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管家聞言不盡皺眉,“何必要如此說呢,老爺即便回了安陽,那也是以大學士的身份戎馬回鄉,那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啊。又有誰敢因此輕看了老爺,何況老爺若不說,他們隻會當老爺在朝中還有權勢,巴結都來不及,豈有冷眼作踐的理。”


    郭樸聞言又一笑:“你這倒是句實話,其實老實說,我可一點都不擔心這個。回去以後我就閉門謝客,那些官場上的人我一律都不見,省得擾了清靜。”


    “那恐怕隻能為難小人了。”


    郭樸聞言不禁問:“此話何解?”


    管家一笑:“老爺想不見可來拜訪的人定不會少,小人可不都要一一替老爺攔著嗎?到時候既要讓他們回去,又要不得罪人,現在想想都覺得頭疼。”


    郭樸聽了這話笑得更厲害了:“沒錯,到時候可當真是有得你忙了。”他這一笑過,也覺得心情頓時暢快了許多,不禁道:“贏了,該收的也都收拾完了,看看人都到齊了沒有,若齊了也不要再耽擱了,走吧。”


    管家應了聲“是”,依照老爺的吩咐點算過了人口,確定一個不差後才又過來回話:“老爺,都到齊了。”


    郭樸聞言點了點頭,卻也不再發話說出發,而是在那裏愣神,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


    管家在一旁已然猜到了幾分,卻不催促,隻是靜靜的站在一旁,等待著老爺再發話。隻是老爺久久不開口,倒是讓他也不免有幾分焦急,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試探:“老爺可是要走了?”


    郭樸依舊不回答。


    管家又等了一會兒,才再試探著問道:“老爺可是在等韓姑娘?老爺若真想在臨走前叫她一麵,小人這就找人去請去。”


    果然郭樸一聽這話就回過神來,忙搖頭,卻是道了句:“時候也不早了,再不行就天黑了,走吧。”


    “老爺真的不打算再等了?”管家忍不住問。


    郭樸猶豫了一下,但卻還是終究搖了搖頭,坐上了馬車。管家見此雖有無奈,但想是老爺自己決定的,想來也是天命吧。


    郭樸雖上了馬車,但心中卻還是忍不住惦記,他說不說,可等到馬車前行之時卻還是忍不住將車簾掀開一個小縫向後望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心裏有期待,隻是這麽一望出去卻一個人也沒看,果然月娘還是沒來,想到此他不禁暗歎,放下車簾,重新坐了回去。


    原本這已是決定好的事,原本他覺得自己不會後悔,隻是事已到此心中卻忽然萌生悔意,隻是即便如此,他也很清楚,既已走到了如今這步,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馬車朝著城外而去,郭樸雖特意吩咐過下人不要招搖,隻是這麽大的隊伍難免會引人休息。


    不過這些都無妨,反正也沒人知道這走得是誰。


    馬車剛到了城門卻忽然聽了下來,郭樸頓時意識到什麽,心裏不禁有幾分緊張。他猜想是來了什麽人,否則馬車不會突然聽下,可是這來的究竟是誰呢?是月娘嗎?


    他正想到此,忽聽車外傳來管家的聲音:“老爺。”


    “誰來了?”還不等他把話說完,郭樸就忍不住先問了句,果然聽管家很快回答,“是張閣老。”


    “太嶽。”郭樸聽到是他,心裏卻不免有些失望,但也不應該就這麽讓張居正在外麵等著。原本他該下車的,隻是想了想也不遠引人注意,加上車裏的位置也大,於是便讓管家讓張居正上來說話。等到張居正上車後,又吩咐管家先讓其他人等等,再把車全都停到路旁,不要在路中間擋著。


    隻是他剛一吩咐,卻聽張居正道:“不必了,我也不想耽誤你的行程。就讓馬車往城外走吧,走到西裏亭時聽下,然後我自己再想辦法回答。”


    “西裏亭回城馬車至少要半個時辰,何況你還是步行,這可不行。”


    張居正道:“質夫也不必為我擔心,我來至少就已經在那裏安排了人,想來現在馬車已經到了那兒了。”


    郭樸聽他有備而來,的確也放心了許多。


    張居正今日倒是先準備好了來的,這倒也符合他平日裏的作風,所以郭樸聽到這話也並不覺得奇怪。便讓管家照他說的去做,就這樣一行人又啟程。


    張居正今日來見他也是穿著十分普通的便裝,和一般的平民百姓沒什麽區別,隻是舉止間卻透露著一股不凡的氣質,倒是讓郭樸看了他這身裝扮,忍不住道:“太嶽當真是天縱英才,即便混入泥沙也難掩本色。”


