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皎勉強扯了扯唇角,淡淡道:“挑你印象最深的吧。”


    陰姽嫿沉默斟酌了片刻,才認真地回答:“每一個,都很深。”


    她的話音落下,一抹悲涼的微笑緩緩在她的容顏間暈開,像是滴落進靜潭的水滴慢慢蕩開的漣漪,一閃即逝,她的語氣平靜:“創世靈劍的身上皆負有詛咒,我們不可能逃得掉,那些得到靈劍的人,也不可能逃掉。”


    雲皎看向了陰姽嫿,她想問長離劍的詛咒是什麽,卻發現自己終究沒有那個勇氣,於是試探的問:“姐姐,你的詛咒是什麽?”


    陰姽嫿淡淡地瞥了雲皎一眼,喃喃的道:“我是女人,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什麽樣的詛咒才是最令她無法承受的。”


    這樣的回答不清不楚,卻莫名令人的心裏發疼,不知道為什麽,這時候的雲皎恍惚想起了不久前隕落逝去的鳳祉,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沉默以對,良久之後才悶悶的問:“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陰姽嫿的神情寂靜而認真,像是給予啟示的神女:“混沌之井,是我們命定的歸宿,我,長離,陽炎都會回去的。”


    她頓了頓,美豔的容顏間黯然而淒楚,卻也帶著柔和:“我喜歡他,不同於從前所有人,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他在保護我,所以……沒有人再會得到我了,永遠都不會有了。”


    雲皎自然知道陰姽嫿口中的那個‘他’是誰,見到她這副模樣,心裏更是忍不住生疼,壓抑著心情又問:“那陽炎劍呢,他的詛咒又是什麽?”


    陰姽嫿的神情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隻是淡淡的答:“陽炎會永遠敗在長離手下。”


    這樣的詛咒倒是出乎了雲皎的意料,她挑了挑眉,有些不可置信:“就這?”


    陰姽嫿望向她靜靜笑了,詭豔之中帶著莫名的溫情:“陽炎身為神劍,卻要終生敗在魔劍之下,這樣的詛咒……難道還不夠重麽?”


    雲皎一陣沉默,若他們口中的陽炎不是爭強好勝之人,如此詛咒自然算不了什麽,可那人若是自尊自負的性情,那麽這個詛咒對他來說,確實是永恒的痛苦和折磨了,她抬頭看向陰姽嫿,似是隨口問:“陽炎……是雲初末的哥哥麽?”


    陰姽嫿的眉目中綻放出豔麗的笑意,甚至沾沾自喜的,像宣告某些主權般:“是啊,他和長離一樣,都是我的弟弟……”


    她頓了頓,沉吟了一下,又道:“隻是不知道,長離還願不願認他這個哥哥,陽炎還肯不肯認他這個弟弟……我從未見過像長離這般執念深沉,陽炎這般自負偏激的人了。”


    話問到這個份上,雲皎已不打算再繼續下去,雲初末的從前,他願意跟她說,那她就認真聽著,他不願多說,她也不會再去探聽,至於創世靈劍之間的糾葛,亦不是她這個小小的凡人所能左右的,與其知道之後心中擔憂驚懼,倒不如坦坦蕩蕩,一幹二淨。


    她是這麽想著,可是卻有人偏偏不讓她稱心如意,陰姽嫿偏頭打量著她,神情之間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雲皎不由心虛,呐呐的問到:“你看什麽?”


    陰姽嫿麵對著她,緩緩問道:“你問過我,問過陽炎,卻都沒有問過長離一句,他的事情,你不想知道麽?”


    雲皎埋下了頭,悶悶的道:“不想知道。”


    陰姽嫿意外的哦了一聲,尾音微微挑高,似乎在嘲諷:“你是不想知道,還是不願知道,抑或是……害怕知道?”


    她邁步向雲皎接近,嫣然的笑意顯得有些清冷:“你記憶中的那個人是誰,戰姝妤和你是什麽關係,難道你一點都不想知道麽?”


