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李牧知道站在秦王和太子的角度上,秦王子楚和太子政的決定都是正確的,但身為原本的趙國人,他的良知讓李牧沒辦法眼睜睜看著手下的士兵去送死。


    裏模樣要讓這些戰士趁著這個好機會,一戰積累到足夠的人頭,加官進爵。


    李牧心想:雖然一時之間改變不了親王父子兩人的想法,但隻要我手下的將士們都活著,自己也常常對國主進言,總歸有保存他們性命的希望。


    哪怕退一萬步說,這麽好的士兵,隨便處理掉,真的太浪費了。


    有了這樣的心思,原本正麵對敵一樣有信心戰勝燕國軍隊的李牧,思考之後,還是決定使用計謀更加輕便的拿下燕國。


    沒多久,燕王派來的使臣已經見到了姚賈。


    姚賈既然和李牧早就商量好了,自然是單獨住在一處驛管,做出隨時準備轉道前往齊國的模樣,偽裝得十分到位。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曾經幫助過燕昭王變法圖強的劇辛。


    劇辛此人年輕時候是一名賢士,曾經著書,可惜,年歲漸漸增長之後,劇辛反而越發的貪功冒進了。


    “姚卿有禮了。”劇辛笑嗬嗬的躬身向姚賈見禮,滿是肉的胖臉笑起來時候顯得十分和氣。


    姚賈回以同樣溫和的笑容。


    回禮後,他揮揮手讓身邊的侍者都下去了,然後,轉過頭看著劇辛,柔聲道:“想必您來此是為了秦國大軍準備攻打燕國的事情吧?”


    不等劇辛回話,姚賈微微蹙起眉頭,一臉為難的說:“您看,姚賈能做的都做了。”


    姚賈用力的歎了一口氣,用特別委屈的口吻道:“燕國國主原本對我承諾,行刺國主之事絕不是燕太子丹主謀,姚賈才冒死從中勸說國主息怒,收下督亢的地圖就不要計較太子丹一時信錯人的事情了。可偏偏我這話還沒說完,負責刑訊調查此事的大臣已經回報,魏國的探子們都招供說燕太子丹因為國主拒絕了他歸國的要求而懷恨在心,故意用重金借助魏國探子的手,買通了國主身邊的內侍,一定要刺殺國主,他們才是陰溝裏翻船的人。聽了這話,姚賈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勸國主了——燕丹這是要國主的命啊!”


    劇辛十分不耐煩姚賈這一通廢話。


    出行前,燕國國主已經不厭其煩的對著他嘮叨了許多遍了。


    可劇辛沒多說什麽,臉上仍舊保持淡淡的笑容,像是十分專注似的側耳傾聽著姚賈的抱怨。


    直到現在姚賈住了嘴,不停的歎氣,他才開口道:“姚卿請不要害怕,國主絕對沒有因為此事責怪你的意思——他完全懂得你的為難。”


    姚賈瞬間化愁緒為笑臉,十分無恥的說:“姚賈也絕對自己做的仁至義盡,燕國國主沒有可以指責我姚賈的地方了。”


    劇辛被姚賈出口的話頂得胸口一陣憋悶。


    陪了許久的笑臉後,他開口道:“國主相信以姚卿的本事,想辦法將秦軍引到武遂和方城這兩個地方總不成問題吧?”


    姚賈霎時露出為難的神色,不停的推拒著劇辛的請求:“哎呀呀,瞧你這話說的!姚賈人微言輕,怎麽可能說得動李牧將軍呢?您是不清楚啊,國主對李牧將軍信重得很。連之前趙王遷派人在鹹陽散布李牧將軍反叛的消息,國主都絲毫不信。眼下,國主有言在先,軍中一切事情都交由李牧將軍全權負責。您說這話,這、這不是……為難我麽?”


    劇辛剛剛喘勻的氣再一次卡在胸口,憋得渾身疼。


    他深吸了幾口氣,才想起來自己的計劃,派人將一箱箱珠寶抬進房間內。


    然後,劇辛強笑著看向姚賈,說:“這是國主的誠意,請姚卿笑納。國主相信姚卿一定可以做到的。”


    姚賈臉上的為難再一次褪去,語調也顯得溫和了不少:“既然是這樣,姚賈再勉為其難的嚐試勸說李牧將軍一二——不過,有言在先,這事情能不能成,姚賈可沒辦法保證。”