    張居正聞言卻不盡一笑,自嘲道:“什麽泥啊沙啊的,我還不是凡人一個,哪裏有你說的那麽神。何況我若真的有本事,就可以讓和肅卿還有這許多人都不用走了。”


    郭樸聞言不禁一笑:“你的心意我領了,隻是你雖說出這樣的話來,可你心裏又何嚐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即便不舍但也不得不舍。”他拍了拍他的肩,一歎:“其實最難過的莫過於皇上,我們再怎麽難又如何能比皇上還難?其實這一走我心裏最對不住的就是皇上了,所以不怕給你說句心裏話。我知徐階是你的恩師,可是太嶽,你也清楚,別看徐階身為首輔,在朝廷中有不少人擁戴,可是在對皇上的事兒上,他不如高拱用心。”他見張居正想開口說什麽,立刻又出言打斷了他:“你先別急著出言為徐階辯解什麽,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張居正聽了這話才沒有開口,隻等著郭樸繼續說下去。


    郭樸語重心長:“其實太嶽,你何等聰明又怎麽會不清楚,朝中如今以文為大。誰若與他們作對,哪怕是向著皇上也定會被唾棄,隻是向著皇上的事兒又有幾件不與他們的意見相悖呢?”


    張居正沉默,這個道理他何嚐不清楚,隻是在其他人麵前從未開口說過而已。


    郭樸越說心中感慨越多,這些年他看著朝局的變化,很多事心知肚明,但卻礙於身在局中,因此有些話,即便是熟悉如高拱他也不曾開口說過。今日既要走,當著太嶽的麵兒,很多埋在心裏已久的東西也忍不住全都說了出來。


    朝廷利弊,官場腐敗,文官亂政,他越說越激動,隻是說到最後,無話可說的時候卻又一下子冷靜了下來。沉默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最後終歎了口氣,心中竟有一絲從未有過的輕鬆,看著張居正微笑:“這麽多年不敢開口說的話,不想到今日竟一下子全都說給了你聽。”他見張居正低頭沉默,眉頭微蹙,便知是自己剛才的話起了作用,不禁又道:“現在底成了我對不住你了,臨走還給你說了這麽多話,我知道這些話你聽著一定刺心。”


    張居正搖了搖頭:“雖刺心,但又何嚐不是實話呢?其實你我都知道,這些都是朝廷之弊,隻是要改變恐怕要從根本做起。”


    郭樸一聽張居正也有同樣的想法,不禁問:“你覺得該從哪裏?”


    張居正聽他這麽問,又見他神色,頓時明白他也有此想法,他心裏的這個念頭倒隻與恩師提過,卻被恩師說成不切時宜,因此他也沒有再提。如今遇到與自己想法一致的,如何能不激動,不禁道:“你先說。”


    郭樸也同樣激動,這個想法他就根本沒跟任何人提過,包括高拱。其實不光是高拱,他原先以為恐怕朝中的官吏是不會有一個支持大改,皇上也同樣不例外,因為一旦大改就很有可能觸及到大明的根基。寧願無為也不願去冒險,這也是朝中大多數人的為官之道。隻是太嶽平日裏看著沉默少言,甚至有人道他城府深厚,卻不想竟是這麽個有膽識敢做事的人。這倒讓郭樸一時間對他刮目相看,也不知道他的想法是否也同自己一致,卻也不願先開口,害怕自己一說就不靈了,於是道:“不,你先說。”


    張居正何嚐不是如此想,也想看看他的心思是否同自己一樣,原本想一起寫在紙上再給對方看,隻是車上顛簸不便筆墨,想了想道:“這樣,我們一起數一二三,然後一起說出來。”


    郭樸也急著想知道,因此聽他一這麽說忙點頭,二人便異口同聲的開始數了起來:“一、二、三。”


    “三”字剛一落口,二人便接著相繼脫口而出。


    “改革。”


    “改革。”


    他們說得如此一致,聽到對方的話先是一驚,卻很快相視笑了起來。


    郭樸忍不住道:“果然,太嶽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張居正也笑:“我原以為朝中隻有我一人有此想法。”


    “我原也是這麽以為。”郭樸說到此感觸,不禁拉著他的手,“吏製,稅收,種種種種,若想徹底根除全都要改。”


    張居正點頭,也不禁感觸:“這一點我們也想到了一塊。。”


