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入夏伊始,酷暑熬過,秋雨又肆虐了兩三場,直至冬來冬末。


    將近八個長月,賀府一直藥味瀰漫,大夫不斷。賀同章無心讀書,也無心母慈子孝,菽水承歡。


    賀氏回府後,便徹底留了下來。


    賀同章將她安置別院,差了兩個丫頭去貼身伺候。


    縱是她道出的往事是何樣的匪夷所思,他皆無心再去追究明細真假。


    他的妻子與他青梅竹馬十八年,忽生情愫,彼此歡喜。又隨他離家苦受奔波,過了近六年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日子。


    他們荒廢了這樣多的時光,如今終於成婚,有了自己的家,他的母親又出奇地順利尋回。


    可他的妻子卻躺在床上,性命垂危,生死難定。


    滑天下之大稽,笑天下最可笑。


    賀同章私下也曾派人多方打探,可始終不得其他說法。


    泗水鄉土貧瘠,人煙稀薄,甚少與外人來往。派了人去查,也查不到任何其他線索。


    仿佛他母親所說的『意外落水』,是千真萬確。


    年關將至,北風呼嘯,冰冷刺骨,溫室裏暖如春日。


    林雙玉躺了近八月,終於醒來。


    這一日,


    賀同章給她擦拭雙手,似是生出錯覺,看到她指尖輕動,心猛然一顫。


    他愣住了。


    他生出過太多次的錯覺,時至今日,已經不敢輕易去辨真假。


    怕是一場空歡喜。


    那隻微動的手又彎了彎,接著眼睫顫動兩下。


    約有半刻。她緩緩睜開了眼。


    雙目渾濁,黯淡無光。


    檀香浮沉,滿室寂靜;賀同章神態滄桑,呆若木雞。


    他捧起她的手,動作很輕:「玉兒?」


    聲音嘶啞暗沉,似是下一刻便要哭出聲來。


    少女的眼睫又動了動,吃力張了張口,卻未能發出聲音。


    潸然淚下。


    賀同章輕捧著她的手,垂著臉埋在她的指尖,看不見表情。


    過了片刻,漸漸在床上縮成一團,泣不成聲。


    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林雙玉意外醒來,全府皆喜,賀氏除外。


    夫人醒來後,神智尚還不夠清明,連一句整話也說不出。可公子卻十分的歡喜,他極為耐心,一切從零教引。


    用膳的碗筷、各樣的吃食、要穿的衣裙,一樁樁,一件件,他都牽著姑娘的手,帶她重新識得這世間的一切。


    在賀同章的悉心教導下。


    到了第二年的初春,林雙玉已經可以下床,同府裏的丫頭追逐嬉戲了。


    她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芊紗裙,在府中來回穿梭,眉歡眼笑,聲如搖鈴。


    然後喚他:「哥哥,哥哥。」


    聽到她的喊聲,賀同章每次都將她拉倒懷中,眼中滿是寵溺與心疼。


    然後糾正她:「你應該喚我小叔。」他思索了片刻,又補充道:「或者是夫君。」


    「總之不是哥哥。」


    她瞪著澄澈的雙眸,困惑不解:


    「小叔?夫君?」


    她將一切忘了幹淨。


    不記得她是林廣之女,不記得她是丞相府的小姐,


    也不記得她是他的新妻。


    林雙玉時常闖禍,做出的事常不能為人所解。


    她的心智停留在了七歲時幼兒時,天真爛漫,懵懂無知。


    對一切都抱著美好的期許,對一切都充滿了憧憬與好奇。


    她這樣不用再活在罪責裏,坦然地忘記一切,乍看之下,倒頗覺美好。


    另一方麵。


    林雙玉的醒轉,緩和了賀同章與賀氏之間的關係,他開始願意嚐試去和這個母親接觸,做一個普通的兒子。


    起初,賀氏見兒子態度有所轉變,心中以為他是想的通透了,便多次私下暗示他,不必為一個女人介懷,大可休妻再娶。


    若不是讀了二十多年的聖賢書,尚還存有一絲理智。


    賀同章一定會將她趕出賀府,當做從未尋到過她。


    玉兒為尋她,幾近喪命,如今到了如此境地,休妻?


    她如何說的出口這樣的話。


    永言孝思,思孝惟則。


    聖人的訓話他不敢忘。


    「母親,你莫要再提這件事了。」


    自覺多言。


    明曉兒子的心意,賀氏再不敢多舌,她主動擔起照顧林雙玉的責任,處處關懷備至,小心地伺候。


    旁人都是媳孝母,到了她這裏卻成了母侍媳。


    不禁覺得悲切。


    如此在廊平過了四年。


    賀同章一直想方設法為愛妻四處求醫,不曾放棄。


    四年裏林雙玉一直無所出,賀氏便想著,休妻不可,納妾總是行的吧?


    他的兒子,萬不能要守著一個癡兒度過餘生,斷了他父親的香火。


    她心中這樣想,卻有不敢輕易同賀同章這樣說。


    同一個屋簷下共渡了四年,她早將兒子的性子摸了清楚。


    他原本對玉兒遭故之事一直介懷於心,


    她們母子感情淺薄,這些年來若不是她在玉兒麵前殷勤照拂,他斷不會輕易釋懷。


    天和十三年,天子下詔,舉賢納士。


    賀氏本一心憂慮賀同章子嗣繼承之事,可得知科考一事後,忽然又轉而誘勸兒子去參試。


    「你得老丞相親自教導,滿腹經綸,若不去考取個功名,豈不白費了老丞相的一番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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