    姚賈收了錢,他們就是綁在同一條繩上的螞蚱。


    事情當然是成也要成,不成也要成。


    劇辛聽到了姚賈鬆口,他終於開始講解第二部分燕王喜的計劃:“武遂和方城都是原本督亢地區的城池,蓋因前些年和趙國的一場大戰才丟掉了這兩個富庶的城池。姚卿既然將督亢地區獻給了國主,那麽此番李牧將軍對武遂和方程這兩個地方一定是有些了解的。這兩處易守難攻,絕對是排兵布陣的好地方,姚卿向李牧將軍進言讓他停兵於此,李牧將軍絕對不會多做他想。事成之後,姚卿繼續東行前往齊國。勝敗都是李牧一個人的責任,和姚卿沒有關係——畢竟秦國國主不是說過了麽?軍中大事,可是李牧將軍全權負責啊。”


    姚賈聞言笑得更加歡暢。


    他拍著桌麵笑道:“好,真是個妙計!劇辛不愧為國士。”


    國士?


    國士個狗屁!


    姚賈心中嘲笑不已,諷刺道:劇辛果然是年紀大了,腦子越發不中用了!


    武遂和方城兩處確實是軍事重地。


    若不是燕國從上到下都因為接到姚賈的“通風報信”而心懷僥幸,而是老老實實按照他們所想的在這兩座城內布下陷阱,恐怕一時之間,李牧真的無法發現,因此而吃些虧。


    可惜,燕國在聯係姚賈的時候,再沒有其他的機會了!


    笑著送走了自以為達到目的的劇辛,姚賈根本不做停留,直接轉道去了李牧營中。


    “李牧將軍,不出您所料,燕王喜真的快馬加鞭的派人過來了。”姚賈也不客套,開口直接將劇辛說過的話向李牧交代清楚了。


    然後,他看向李牧將軍,平靜的詢問:“將軍打算如何做?”


    李牧沒有立刻回答姚賈的問題,而是和手下的副將們一起研究著徹底被完善過的沙盤,仔仔細細的推演著地形。


    姚賈耐心的等待著答案,眼神止不住往神色肅穆,不同以往的秦初臉上偷瞄。


    他自得其樂,可這讓對人的視線都十分敏感的武將們忍不住來回在秦初和姚賈之間偷瞄。


    李牧故意大聲清了清嗓子,然後指著沙盤道:“這裏竟然有長城,到時候讓主力藏在這裏,一旦武遂和方城起火,做出往長城敗逃的樣子,將他們都引入其中。”


    武遂和方城之間正好形成了一個u字型。


    若是真的走入其中,哪怕秦軍強大也不好在這裏對付排布好陣型的燕軍,容易被人包了餃子。


    但若是將燕軍從這個u字之中引出來,落到u字的底端,那麽,從外包抄徹底解決燕軍不過是小事一樁。


    有了劇辛的吩咐,整個秦軍要做的事情反而更少了!


    簡直是親自將把柄送到他們手中,等著被秦國徹底消滅。


    姚賈聞言露出笑容,語調輕鬆的說:“攻打燕國的事情還請李牧將軍多費心。姚賈令有國主吩咐的職責,明日啟程前往齊國,我家秦初要勞煩李牧將軍多照顧了。”


    語畢,姚賈衝秦初眨眨眼,轉身瀟灑的離去。


    見姚賈走了,李牧拍了拍秦初的後背,高聲笑道:“行啊,不聲不響的跟著姚上卿出門兩趟,一回來,他就是你的人了!”


    在場的副將們立刻跟著笑鬧了起來,葷素不忌的跟他開起玩笑。


    比起明明有著天險易水河,卻偏偏將戰線向前拉到原本燕趙之間作為國界的長城邊上作死的燕國,真正沒有什麽本事隻能憑借大梁城抵抗秦軍進宮的魏國國主才是真正的欲哭無淚。


    “請先人保佑我魏國萬世千秋!保佑大梁城不會被攻破!保佑將士們英勇無畏保護寡人!!寡人不要做亡國之君!!!”魏王姬圉跪在宗廟之中不停向曆代魏國國主的畫像和排位磕頭。


    “寡人、寡人孝順母親,善待臣子,照顧兄弟。當初明明是範睢和齊國國主勾結,可範睢逃走之前卻故意指使著秦王羞辱於寡人,還殺了我魏國的重臣!明明是魏無忌無恥不斷向寡人討要財物,還有篡謀王位之心,被寡人閑置在國中之後,他卻故意裝模作樣的在國內散播寡人嫉賢妒能,不能夠容忍他存活的流言!寡人這才忍無可忍偷偷買通了他的門客對他下毒,讓他早些死了的!寡人沒有錯!為何天要亡我!”魏王姬圉說著臉上一片扭曲,出口的話也充滿了憎恨。