    她的聲音和緩,卻帶著勾人心魄的力量,讓雲皎不由自主的愣住了神,是啊,這些天她也在想這些問題,雖然答應雲初末不會在意那些過去,可是冥冥中發生過的事情,又怎能真正做到徹底忽略?


    那個人的話,一遍遍回蕩在她的腦海中,猶如附骨之蛆,宛若蠱惑之毒,引領著她不斷向記憶更深處探去,那是她不曾經曆過的事情,卻無比清晰浮現在她的眼前,那個身著墨衣的女子,還有那條在雲霧中翻騰的黑龍……


    隨著狂風翻滾的長裙,衣擺之上繡著赤色的花朵,與記憶中某道身影重合起來,竟是這樣的似曾相識,這樣的親密熟悉,她還記得雲初末抱著姝妤悲痛哀傷的模樣,那個死在他懷裏的女子,在記憶那頭淺行高歌,同樣的墨衣翩然,同樣的風華絕世,隻是一個活在英姿颯爽的年代,一個在狼狽和挫敗中絕望離開。冥冥之中,她好像探知了某些真相,卻又生生止步,踟躕在過去與現世之間。


    見到她的沉默,陰姽嫿的神情中勾起意味深長的笑意,她來到雲皎的身邊,微涼的手指挑起雲皎的下頜,她的眸中閃過一抹血紅,襯著白皙的膚色,顯得更加妖異詭豔,惑毒的聲音輕輕響起;“不要怕,跟我來……”雲皎的神情呆滯,無知無識地對上她的視線,心中恍若承受了沉痛的一擊,她的身體冰涼麻木,一瞬間仿佛墜入冰窖深淵之中。


    腦海中的畫麵飛速閃現,那些她曾經見過的,沒有見過的,熟悉的,陌生的,哭著的,笑著的……湧流如滾滾潮水,全都擠入她的記憶中,刺得她的頭腦生疼,雲皎下意識的皺起了眉,由於一下子承受了太多的東西,精神緊繃到極點,仿佛隻需輕輕一彈,就突破崩潰的邊緣。


    她緊緊盯著陰姽嫿赤紅如血的雙眸,仿佛從那裏麵,能汲取到更多的力量和源泉,讓她在回憶之淵裏走得更遠,她看到煞氣繚繞的魔軍,密密麻麻,湧動在大地之上恍若流淌的潮水,漆黑的烏鴉盤旋在長天之上,不時掠過地麵抓起一個魔物,又向天空衝去,霎時間鮮血四濺,碎肉模糊,尖利陰寒的爪子竟連自己的同族都不放過。


    她看到那些獸首人身的魔軍,身上穿著鐵甲,眼神殘忍嗜殺,露在外麵的獠牙間喘息著濕熱的血腥,裸露的上身墨色的筋脈遍布,由於行動凸顯出來,更加猙獰而恐怖,它們的行程未見得有多迅速,然而所過之處,無不是血海滔滔,塗炭生靈。


    她還看到那個墨衣的女子手持流紫的寶劍,翩然的身姿飛躍在魔軍之前,劍鋒隻需輕輕一揮,方圓百丈之內即成一片死地,墨色的衣擺隨著腥熱的狂風飄搖,靈力劃出的血色還飄蕩在長空之間,與長裙上赤色的紅花映襯相連。


    這是遠古時期的那場大戰,數百萬魔軍從幽冥深淵中湧動出來,殺戮肆虐在大地之間,她還看到那個墨衣的男子,眉目俊逸孤傲,站在遙遠的山川頂端,恍若執掌三界命數的獨尊,他的唇角帶著笑,眼眸中卻含著千秋的冰雪,他輕輕揮一揮手,無數的魔軍撲湧而上,血色蔓延幾乎染紅了天地,而他的衣袍卻未髒亂分毫。


    狂風怒卷,天闕驚寒,蒼茫浩瀚的黃沙中,那個女子站在他的身邊,望著腳下臣服的芸芸眾生,緩緩舉起了手裏的長離劍,沒有人敢去質疑,更沒有人敢去反抗,在這柄天下霸道的上古魔劍麵前,在這位顛倒眾生的大魔女戰姝妤麵前,毀滅,隻是一瞬之間。


