想找她搭話的樣子。


    楊枝刻意地減慢了進食的速度,給葉紅玉機會,但一直到她吃完飯,葉紅玉都沒有朝她這邊走一步,隻是一遍又一遍地數著銅板,時不時再猶猶豫豫地看她一眼。


    楊枝放下筷子,歎了口氣,直接起身朝她走去,站在櫃台前單刀直入地說:“你有什麽話想和我說就直說,不必猶豫吞吐。”


    葉紅玉低著頭,沉默了片刻,而後才放下了手裏的銅板,合上賬本,看向楊枝:“我認得你,幾年前,我還沒嫁人生子的時候,曾經被你和你師弟救過一次。”


    楊枝:“我也記得你,剛才一見麵,大家應該彼此就認出來了。剛才你總是看我,我想,你應當不至於為了和我敘舊就猶豫成那個樣子,你有什麽話想說就直說吧,再推延下去我就回去歇息了。”


    葉紅玉咬著嘴唇,臉上一片難色,片刻後,她走出櫃台來到楊枝麵前,忽然朝她深深地一鞠躬:“我有一事相求,請仙人聽我說。”


    楊枝無奈地說:“我不是仙人,有事你可以直接說,不必如此。”


    葉紅玉直起腰,想了一下,而後指了指桌子,示意楊枝坐在那裏,拿了一個茶壺到楊枝落座的地方,為楊枝倒了碗茶,她也坐下了。


    “這些年妖獸肆虐,鏢局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我爹娘年紀又大了,自四年前我嫁人,鏢局便關了,我和我夫君一起開了這家客棧,有過去買的法寶作為防禦,日子過得還算安穩。去年,我生了一個女兒,我爹娘來我這裏照顧她。”


    楊枝一邊小口小口地喝水,一邊安靜地聽她說話。


    葉紅玉的眼裏忽然帶了淺淺的淚光,顯然這事已經壓得她喘不過氣了:“前些日子,我夫君出去收債,都這麽多天過去了還沒回來,我不知道他在外麵遇到什麽,怕他受傷,怕他死了。我想出去找他,但我一旦走了,家裏老人年紀大了,沒有半分打鬥能力,運行法寶的口訣他們都記得缺字少句,萬一妖獸來了,他們隻能死。”


    楊枝試探地問:“所以……?”


    葉紅玉的眼中一片誠懇:“我想請求你,能不能在我離開尋夫的時候,暫且待在這裏幫我保護他們?我必然重金酬謝!”


    楊枝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她隻是問葉紅玉:“你要一個人出門尋你夫君,外麵的世界比你在家中危險多了,這一行,你未必能尋到人,可能自己也搭進去。”


    葉紅玉朝她苦笑:“可我還能不去找他嗎?我這些日子總是做夢,夢見他掉入深山中,一聲聲地喊我救他。他那麽淒慘,我不能坐視不理啊。”


    楊枝一口飲盡了杯中的水:“那我和你一起去?”


    葉紅玉卻慌張起來:“不成,你和我去,我家裏的老人孩子怎麽辦,這裏地處郊外,一旦妖獸闖進客棧,他們隻有死路一條。”


    “那麽,讓妖獸闖不進來就行了。”楊枝朝她笑了笑,“你這院中可有水井,後廚可有鯉魚?”


    葉紅玉不明白楊枝葫蘆裏賣的是什麽關子,但她隱隱從楊枝的話中感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眼睛立刻亮了:“楊枝姑娘,你有辦法?”


    楊枝彎著嘴角,賣了個關子:“你把魚找給我便是。”


    葉紅葉急匆匆地跑進了廚房,提了一個木桶過來,她走得急,木桶裏的水激出許多浪花,楊枝接過木桶,和葉紅玉一起走到後院的水井邊兒上。


    這時,後院一側的小房間裏出來一對老夫妻,老婦懷裏抱著一位紮著兩個小辮兒的小女孩,小女孩一邊含手指一邊好奇地看她。


    在四個人的視線中,楊枝從桶內捉出了那隻鯉魚,朝水井中一扔,而後,她從院子裏四處看,從戒指裏拿了四塊較大的石頭,放在院落四角,放好之後,她站在水井邊,閉上眼睛,在井麵上虛空地畫出尋常人完全看不見的符號。


