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抿緊了嘴唇。


    鬆開手掌,揉碎地丁香花瓣隨風飛散,零落成泥。就如同那些過去了的回憶。


    大病痊愈後的趙禎脫胎換骨,終於擺脫過了劉太後的陰影,專心理政。他既不像父親真宗皇帝那樣好慕虛榮,假造天書,廣建道觀,也不像養母劉太後那樣獨斷專權,使得外戚跋扈。他的勤勉、寬容和仁慈受到了朝堂民間的一致稱頌。


    他甚至放棄了冊立自己最寵愛的張氏為後的念頭,采納了朝臣的建議,冊立了素有賢名的開國大將曹彬的孫女曹氏為皇後。


    人說將門虎女,這個女子,果然沒有辜負他!


    曹氏被立為皇後後,依然克己奉斂,完全不似郭皇後當年的囂張。她勤勉又節儉,嚴於律己,也約束了一眾宮人。她的存在使得後宮風氣為之一變。嬪妃們尊敬她,在她麵前不敢僭越。她了解民間的疾苦,對稼檣之事不僅熟知而且重視,甚至帶領宮人在皇城中栽種稻穀和蔬菜。


    心愛的女人,隻要寵她愛她賞她就可以了,比如張氏。而皇後的位子,即便趙禎也深深讚同,應改由曹氏這樣的女子坐鎮中宮才能令他放心。


    而時光流逝得如此之快,一轉眼曹氏也已經入宮四年了。


    保慶皇太後楊氏年前去世了,今年二月裏下葬在永定陵,諡“章惠”,她的牌位也進入了奉慈廟,和趙禎的親生母親章懿太後李氏一起接受祭祀朝拜。


    五月裏,趙禎有了兒子。那是多麽讓人歡欣鼓舞的喜事!趙禎已經二十九歲了,還沒有子嗣。東宮虛位,是每個皇帝和每一班朝臣都會擔憂的事情。所以這個皇子的降生,無疑像是給了大家一劑強心劑。為了慶祝這個皇子的誕生,趙禎當時就頒旨大赦天下。死囚可以罪減一等,不用砍頭了,流放之刑以下的犯人可以獲釋歸家。


    遺憾的是,這種上天賜予的快樂總是消失得太快了。這個被舉國之人視若珍寶的小皇子,僅僅在這世上停留了一天,就被上天召回了他幼小的生命。


    六月的時候,杭州大潮,衝壞了江堤。遣了使者修葺祭拜。


    七月,邊疆有異動,下詔令河東河北郡密嚴邊備……


    失去了小娘娘的陪伴,又遭受了喪子之痛的趙禎,唯有這樣埋頭在政事中,才能稍稍得到忘卻的撫慰。


    即便這樣也無法讓時間放慢腳步。又是一個中秋了,能夠陪伴他的人越來越少,能夠聽他傾訴心事的人越來越少!


    趙禎黯然長歎。


    正出神間,一陣細碎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至近打斷了他的回憶。


    王守規麵有急色,一路小跑過來,稟告道:“啟稟聖上,門下侍郎王隨、陳堯佐,參知政事韓億、程琳、石中立求見!”


    宰相和副宰相們同時深夜求見?趙禎的心裏一緊!


    回到福寧殿,幾個正副宰相們已經立在堂下,俱都麵色凝重。趙禎進得殿中,幾人一起叩拜。


    “眾卿免禮!王卿,深夜求見,可是有什麽急事?”趙禎屁股還沒坐穩,立即就切入主題。


    王隨麵色沉重,遞上了一份急報。王守規接過,恭恭敬敬遞到趙禎手中。


    趙禎展開急報,心裏陡地一沉——


    越州大水!


    後世無數的曆史學家都分析過趙宋王朝滅亡的原因。除卻自徽宗起諸帝的昏聵不說,最重要的幾個原因一是宋朝本身的抑武重文的政策使得宋朝在軍事上一直處於弱者地位,第二個原因是四麵環敵,遼及滅了遼的金,西夏,吐蕃,無不垂涎宋的繁榮,對其虎視眈眈,軍事上一直小衝突不斷,消耗宋的國力。然而還有另外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就是,宋朝那接連不斷的自然災害。大水,大旱,蝗蟲!幾乎是輪番登場。使本來就國庫空虛還要給遼、夏進貢“歲幣”的宋朝更加虛弱不堪。


    髒唐,臭漢,窩囊宋!處於這種狀況中的宋朝,說它“窩囊”倒真的挺貼切。


    好在宋朝有一套龐大繁雜的官僚係統,充足的人手,如果全力投入的話,災情也還能得到一定的控製。越州遙遠,所以那裏的災民並沒有流落到京城來。


    可是八月底,又有一道壞消息傳來——京畿道汴河上有一段決堤了!


    在離京城這麽近的地方,災民不可避免的帶著饑餓、病痛,披著破爛的衣裳,挪動他們破裂的雙腳,朝著汴京這個當世最繁華的城市奔來。


    十月。


    “爺!給口飯吃吧!”


    “大爺……行行好給口吃的吧,孩子快要不行了……”


    “公子!請您收留這個女娃吧!她什麽都能幹,隻求您賞口飯,不餓死就行!”


    “不得無理!快放開聖……公子的衣袖!”王守規怒斥那個膽大包天的乞丐樣的老頭,見他不肯放手,做勢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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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禎製止了王守規,一臉惻然。這是他的百姓!卻流離失所骨瘦如柴,看起來活像個骷髏!


