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早該在輪回盤裏就消得一幹二淨,卻深深刻到了靈魂深處。隻需一星半點的誘因就如小一點火星,頃刻間燃起燎原之火。遺忘,並不是那麽容易。


    前塵曆曆在目,從鄰家大娘的核桃酥到那場滔天洪水,再到那個須發皆白的和藹老者……膝頭一片涼意,他跪在白玉磚上偷偷看朦朧模糊的倒影,一不小心抬高了眼,入眼一片籠在煙霧裏的紫,那雙銀中帶紫的眼似暗藏了萬年飛雪。轉眼卻又柔情似水,水紅色的唇嘴角微勾,臉頰邊兩抹半化半未化開的嫣紅:“陪著我好不好?”無賴又稚氣的笑……慢慢地看,看他淡笑,看他憂愁,看他被壓倒在雪白一片的書頁上,先是掙紮後是絕望,痛得眉頭緊縮,淡色的唇上咬出鮮紅的血。


    憑著感覺一路尋到這個地方,推開門,跨進院子裏,眼睛不由自主就往牆邊瞧,灰白的牆麵上枯萎著幾根腐朽的藤。先前這裏有一牆藤蘿,幽綠蔥鬱,他依稀記得的。再進了房,很熟撚地就拉開了抽屜,翻開壓在上層的衣衫,露出底處的菱花鏡和一小截顏色黯淡的紅線。捧起鏡子,文舒默默看著,仿佛裏頭那人不是自己。


    勖揚君立在門邊,注視著一直垂著頭的文舒。總要有這一天,一心盼著它遲來幾日,隻是它再如何姍姍來遲,於他,卻依舊覺得太過倉促。


    “天君。”文舒抬頭看見門邊的勖揚君,放下手中的鏡子站起身。


    “夜深了,早點休息。”勖揚君扭頭避開他的視線。


    “我的陽壽最多不過十年。”文舒繼續說道,目光落到一邊的紅線的上,笑得有些自嘲,“無論天崇宮內還是凡間,皆是十年。”


    勖揚君聞言一怔,再說不出話來。良久方道:“你……仍要走?”


    文舒點頭:“請主子恩準。”


    “如果……”勖揚君抬頭對上他的眼,艱難道,“如果我不準呢?”


    文舒依舊淡淡笑著:“十年前,十年後,不過早晚。”


    垂下眼,目光又落到那截紅線上,口氣不覺放得更柔和了些:“從前的事是我……”


    “不是你。”勖揚君急急打斷他,背轉過身,院中朦朦朧朧灑幾點月光,“晚了,我們以後再商量。”


    便頭也不回,匆匆往院門外走去。


    直到獨自回到房中,鎮定的神色才一點點從勖揚君的臉上剝落。偌大的殿宇中,又是隻有他一人,寂寞蝕心腐骨,寒意從腳下的白玉磚中絲絲縷縷地纏上他的身。不願意,無論從前還是現在,始終都不願放手。若把手鬆開,他身邊還能剩下什麽?每一次都是這樣,他不斷地逼近,他不斷地後退,他將他牢牢抓在身邊,他臉上雖平靜地笑著,笑意卻到不了眼底。他不想的。身體靠得不能再近,心之間的距離依舊是千山萬水。從懷中將那塊青色的布片取出,緊緊捏在手裏,掙紮不已,鈍痛仿佛剖心。


    是夜,他和他,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第二天,勖揚君又來到文舒的小院。


    文舒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石桌上隔一隻茶盤,盤中一隻紫砂壺,壺周圍環四個同款的小茶盅。一個被放在文舒身前,嫋嫋冒著熱氣。


    文舒站起身,眼睛看著勖揚君:“坐。”


    勖揚君站在門邊,眼睛緊緊盯著文舒:“陪我下盤棋,好嗎?”


    想到了什麽,又再笨拙地補上一句:“就一盤。”


    “好。”文舒微微愣了一下,點頭應下。


    棋局設在回廊之下,可觀湖中的遊魚,可賞廊邊的落花。文舒習慣性地伸手從天奴手中接過茶盅端到勖揚君麵前,勖揚君靜靜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捧起茶盅輕輕啜一口,許久不曾體味過的茶香。


    遣退了眾人,廊下隻聽聞棋子敲著棋盤的輕微聲響。黑白子錯落而下,勖揚君步步沈吟,一局棋行得艱難。


    勖揚君說:“我從未和你下過棋。”


    “是。”文舒仔細看著棋盤,抬手落下一子。


    “我也從未好好和你說過話。”


    “……”


    “我之前一直傷到你。”


    “天君後來給了我斷玉膏。”


    “你從未像待赤炎那樣待我。”話說出口,勖揚君苦澀地笑開,“我是不是從未好好待過你?”


    文舒訝異地看著他。棋盤上黑黑白白,鋪陳出一派膠著的戰局,勖揚君緩緩將手中的棋子落下:“不能再下了,死棋。”


    廊下寂靜,湖中有魚破水而出,水珠四濺,可聽到“叮咚”的水聲。勖揚君拉著文舒的手將他帶到欄邊,雙臂環上他的腰,自後擁住他,那時瀾淵曾做過的動作。粼粼波動的湖麵上應出兩個交疊的人影。


    手臂收緊,胸膛緊緊貼著他的背,勖揚君在文舒耳邊輕語:“我送你下凡。”


    文舒睜大眼,湖水清澈,水下幾尾紅鱗的錦鯉。那人將下巴隔在他的肩頭,又徐徐蹭上來,臉龐相貼,再移過來稍許,嘴角就能相碰。


    “謝天君。”