    第153章 魔女戰姝妤(一)


    洪荒遠古,傳說天之涯中盛開著兩種奇花,赤紅妖冶,聖白皎潔,無人知曉它們是在何時出現,也無人知曉它們會在何時湮滅,兩種靈花相互依存,不知不覺度過了千萬年的時間。


    某日,一道靈力劃過昏暗陰冷的天空,急速向天之涯墜落下來,不多會兒,那團淡金光芒中閃現出一位女子的身形,容顏冰冷如雪,長發及至腳踝,冰綃玉巧的仙衣伴風輕舞,行走在塵封腐朽的異域中,泛著聖潔純淨的光華。


    她款款邁步行走在花海當中,衣擺微動流溢著充沛的靈力,舉手投足間無不帶著絕世的唯美和清冷,她緩緩頓下步來,望著眼前的景象若有所思,良久之後,喃喃自語道:“尋覓多年不可得,沒想到此處竟有如此靈物……”


    她微微抬手,指尖泛起淡金的靈力,晶亮的光點逐漸向遠處蔓延,所過之處,那種皎白的靈花便瞬間湮滅了蹤影,輕風拂過,帶著亙古腐朽的氣息,餘下的赤色花朵恍若此起彼伏的熱浪,又如懼怕啼哭的嬰孩,注視著被無情奪走的同伴,無數花枝輕輕搖顫,匍匐在地上攏起了盛放的花瓣,


    不多會兒,靈力又緩緩流回,在這女子的手中逐漸幻化出一朵皎白的花兒,冰肌玉色,泛著純淨的光華,她淡淡輕笑,指尖輕柔撚著花枝,語氣清淺:“天地有情,既已賦予你的性命,從此以後,你便是我神界的尊者,永生永世須得守護三界的安寧。”


    花瓣之間洋溢著聖潔的光芒,仿佛連周圍腐朽昏暗的天空都跟著變得幹淨,它連動都沒動一下,無言的靜默中,恍惚氤氳著悲傷的氣息。


    這女子將它掩入袖中,剛轉身要走,視線觸及到腳下的花海,它們匍匐於地上像是虔誠恭敬的信徒,收攏的花朵輕顫悲泣,似在乞求她的憐惜垂青,女子微微詫異,唇角不由勾出清淡的笑意,生冷的聲音慢慢響起,像是給予啟示的神女:“你生有魔障,隻怕日後會帶來無窮禍患,本該趁此機會將你毀去,但念在你創生不易,我便留你一條性命,望你以後潛心滯留此處,不可踏入塵世半步。”


    後有《誌》記載,赤水女遊於天之涯,攜靈花而歸,予天地法旨,號天神臨淵。


    這位創製萬物的神女未曾料到,當時的一念之差,竟在數萬年後鑄成不可挽回的大錯,就在她帶著臨淵離去之後,被遺落的赤色靈花久久匍匐,在陰寒凶煞的冷風中,黯然失落逐漸失去了豔麗的顏色。


    天之涯的夜,總是特別漫長,天際的孤月遙照九州,卻連一點點光華都不肯舍予這個地方,漆黑的煞氣彌漫,繚繞在石塊荒蕪之間,冰冷的天之涯猶如鎖魂鬼域,令人生出一陣陣的心寒,仿佛就在同伴離去的那天,連這裏的時光都跟著靜止了下來。


    時光流轉,人世間的滄海變作了幾次桑田,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的陰晴月圓,匍匐沉默的靈花終於漸漸抬起頭來,周身的氣息仿佛被它的赤色染紅,昏暗的天空逐漸被濃重的煞氣籠罩,在沉沉的霧靄中像是壓抑的血霧。