    隨著她的動作,由水井為中心,一個幾近透明的屏障產生之後飛速變大,直到包裹住了整個客棧,屏障上隱隱泛著淺綠色的光芒,看上去鮮嫩如春草。


    三個大人的臉上漸漸露出驚喜的神色。


    這便是楊枝在這一年的注解書籍時所得的收獲,她自創了一個法陣。


    世人總為妖獸所苦,辛苦建立的家園常被侵入,但每個人都用法寶作為防禦實在不可能,要人去和妖獸肉搏也很難勝利。


    雖然可以用法陣自保,但過去的法陣總是需要大量消耗靈石,或者身有靈骨之人作為樞紐,對於常人來說,這都不是長久之計。


    她冥思苦想,終於找到了辦法。


    有人生活的地方就必然會有水井,水中養鯉魚也是十分尋常的事情。水井溝通天地,吸納靈氣,鯉魚天生靈物,可做橋梁,在加上其他的石塊,隻需設立時操作一次,以後的日子隻要保持石塊不移,鯉魚不死,陣法便可一直這裏存在,守護一方。


    完成一切之後,楊枝和他們說清了這是什麽法陣,日後應該怎麽維護:“那些石頭隻是暫且用著,你們如果為了美觀想換成其他的石雕,找個安全的時間放上就行。鯉魚也是這樣,日子久了死掉就換一條,水井枯了再朝下挖一挖。應該沒有什麽為難事——”


    她正說著,葉紅玉驀然朝著她的方向跪下了,兩隻手托在地上,一言不發地顫抖。


    楊枝被她嚇了一跳,立刻跑過去扶她:“不用如此,我這樣做是應該的,我這一趟出門本來就準備沿路布陣,隻不過從你這裏開始了。”


    千勸萬勸,葉紅玉終於起身了,楊枝剛剛鬆口氣,一回頭,就見兩位老人滿臉感激,老婦人的臉上居然喜出了淚,小女孩茫然無措地看著她姥姥即哭又笑,呆了一會兒也跟著哭了起來,後院裏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等所有人都情緒穩定下來之後,葉紅玉送楊枝回房,兩人邊走邊說,約定好了第二日出門的時機,一切都商議好了才分開。


    離開之後,葉紅玉並沒有直接回房歇息,她回到了方才父母待著的房間,把女兒抱在懷裏哄了哄。


    老婦人坐在她身邊,問:“紅玉,你怎麽結識了這樣厲害的人物啊?”


    葉紅玉搖頭:“我其實不算結識她,甚至師兄們以前還給過她難堪,她能做到這樣,我也沒想到。”


    老婦人滿眼感激,遙遙地望向了窗外的淡綠光芒:“紅玉,等你回來之後,我們給她立一個小像吧,為她祈福上香。她是有大功德之人,以後必定有一番造化。”


    葉紅玉沉默著點了個頭。


    這一夜楊枝睡得還不錯,早起吃過飯後,她就和葉紅玉一起出門了。


    葉紅玉這一路都神情緊繃,好像耳朵一直都在關注著四周的動靜,哪怕是路邊的草叢動了一下,她也要過去看看,會不會是自己的夫君正在那裏躺著等她去救,待發現隻是野兔惹出的動靜,她也不懊惱,看上去反而鬆了口氣。


    楊枝理解她心情,不催她,隻是跟著她走,但葉紅玉這樣哪裏都想看看,自然行進速度太慢。


    她們走到了傍晚,也並沒走出太遠,偏生一場風起,開始落雨了,她們此時正處於山間,為了少生事端,她們不再前行,剛好周圍有個破舊的廟宇,兩個人便進去躲雨。


    一天都忙著趕路,也沒吃什麽東西,兩個人俱是饑腸轆轆,加上身上外衣沾了雨水,她們立刻生了火堆,一邊烤火一邊做飯。


    忙碌了一會兒後,兩個人才閑下來,對著火光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楊枝正在心中回憶路線,忽然聽葉紅玉撥弄著火堆,莫名地說了一句:“你會不會覺得我們這樣很可笑?”


    楊枝看她,完全不理解:“何出此言?”


    葉紅玉靠在泥牆上,低著頭說:“那個時候,我一心仗劍走天涯,想各處闖蕩,見見世界,好像天底下沒有不能去的地方,雖然沒有仙骨,但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可憐的。”


    “但現在一日日地時間過去了,爹娘老了,鏢局關了,我嫁人生子了,天天在這個小客棧裏困著,一顆心隻係在了夫君孩子身上。我的手過去拿劍,現在隻點錢。”


    葉紅玉看著楊枝,好像無奈地歎了口氣:“人啊,怎麽會一步一步地變成這樣。”


    楊枝沒有說話,她覺得葉紅玉似乎並不需要她做出什麽回應。


    果然,葉紅玉自己又猛然直起腰,臉上浮現出光彩,目光炯炯地看著楊枝:“但你別看不起我。我不光是個老板娘,閑暇時候,我還會寫誌怪故事,編排點神仙妖怪的故事。說到這裏我也不怕你笑,你那個師弟當初說話實在討人厭,我在書裏已經把他罵過癮了!”