    但即使他已經頭破血流,可卻一刻都沒停下。


    魏王姬圉不斷對著牌位磕頭,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混在一起,襯著陰冷瘋狂的眼神,整個人看起來猙獰恐怖。


    “國主,秦軍的強弩已經射入城中了!”宗廟外一個內侍扯著粗啞又刺耳的聲音嚎叫。


    魏國國主尚且有著安靜的宗廟可以躲藏,但他們這些去勢的宮人,若是失去了國家,就真的再也沒有容身之處了!


    過了半晌,宗廟之中仍舊沒有任何動靜。


    內侍頓了頓聲音之後,繼續嘶聲力竭的喊道:“國主,國主!請您出來主持大局啊!魏國的存亡全都靠著您啦!”


    “國主,國主請您出來啊!國主!!!”內侍哭嚎著跪在門外,也不停的磕頭。


    可即使明知道若是魏國亡國再也沒有“魏王”的存在了,內侍也沒有一丁點膽子衝進去看姬圉一眼,絲毫不敢觸及魏王的權威。


    任憑內侍哭嚎的聲音再淒慘,可廟堂之中仍舊沒有一丁點動靜,魏王姬圉不願意搭理這些低賤的內侍。


    他抬頭看著廟堂上先人威武莊嚴的畫像,心中滿是絕望。


    秦國的進攻,他到底能夠拿什麽抵擋?


    原本秦軍的計劃是讓王翦同時攻打燕國和魏國。


    王翦已經準備好了兵分兩路,弱勢的燕國由他的兒子王奔率領軍隊攻打,而他自己來對付更難戰勝的魏國。


    這不是因為王奔比他手下的其他將領更加出眾,而是王翦知道最了解自己心思的是陪伴身邊多年的親生兒子。


    他們父子倆不會在戰場上相互掣肘。


    但情況有變,李牧提前擊退匈奴回到戰場。


    國主將攻打燕國的任務交給了得勝歸來的李牧,王翦反而更加高興。


    有了穩重熱切才能卓著的李牧在燕國戰場作戰,王翦能夠在魏國的戰場全力以赴,完全不用擔心兒子年少無知、衝動激進耽誤戰局了!


    “父親,大梁城堅固不已,我們困守此處已經許多日子了,可是根本打不下來。”王奔皺著眉頭,目光沉沉的怒視著屹立在自己眼前的城牆。


    整整三個月的攻打,可除了每日上升的戰士人數,秦軍的進攻竟然沒有一丁點收獲。


    王奔此時正是最意氣風發的時候,王翦雖然也遭逢過敗績,可跟隨在父親身邊長大的王奔從來沒見過其他任何一座城池像大梁城這麽可怕。


    它似乎永遠不會倒下,一刻不停的拒絕著秦軍的進攻。


    ……簡直像是有了魏國先人的庇佑!


    但這一點,王翦根本不信!


    攻打不下大梁城隻是他用錯了方法,而不是魏國枯木逢春。


    王翦跟王奔站在一起,抬頭凝視著大梁城。


    他一言不發的轉身回到帥帳,手指點在地圖上,緊緊皺著雙眉,凝視著從兩條寬廣的河流橫跨大梁城兩側。


    王翦忽然笑了。


    魏王姬圉現在已經吃得到了當初種下的惡果。


    因為不想與秦國正麵對戰,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魏國國土大麵積喪失,現如今隻剩下國都大梁城及其附近的一些小城邑,而這些小城邑根本沒有一丁點護衛的作用。


    大梁城現如今就像是孤獨漂泊在海洋之中的一帆孤舟,麵對撲麵而來的驚濤駭浪,它能夠存活至今依靠的完全是運氣。


    可被滔天巨浪吞沒已經是大梁城未來注定的道路了!