    花海中閃現出絲絲縷縷的靈力之光,無數赤色連成一片,逐漸凝聚成一朵妖豔陰毒的花兒,與此同時,天之涯的狂風乍起,飄浮在長空的石頭在這強勢的力量中相互碰撞,天地被掩蓋在黑暗之中,無邊的黑夜蔓延,仿佛要把整個異域吞噬其中,直到最後一縷光線湮滅,天之涯頓時變成虛空,那朵靈花恍若斷線的風箏,朝著黑暗深淵永遠的墜落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黑暗中醒來,周圍依舊是冰冷荒蕪的石頭,與天之涯不同,這裏隱約還有潺潺的流水聲,僵硬挺直的花枝不見了,繁雜錯節的根須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白皙的皮膚,和纖細虛軟的雙足。


    現在的她,可以走,可以跳,甚至可以說話,她卻一直躺在那裏,很想再變回一朵花兒。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很久之後,她開始試圖站起來,伸手扶在石頭上,撐著身體慢慢向前移動,由於剛剛化出人形,她還不適應用腳走路,常常是剛走幾步就跌倒,磕在石頭上摔得鼻青臉腫,全身生疼。


    她曾蹲在明亮一些的地方,對著水麵看清自己現在的容顏,墨色的長發,墨色的衣裙,一雙眼眸恍若那條河水般幽深,她不知道什麽是美,也不知道什麽叫醜,隻是依稀的記憶中,那位警告她不許踏入塵世的神女,跟她比起來也未見得有多出挑。


    在這裏生活了幾天之後,她已經適應用腳走路,並且遇到了不少的生靈,它們麵容醜陋,心靈邪惡,饑餓起來連同行的夥伴都忍心撕裂吃掉,它們似乎很怕她,甚至都不怎麽敢與她說話,隻含糊不清的告訴她,這個地方叫作幽冥之淵,是魔族生存的地方。


    以前無生無死的活過了幾萬年,直到化成人形,她才知道什麽叫作饑餓,幽冥之淵裏找不到可以吃的食物,隻有躲在巨石後,等那些醜陋肮髒的怪物把同伴吃完,又結隊離開之後,她才敢小心翼翼的走出來,跪倒在剩下的屍骸旁邊,學著它們的樣子撕扯生肉勉強咀嚼著,剛吞咽下肚,腹內便是翻江倒海的作嘔。


    在這個地方,她可以吃魔物,魔物自然也可以吃她,幽冥之淵中隱藏著許多修為高強的邪魔,在幽深冰涼的黑暗中死死盯著貪婪的目光,她跟不少邪魔動過武,殺了許多許多的邪魔,也被那些強大邪魔重傷過許多許多次,有好幾次,她都以為自己將要隕落於此,卻還是硬生生的挺過來了。


    殺戮,行走,然後再是殺戮,這樣的生活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她沒有同伴,甚至時間久了,連跟人說話的欲望都沒有,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又總不能一直站在原地不動,隻能漫無目的的行走著,有時候遇到一些邪魔,對方不動手,她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對方有些風吹草動,她便先發製人將它們盡數殺死,魔界的生存方式,從來便是如此。


    每日不停的走著,目光所及永遠都是同樣的風景,荒蕪的石頭,冰冷的河水,以及陰寒如冰的幽冥之息……她開始厭倦了這樣的生活,緘默之中生出不甘的暴戾,她開始覺得怨恨,那個把她拋下的同伴,以及那位將她遺落的神女。


    遇到淩帝襄,是在很久以後,大致是她走累了,不想再繼續了,於是找了一個地方停下,她在巨石上打坐,起初覺得餓,也索性不管,本以為不久之後自己就會消亡,誰想到體內的幽暗之靈抵抗饑餓,修為反而因此增進了不少,她在沉默和孤獨中生活了千百年,直到淩帝襄出現的那天。


    她還記得那時的淩帝襄,一身墨色的衣袍,仿佛要融在黑暗中,他的眉目俊逸,微笑著向她伸出手:“來吧,跟著我,你以後都不會覺得孤獨了……”


    魔族的人向來邪惡自私,從未有過信任和誠心可言,然而麵對淩帝襄的邀請,她隻遲疑了一會兒,便真的站起身向他走去了。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一前一後,卻是不約而同的沉默,良久之後,淩帝襄才緩緩開口:“你叫什麽名字?”