    在八月水災之後,京畿道的災民就逐漸流入京城。趙禎亦有耳聞。雖然已經開倉放糧,但是架不住僧多粥少,這麽多張嘴嗷嗷待哺。


    今天趙禎特意微服出宮,就是想看一下真實的情況有多嚴重。朝堂上那幫子大臣隻會說什麽“災民已賑,無憂矣”。


    這簡直就是欺君!


    趙禎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實在是慘不忍睹。病死餓死,都屬尋常。賣兒賣女,甚至不要錢,隻求小孩子被領走可以有口飯吃,不至和大人一起餓死!那些破爛單薄又肮髒的衣裳,土樣顏色的麵頰,失去了神采呆滯的雙眼,深深地刺痛了皇帝的心!


    “聖上……”陪同而來的天章閣侍講盧俊清似是明白皇帝的感受,輕輕喚道。


    趙禎回過神來,讓王守規拿了些錢給了那老者,卻沒有領走那小女孩,徑直前行。老者流著眼淚,在他身後跪下叩拜。


    “盧卿,為什麽會這樣?不是已經開了常平倉賑災了嗎?難道他們敢騙朕?”趙禎的眼中閃著怒火,嚴厲地道:“若果真如此,這些家夥就等著去崖州養老吧!朕決饒不了他們!”


    “聖上息怒!”盧俊清斟酌著言辭,“常平倉確實已開放賑災,諸位執宰怎敢欺君!隻是……”


    “隻是什麽?難道有人竟敢貪瀆賑災的糧食?”趙禎聲色俱厲。


    “聖上萬莫如此猜測!常平倉確實已經開放賑災,也無人敢趁此機會中飽私囊。隻是現在西北不穩,隱現亂像,一旦有變而糧草不濟,勢必生亂。是以執宰不敢傾全倉之糧以賑災,隻為防備西北之變。”


    趙禎一時無語,唯有長歎。西夏元昊小兒,變亂之心昭然若揭,不日戰火必起,宰相們不敢把全部的糧食拿出來賑災,就是在為打仗作準備。這真是無可奈何的狀況。


    趙禎有種無力的感覺。


    就在此時,不遠處一個聲音響起:


    “兀那婆子,休要擋住我家小姐的車子,快快閃開!”


    卻是一輛女眷的馬車,正從此經過,卻被那些要賣兒賣女的災民攔住不放。


    趕車的小廝見那群乞丐還不肯離去,不由有些惱羞成怒,於是空甩了一下鞭子“啪”地一聲作響,倒的確嚇得那些災民退後了兩步。


    一個溫婉的聲音卻從車中傳出,帶著責備之意說道:“小六快住手!莫嚇壞了人家。停車!”


    那小廝聞言不敢違抗,隻得無奈停下車馬。一個嬌俏的小丫環先下來,然後又從車裏扶出了一位鵝黃衫子的少女。


    少女看了看攔她車子的人,溫言問道:“這位大嬸,請問為何要攔住我的馬車?”


    那婆子見是個和氣的小姐,當下就“撲咚”一聲跪下,把一個十歲樣子的小女孩拽到身前,懇求道:“這位小姐,女菩薩,求您行行好,收留了這個孩子吧。家鄉遭了水災,親人都死絕了,這孩子再跟著我,就要餓死了!求求您!求求您!”


    少女見那女孩年紀幼小,長得還算漂亮,卻麵黃肌瘦顯然長時間都沒有吃飽飯的緣故。少女看了心裏十分難受,轉頭對那小丫環說:“亦菲,我們出門帶了多少錢?都拿出來給這位嬸嬸吧。”


    叫亦菲的丫環便從車上取出一個錢囊,給了那婦人。婦人請少女帶小女孩一起走,少女卻搖頭不肯:“她已是你唯一的親人了,我又怎能讓她離你而去?”


    然而少女並沒有立即離去,她張目四望,見到一群群的災民、饑民,那仿若死了般的模樣,心下難受。她猶豫一下,褪下腕上一隻翠玉鐲子,交給兩個小廝中揮鞭子的那個:“小六,拿這隻鐲子去賣了,換些錢買些米糧送到這裏分給這些人吧。”


    小六常見大小姐戴著這隻鐲子,知是小姐心愛之物,又顯然不是便宜貨,便不敢去接。


    少女皺眉道:“作什麽?叫你去你就去。休得羅嗦。”小六這才敢接了。


    見這小姐如此善良,那婦人淚流滿麵,又朝她跪了下去。幾個一起的災民聽得小姐叫小廝給他們送糧便也呼啦啦跪下一片。倒慌得那少女不知如何是好。臨走前,少女對那婦人說:“內城的蘇侍郎蘇府,你們母女若是回不去家鄉了,便倒那裏去尋我吧。我必會盡力相助。”


    登上馬車時,少女一失手,手裏的絲帕沒有捏住,讓風吹落地上。亦菲待要去撿,卻見一個年輕男子已經撿了起來,走到車窗前,微笑著將帕子遞了過去。


    少女接過帕子,麵對青年男子畢竟略帶羞澀,低聲道:“多謝公子。”


    那男子一雙清澈的眼睛,微微還禮:“舉手之勞。敢問小姐可是蘇子清蘇大人的千金?”


    少女奇道:“正是。公子認得家父?”


    男子道:“鄙姓盧,與令尊大人同殿為官,自然相識。卻不知蘇大人如此好家教,小姐適才之舉,盧某敬佩,還請小姐受盧某一拜。”說著,竟真的一揖到底,十分真誠。


    少女忙道:“盧大人謬讚了,這大禮萬不能受。”說著就在車上還了一禮。


    此時她並不知道,其實今天看到她的不隻這位盧大人一個。也不知道其實盧大人是受命來詢問她的身份。


    這個少女,就是蘇家大小姐蘇拂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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