    勖揚君不答話,隻是將他擁住:“我以為你不會走。”


    很早很早以前,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他看著他與赤炎親近,又看著瀾淵將他拉上了雲端,他顧不得他想匆匆忙將他追回,他身邊的人,自然隻能跟著他。他許諾過的,他會永遠陪著他直到灰飛煙滅,他自己許下的諾,他不能悔改。那一次,他悄悄用紅線將兩人相連,他其實是醒著的,緊張的他沒有看到他半睜的眼。他喜歡他。心中沒來由一陣喜悅,他知道他,認真而死心塌地。至此篤定,他再不會離開。很好,暗地裏舒了一口氣。他是天君,天帝尚讓他三分,三界中有什麽是他無法掌控的?更休說是一個凡人的來去。卻原來,任他再大的神通依舊有著無能為力與無可奈何。


    他見過他在人間與赤炎談笑風生的模樣,在他麵前,他從不會這般直率地表露出心情,也從不會笑得這般開朗。縱使再不願,他隻能放手。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村子外的山腳下多出了戶人家,尋常的小院,座北朝南,東西兩間廂房,中間是個客堂。莊稼人愛在自家院子裏養幾隻雞鴨鵝什麽的,會過日子的人家還會在門前辟出一小方地來,種些蔥啊黃瓜的。偏這戶人家,好好一塊地,光種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草,外頭還用竹籬笆環著整個院子圍了一圈,籬笆上爬的也是不結果的沒用玩意,瞧著隻比別人家漂亮些罷了。那花開得也很好看,莊稼人叫不出名來。閑來猜測,大概是縣城哪家大戶嫌在城裏住得悶,跑來鄉裏圖個新鮮。


    後來大夥兒都見著了那院子裏的主人,是個穿著青衣的年輕男子,白淨斯文的樣子,臉色有些不太好,白裏透著青。村子裏人就說,大概是縣城裏哪家大戶人家的公子,來養病的。


    有熱心腸的跑去跟人家攀談,回來後就到處傳:“那公子挺好的,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說話別提有多合禮數,真是不一樣。”


    後來,村裏大半的人家都跑去那家拜訪,一個個誇著他,人好,茶好,家具擺設也好,精細得很,不像咱粗人,日子都是湊合著過的。末了又感歎:“看著確實是個有病的樣子,人呐,總求不到一個十全!”


    村裏人問他:“公子您怎麽稱呼?”


    他說:“叫我文舒就好。”


    文舒就在這小山村瑞安頓了下來,從前他就在這裏住過,很久之前,大雨之夜,赤炎為他搭的屋子塌了,隔壁的大嬸收留了他。現在他依著記憶去尋那大嬸的墳塚,早已無處可尋。


    勖揚君時不時會來,他長袖在桌上一拂,憑空多出一隻木棋盤,一黑一百兩盒棋子。兩人之間的話並不多,他問文舒:“過得好不好?”


    文舒說:“好。”


    他就點頭。


    時光都消磨在了棋枰之上。


    鍾愛下棋的天君在他麵前總是落敗。勖揚君搖著頭說:“輸了總要有些憑證。”說罷,指尖上夾一點光芒抵上了文舒的眉心,文舒看著他一頭銀色的發上紫光漸漸黯淡,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自眉心慢慢流進體內。


    偶爾他贏了文舒,就說:“給我沏壺茶吧。”


    人間的尋常茶葉,人間的尋常茶具,泡出的茶水也是尋常。他把茶盅捧在手裏,問道:“從前我摔了多少茶盅?”


    文舒在他對麵坐著,低低笑出了聲:“很多。”


    赤炎也會來看他,一本正經地說:“你的臉色好多了。”


    轉身又拿來諸多仙丹,南極仙翁那兒拿的,太上老君那兒騙的,哪位菩薩那兒搶的,還有他爹老龍王私藏在珠蚌裏被他撬出來的……


    文舒笑著說:“不必了。”


    他硬把東西往文舒手裏塞:“都是有用的,你跟我客氣什麽?”


    都說三十而立,早幾年,村裏的大嬸大娘就來跟文舒打聽:“那誰家的誰,討媳婦了!公子您訂親了不?啊呀呀,不該問的,你們大戶人家選媳婦當然是要精挑細選門當戶對的。那誰家閨女你見過沒有?家底是比不上城裏那些,可模樣好,人也賢惠……”


    現在那誰家的誰的兒子都會滿地跑了,大夥兒嘴上不說,暗地裏卻都猜著他得的到底是什麽病。


    這一天,勖揚君又敗了。他手指又伸來,文舒卻向後躲去:“何必呢?”


    勖揚君指上一頓,仍舊抵上了文舒的眉心:“姑且一試吧。”


    指上的光芒很快消失,勖揚君看著文舒越顯蒼白的臉,沈聲道:“當初我或許就該對你好些。”


    文舒搖頭,低聲道:“還說這些幹什麽呢?”


    勖揚君站起身,走到文舒身前,慢慢蹲下身,抬起頭看著他:“下一次,你還願意見我麽?”


    不待文舒回答,嘴唇慢慢靠近他的,呼吸可聞:“你不願意也無妨。天界或是凡間,有你,就有我。”


    一點一點覆上去,雙唇相貼,溫柔地吮舐,許久才放開。他的臉色依舊是透明,隻有那張淡色的唇因方才的吻而顯得有些嫣紅。


    勖揚君站起身,攬過他的肩,將文舒抱入懷中:“第二次了。”


    你第二次在我麵前離開我。


    房外有風,吹起一牆藤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思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公子歡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公子歡喜並收藏思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