    她沉默了一會兒,靜靜的答:“我沒有名字。”


    太長時間沒有說話,舌根僵硬生澀,心底卻升起莫名的歡喜,在這個寂靜的讓人發瘋的地方,能夠聽到自己的聲音,能夠有個人與自己說話,都是彌足珍貴、令人欣喜的事情。


    戰姝妤這個名字,是淩帝襄給她取的,他說這是形容女子美貌順從的意思,淩帝襄對她很好,他說因為他們都是孤獨卻不可憐的人,他收她當作義妹,與她並肩作戰,在幽冥之淵內打下屬於自己的一片江山,他還在她的額間留下了一枚鳳羽花印記,他說無論何時何地,哪怕有天他死了,隻要她還活著,就是把天地劈開,他也要回到她的身邊。


    淩帝襄有著稱霸天下的野心,他不甘被命運桎梏於黑暗之中,他要帶領魔軍征服三界六道,甚至打到九重天上,與那位居高臨下的大天神臨淵爭一爭高低。


    遙遠的記憶被重新喚醒,那些被塵封的往事,時隔千萬年的光華曆久彌新,她想起了那個昏沉陰暗的天之涯,想起了盛放在異域中的兩種靈花,之後,一個叫作赤水的女神來了,該帶走的被帶走,該遺留的被遺留,明明生於同一個地方,卻是一個駐足在九重天上眾生敬仰,一個墜入幽冥忍受無盡的孤獨與肮髒。


    憑什麽,憑什麽呢?隻憑那一句你生有魔障,隻憑那句留你一條性命,她便要困於黑暗之中,永生永世都不踏入塵世一步麽?


    戰姝妤望著寂靜的夜,良久之後,喃喃的說著:“我要,去找一個人。”


    第154章 魔女戰姝妤(二)


    再次見到臨淵,九重天上正興著酒宴,他端坐在珠簾翠幕後,英俊的麵容在金獸香霧後顯得模糊不清,卻依舊能看出他優雅從容的身形,紫金神冠綰著銀發,額間一枚淡金的神印,更是憑添了無數風華。


    清涼的冷風微微蕩起,麵前的珠簾輕輕搖動,琉璃光采之間,他一直注視著神殿中傾身施禮的女子,玳瑁發飾,環佩叮當,一支金燦燦的鳳釵插在雲鬢之上,舉止間恭敬肅穆,分明是前來匯報災情的洛河女神。


    她的手中持著玉圭,圓潤溫軟的聲音回蕩在殿中:“從去年三月起,大地洪水泛濫,致使千萬生靈流離失所……”


    他望著她的目光開始恍惚,向來冰冷如雪的容顏竟有一絲的鬆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他想象著哪一天她會出現在自己麵前,又是有多久了呢?他與她已經闊別許多年,卻好似所有的事都發生在昨天。


    神殿中,她已經匯報完災情,良久都等不到他的回答,於是抬首疑惑的問道:“神尊,你在想些什麽?”


    臨淵頃刻回過神,不緊不慢的站起身來,絳紫的衣袍順著動作滑下,外麵的籠紗在繚繞的仙霧中更加模糊不清,他緩緩邁步走到玉階,白皙微涼的手指撩開珠簾,淡淡的說著:“我在想……是何方妖孽,膽敢冒充神女來到我的神殿。”


    若是在從前,滿殿的仙神肯定會驚詫,向來以‘本君’自稱的大天神臨淵,為何會自稱為‘我’,不過在當時那樣的情況,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他們自認道法已經夠深,注視人家那麽長時間居然都沒看出端倪,真不知是該說這妖孽修為高深,還是該說她膽大包天了。


    殿中的‘洛河女神’果然咯咯笑了起來,身側的煞氣突顯,現出一個女子的身形,墨色的衣裙,長擺曳地,繡著一襲赤紅的花朵,她的長發及至腰間,僅用兩枚紫檀木簪綰著,容顏豔麗清冷,嘲諷冷笑之間,竟有種顛倒眾生的風華和詭豔。