    楊枝聽她這麽一說,忍不住地笑了出來:“你隨便罵,如果有需要的話,讓他在故事裏就義也未嚐不可。有的時候他確實很討人厭。”


    說到了這裏,兩個女人對視一眼,居然同時笑了起來,雨夜裏的廟宇裏一時間也溫暖了許多。


    “喝杯酒吧。”葉紅玉從自己的戒指裏拿出一個小壇子,兩個酒盞,倒了一盞遞給楊枝,“自我嫁人後,我這裏就一直放著酒,我們一人喝一杯。我說不出什麽祝詞,隻是覺得人生好像突然挺有趣,此刻應該暢飲。”


    楊枝沒有喝過酒,但她也想試試,便將酒盞送到嘴邊抿了一口,還沒等嚐出什麽味道,先被嗆得咳嗽了起來:“這酒,酒是這個味道……”


    葉紅玉看她這個窘迫樣子,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而後一口幹了自己身前的那碗,楊枝的咳嗽漸漸緩了,她沒把酒盞放下,又喝了一口,這次沒咳嗽,隻是被辣得臉都紅了。


    喝著喝著,葉紅玉問她:“你那把劍叫什麽?”


    楊枝看向自己身側那個寬厚到有些笨重的大劍,道:“它叫不悔。”


    “那個不悔?”


    楊枝笑笑:“‘中天一片無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的不悔。”


    葉紅玉納罕地問:“怎麽叫這個名字?”


    楊枝笑笑:“隻是翻書時看見這兩個字,覺得不錯就用了。”


    葉紅玉嘴裏念了幾次不悔,又抬頭,視線好像穿過屋脊朝外看:“名字很好,可人怎麽能永遠不悔?我時常想,如果我年少的時候沒有執意出門闖蕩,如果隻在家中待著,沒見過那麽多東西,是不是現在心裏會好受許多。”


    “為什麽要悔?”楊枝撥弄了一下火堆,朝裏麵添了塊柴,“隻要過去的一切感情都夠真摯,所有決定都夠審慎,那就沒什麽後悔的,因為即使再回到那個時候,你還是會那樣做。”


    聽她這麽說,葉紅玉沒說話,隻是又喝了一盞酒。


    “你後悔過去出門,但你知道今日出門是對是錯?或許我們今晚留在這裏,躲過了雨水和野獸,卻有一場突然的洪水地陷讓我們折損在這廟宇中,一切計劃都落了空。我們本來就是凡人,做對做錯都很正常,坦然一點接收結果就好了。”


    葉紅玉的眼中若有所思,片刻後,她的唇角綻放出一個笑容,忽然一傾身,和楊枝剩下了碗底的酒盞碰了一下:“你說的對,喝酒。”


    楊枝朝她一笑,把碗底也飲盡了。


    兩個人正在說話,門外忽然響起了嘈雜的車馬行進的聲音,像是有人急急忙忙地朝這邊趕來,大概是有其他人來避雨了。


    果然,沒多久,廟宇的大門就被人從外麵匆匆推開,幾個人先跑了進來,四周看了一眼,像在探查情況,他們的眼神並不凶惡,應該隻是尋常有錢人家。


    探查完之後他們出去了兩個人,不多時,一個人被另兩個人扶著一瘸一拐地走進廟宇。


    楊枝正在打量他們,忽然聽見身邊的葉紅玉手裏的酒盞摔落在地上,她還沒來得及問葉紅玉怎麽回事,就見她滿臉激動地站起來,直直衝著其中一人跑過去,一把抱住他:“夫君!”


    楊枝:“……”


    她默默地閉上了嘴,小夫妻久別重逢,她無需多嘴,自己烤火吧。


    葉紅玉和她夫君說了許久才終於想起楊枝,她的目光有些尷尬地看向她,對自己夫君介紹:“這位便是楊枝修士,就是她陪我尋你的。”


    她夫君對著楊枝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謝。”


    過了一會兒楊枝才知道葉紅玉夫君這些天的遭遇,讓人詫異的是,他居然真的和葉紅玉夢中一樣,因為著急回家,趕山路時腳滑掉入山中,困了些時日,還好幹糧帶的多,加上身邊有溪水,不至於餓死,但也撐不了太久了。


    幸好今天上午,有人聽到了他的呼喊,把他救了出來。


    “救我的就是那位老爺,聽他口音不是我們這裏的人,隻是行商路過。聽他談吐其實很有見識,相貌也頗為俊秀,就是不知何故,腿不太好,實在可惜。”葉紅玉的夫君搖頭歎了口氣。


    循著他的話音,楊枝朝那邊那個人看了過去。


    他背對著她,看上去很瘦,穿著一身淺黃色的衣服,明明是一群人裏看著最弱小的那個,但圍著他的那些人都對他尊敬有加無微不至。


    她正看著,卻見那個人後背生眼似的回頭,遠遠地朝她看了過來,隻看了她一眼就轉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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