    “不錯,讓我走之前知道這麽一件事,也不枉我......”他說到這裏忽然不把話繼續說下去了,而是道,“太嶽,說到底我還不是不如你,我也隻是想想而已,依舊是紙上談兵。不過我相信你,以你的本事你的作為,總有一日你會坐上首輔的位置,到時候請你一定要好好輔佐皇上,中興大明。”他說完竟忍不住落淚,一隻手鬆開張居正的手,抬手抹淚,但另一隻手卻依舊抓著:“恐怕我和肅卿這麽一走,皇上今後在朝中也會孤立無援。說起皇上,我心終究有愧,今後皇上還要交托給你,畢竟皇上還年輕,性子也不如先帝果決。所以今後若真的出了什麽事,還請你一定要幫幫皇上,哪怕私底下也好。你我知交一場,這件事也算是我求你。”說完雙手緊緊的握住他的手。


    張居正點點頭:“你放心,我既是皇上的臣子,自然會向著他。”


    “我信,隻要你親口答應了我就信,若是換做別人哪怕是徐階我也未必如此。”


    張居正微微一笑,心裏卻暗歎,其實恩師也並非言而無信的人,看來當真是質夫和他的積怨已深了。隻是郭樸這話倒提醒了他,讓他想起一件事來:“你也別這麽說,其實這件事也不是恩師的錯。恩師當真是毫不知情,李閣老連恩師也瞞著,就是前幾日皇上準許你辭官後恩師才明白的,隻是事情卻已成定居,皇上的旨都下了,恩師也沒法挽回。原本今日恩師是想親自來送你的,隻是又怕和你解釋不清楚,便讓我替他來送你,順便把事情說清楚。”


    郭樸聞言沉默了一下,卻忽然間笑了起來:“無妨,何況今後也見不著了,是誰又有什麽關係。”何況他心想徐階若真有此心為何今日不親自來?一句害怕自己不原諒如何能讓人信服?


    隻是郭樸雖這麽想,但卻並不明言。


    他們說了這麽一會兒話,眼見著馬車已到了西裏亭了,二人即便心裏還有不舍,也不得不相互告別了。隻是走時郭樸忍不住又囑咐了一句:“太嶽一定要記得我剛才給你說過的話,我不在皇上就交給你了。”


    “放心吧。”張居正想了想又忍不住:“今後我若也辭官回鄉了,定來安陽尋你。到時候我們再一同品酒,好好暢談一番。”


    郭樸聞言一笑:“別的沒有,美酒管夠。”然而他停頓了一下,“我倒希望不曾有這麽一天。”


    “會有的。”張居正說了這話,自己心裏也不禁覺得無奈。想了想差點忘了件事,讓質夫先等著,自己卻先下車去了。


    郭樸不明所以,也跟著下了馬車,果然見西裏亭旁已聽著一輛馬車,看來是太嶽事先安排好的。隻見太嶽掀開簾子,在裏麵翻找了一下,最終取出一卷畫軸,這才又過來,遞給郭樸:“就當是我的贈禮,也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值錢的我也拿不出來,還望你不嫌棄。”


    郭樸接過畫卷,卻見是一幅醉酒桃花林圖,林中有一老翁靠著一顆桃樹席地而坐,手中還拿著壺酒,臉上有紅暈,神色也有些迷醉,一幅喝酒醉的樣子,倒是栩栩如生。然而讓郭樸更喜歡的是這畫旁的題詩,正是唐寅的那首桃花庵歌。


    “拙作一幅,還望不棄。”


    郭樸小心翼翼將畫收好:“知我者莫若太嶽,多謝了。”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張居正說了這話,心裏更覺不舍得,不忍再多留,於是忍不住催促郭樸上路,以免天黑了路不好走。


    郭樸也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與他相互拜別過後,便上了馬車離去。


    張居正走後,郭樸一個人坐在馬車裏,聽著耳邊的車輪聲,頓時覺得心裏很空。沒了人說話,他又忽然想起了月娘來,隻是覺得有一種情緒壓抑在心頭,說不出的悶和難受。


    月娘當真沒有來,而這一別之後,恐怕他們也不會再有能再見麵的機會。一想到此,郭樸心中就不禁難過。卻也隻能感歎命運無常,半點都由不得人。


    馬車又行了一段,眼見著離京城是越來越遠了。然而就在這時,窗外卻忽然傳來一陣女子的唱曲聲。


    郭樸一聽整個人頓時一震,忙叫了聲停,掀開簾子下車,那曲聲果然又更加清晰:“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闌。翦不斷,理還亂......”