    而曾經輝煌無比的魏國也像是大梁城一樣,成了迎風悲泣的海島,孤立無援。


    可就是這麽一座孤島竟然頑固不已的擋在二十萬秦軍麵前,一步不肯想讓,硬生生阻止了無往不利的王翦父子前進的腳步。


    “不必動用更多的軍隊,也不必再架設起雲梯強攻。我們無法戰勝大梁,攀登高聳入雲的城牆,無法攻破堅硬到無法留下任何刻痕的磚塊,再多投入戰力也是沒用的。”王翦當機立斷收兵。


    回到營地之中,他認認真真的研究起了地圖。


    “父親,雖然魏國士兵抵抗的十分凶猛,可亡國之前,奮起反抗的總是比束手就擒的要多,我們若是繼續加派人手,攻下大梁指日可待。”王奔現在還是分年輕,不免有些少年人特有的熱血和猛士般的衝動。


    王翦神色平靜的搖了搖頭,輕笑道:“魏國人當然還想繼續存在下去,但他們氣數已盡了。”


    話落,王翦的手指落在地圖上之中包圍魏國國都的兩條河水上。


    他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看向王奔,將地圖送到他麵前。


    王奔遲疑的凝視了地圖許久,終於明白過來父親的意思,臉上立刻露出驚喜的笑容。


    他不敢置信的說:“這個辦法真是太好了!”


    確實太好了。


    大梁這座魏國的國都城牆堅固到令人絕望,幾乎可以用堅不可摧來形容。


    可當黃河和淮河貫通,引入大梁城中,卻不知道這座堅固的名城地基是不是能夠穩固到,連世間至剛至柔的水都足以抵禦在外呢?


    “傳令下去,讓曾經參與過鄭國渠修建的士兵們出列。我要將他們集中起來修渠。”王翦忽然向傳令兵吩咐。


    “王翦將軍有令,參與過修建鄭國渠的士兵出列!”一聲接一聲的號令之音嘹亮的傳入軍營之中。


    關中腹地乃是秦國龍興之處,更是百姓聚居之所。


    因此除了後來收攏的疆域之中百姓,王翦帶來的二十萬大軍之中,參與過挖掘和修建鄭國渠工作的士兵竟然超過了十五萬之眾。


    人當然是越多越好了!


    王翦看著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臉上的肅穆之色終於褪去。


    他讓手下的小將帶著這群休養後越發膀大腰圓的壯漢們前往黃河邊上,一下接一下掘開了河堤。


    漸漸的這條十數米寬的渠道直接指向了大梁城,而王奔也帶著另一隊人來到淮河邊上,帶著手下的士兵向著同樣的目標開挖。


    “將軍,你天天帶著戰士們挖河溝,這是要做什麽?”手下的小將不解的詢問。


    王翦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聲道:“當溫柔的河水流過大梁,我要知道那些由粘土風幹之後粘合到一塊的石頭是不是真的絲毫不為所動,堅固得一如既往。”


    小將瞪大了眼睛,磕磕巴巴的說:“您、您的意思是要將大梁城的城牆泡爛?這不可能!大梁城那麽高,怎麽可能……”


    “隻要腐毀掉堅固的地基,上麵的城牆就算是在堅固又有什麽用呢?它們一樣要轟然倒塌。”王翦看了看開掘河堤的進度,有些不滿的皺緊眉頭。


    王翦走上前,幹脆連自己也拿起了犁和鏟子,跟著在場的將士們一同挖掘這條能夠斷了大梁氣數的河溝。


    希望河水如母親般溫柔的撫慰,能夠讓這座倔強的都城軟化。


    如果隻是為了攻打這麽一座根本沒剩下多少士兵,就大量折損秦國的戰士,那就太不值得了。


    勝敗在此一決!


    秦子楚坐在桌案前,一顆一顆挑揀著棋盤上黑白分明的棋子。


    圍棋這麽高端的遊戲,他當然不會,所以,秦子楚無恥的把圍棋玩成了五子棋。


    嬴政按住秦子楚的手掌,忽然說:“子楚,你的心不靜——你在擔心戰事?”


    聽到嬴政的詢問,秦子楚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隨後,他開口道:“以前看過的軍事分析都說兩線作戰最容易失敗,燕國和魏國一個在我大秦北方、一個在東方,我是不是有些被這些日子的順利衝昏了頭腦,所以變得貪功冒進了?”


    聞言,嬴政露出笑容。


    他安撫的拍了拍秦子楚的手背:“我大秦曾經同時對燕、楚、魏開戰而得勝,不必擔憂。李牧和王翦都不是吃素的。”


    “但曆史是不可複製的,勝利也相同,我忍不住為此擔憂。”秦子楚蹙起眉頭。


    他略有些失落的看向嬴政,忽然說:“有時候我很後悔我們之間發展成這樣,因為你大概沒機會做‘統一了華夏’的始皇帝了。”


    嬴政滿不在乎的笑了起來,瀟灑的說:“其實當秦二世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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