    郭樸一下子就聽出這曲聲,又驚又喜,一把抓著管家:“是月娘,是月娘。”他說著說著,臉上竟留下了淚。


    管家見老爺這般,一時間也有些慌了神,他雖沒聽過韓姑娘唱曲,但老爺既如此說那就定不會錯的。他雖不知韓姑娘為何會突然來此,按理說今日要的事是不會透露出一點風聲的,湯公子就更不會說了。隻是即便他心中有諸多疑惑,但見老爺如此,也不禁很快道:“老爺別急,在附近,就在附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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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快去找。不,我自己去。”郭樸說這話時神色中已有掩飾不住的激動,朝著聲音便尋去。不光是這嗓音,就是這獨一無二的曲子,不是月娘又會是誰呢?


    他一激動下幾次不穩,險些絆倒在地上,還好被旁邊的管家及時扶住,生怕老爺再摔著,因此便跟得更緊了。


    原本尋找聲音找去也不是什麽難事,隻是郭樸一時慌張下卻亂了聲,頓時有些找不著方向。這首曲子他也隻聽過開頭,並不知何時會完。他隻害怕曲子一完,自己就真的找不到月娘了,他竟一時間忘了可以大聲喊她的名字。


    管家雖識得方向,但卻也隻能一步不落的跟著老爺,反反複複的走錯了幾次,心知這麽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於是道:“老爺,您就別找了,您跟著我,我帶你去。”


    郭樸本一時間亂神,一聽他這麽說忙抓著他的手臂:“快,你快帶我去。”


    管家忙點頭:“好,好,好,老爺就跟著我,小心腳下。”然而說完他又覺得不放心,忍不住道:“要不您先回馬車,我去找著了韓姑娘便帶來給您看。”


    誰知郭樸聞言卻怒:“哪有那麽囉嗦,還不快去,不然一會兒就真的找不到月娘了。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我要親自找著她才能放心。”


    老爺執意如此,管家也無奈,但知此時若自己再出言阻攔也隻會激怒老爺而已,無奈下隻能道:“好,老爺跟著就是,隻是老爺可千萬要仔細些,可別真摔著了,恐怕我們就都走不成了。”


    “行了行了,還不快走。”郭樸的語氣比剛才更不耐煩。


    管家還是不放心,必須要拉著他才肯走,這樣老爺若真的摔著了,還有自己這邊拽著,也摔不到什麽。


    好在這聲音也大,聽得也清楚,管家很快便找到了地方,果然見鬆樹下一個女子背對著這邊正唱著曲。管家雖未看到正臉,但光憑身影上的七八分相似,便可判斷多半是韓姑娘無疑。隻是讓人覺得奇怪的,她是隻身一人,周圍當真是一個其他的人影都沒有。


    管家見老爺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就忍不住替他開口呼了聲:“韓姑娘。”


    果然聲音頓止,隻見那女子回頭,看到出現在身後的人也麵有驚訝。隻是那女子的容貌,不是韓月娘又是誰呢?


    “月娘。”郭樸見到她的臉,也忍不住喚了一聲,卻又一時間不知道還說什麽,隻是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韓月娘卻不答,朝著他便走了過來,臉上有淚水緩緩流下。隻是她一走到郭樸身前,卻忽然間跪了下來:“大人,我求您了,帶我走,讓我跟您一起走。”


    郭樸一愣,很快回過神來卻忙將她扶起:“怎麽回事?你慢慢說。”


    “大人要先答應我。”


    郭樸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答應你什麽?”


    “帶我一起走。”她說得堅定,郭樸聽了心中卻頓時被觸動,一下子就不禁動搖了,沉默了一下,卻終於還是情不自禁的點了點頭,“好,我帶你走。”


    韓月娘一聽淚水又止不住流了下來,一時間卻還有些不相信的又問了一句:“當真?你不騙我。”


    “我不騙你,我再也不騙你了。”郭樸說到此也忍不住流淚。


    月娘聽這話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但臉上卻依舊殘留著淚痕:“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答應,就像我剛才找不到你便唱了這曲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聽到,我也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她說到最後語氣已有些哽咽,一下子就撲進了郭樸懷中。


    郭樸也不顧管家還在,伸手便緊緊的抱住了她,雖還不明白原有,但有什麽比失而複得的東西更珍貴呢。“我不騙你,我再也不騙你了。”他忍不住在她耳邊低聲重複著,卻覺得胸口的位置已濕了一片。此刻他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寧願拋下所有,也不願再失去她。


    管家在一旁看著,竟也忍不住暗自抹淚。


    (第二卷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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