    自從赤水女沉睡之後,世間就再也難找如此出塵美豔的女子了,甚至便是赤水女今日在此,恐怕容色與這女子比起來,也難以分出伯仲。


    身側蓮花座上的仙神飛躍而起,數十道靈力向她襲擊過來,姹紫嫣紅的光芒頓時閃爍在神殿之間,戰姝妤的目光一直望著臨淵,含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墨色的廣袖揮起,不過是舉手之間,那些仙神便此起彼伏的哀嚎著,在巨大力量的阻擋中倒飛出去。


    與此同時,墨色的衣擺隨風飄舞,發出獵獵的聲響,戰姝妤飛身向臨淵攻了過去,繚繞的煞氣在這晶亮純淨的神殿中格格不入,臨淵負手站在原地一動未動,身形卻在她接近兩寸的時候,翩然倒飛退後,銀色的發絲伴風繚亂,清淡俊美的神情卻一直未變。


    他們一前一後飛出了神殿,最終對峙在宮殿的頂端,臨淵靜靜注視著她,劍眉星目,恍若掩著千秋的冰雪,心中卻已將眾生的命數算了一遍,良久之後,才淡淡的問道:“你現在……是叫姝妤麽?”


    戰姝妤的容顏笑得很好看,微微挑著眉:“神尊大人原來還記得小女,當真是榮幸之至。”


    臨淵的神色未變,負在袖中的手卻不動聲色地緩緩收緊,依舊沉靜如水的注視著她,依舊是淡淡的聲音:“你來……做什麽?”


    戰姝妤手中緩緩化出長劍,氣勢雲天的指著他:“自然是殺你。”


    臨淵的唇角勾出一抹弧度,些許歡喜,些許苦澀,他靜靜的答:“你殺不了我,我也不願與你動手。”


    戰姝妤手裏持著長劍,聽他這樣說,語氣裏帶著些許急切:“既然不願與我動手,那就拋下一切跟我走。”


    臨淵的呼吸淺淡,淡到幾乎可以令人忽略他的存在,他的身姿玉立,神冠垂下的發帶似乎都被他的銀發染涼,他的聲音不鹹不淡,卻也無比的認真:“姝妤,我很想你。”


    戰姝妤的心中一悸,連握著長劍的手都有些發顫,她怔怔的望著臨淵,又聽他道:“但我不會離開。”


    戰姝妤冷嗬了一聲,清麗的容顏裏帶著幾分戲謔:“神尊大人當真是好風骨,守著這座神殿數萬年都不曾離開,可知滄海桑田,人心易變,臨淵或許還是臨淵,姝妤卻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姝妤。”


    臨淵的眉目有些哀傷,望著戰姝妤現在的模樣,神情中掩著寂靜的悲涼,原來已經那麽多年了,時光悠然劃過神殿的一旁,一日又一日,卻都未曾在這座晶華宮闕中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天地不曾荒蕪,他的心卻在一天天的沉寂中默然蒼老,多少個日夜,他想回到從前,回到屬於他們的天之涯,可是茫茫三界,遍尋不著。


    總想哪一日,她會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或者等到哪一日,他可以拋下所有,窮盡碧落黃泉也要尋找她的下落。誰知道,受盡眾生敬仰的大天神也有自己的無奈和哀傷,望著腳下匍匐的芸芸萬物,他的心卻始終孤獨,眼裏看到的也隻是一片灰白的朽木,這座巍峨華麗的宮殿不是神邸,是專門做給他的牢籠,有時候負手站在雲海間,他都恍惚究竟是萬物在驅使著他,還是他在掌控著萬物。


    清冷聖潔的九重天,終究抵不過自在逍遙的天之涯,盡管這裏繁華笙歌,盡管那裏煞氣滿布,對他而言,與其當這個麻木冰冷的神尊,他寧願選擇再變回那朵花兒,永生永世,陪伴在她身邊的花兒。


    可是,歲月終究不允許回頭,即使他現在貴為神尊,也有不能打破的禁錮。赤水女已然沉睡,三界便隻能靠他一人支撐,看似欣欣向榮的六道宇內,倘若沒有大天神的威懾扶持,很快就會變成一盤散沙,他可以什麽都不做,甚至都可以什麽都不說,隻要他還坐在這座神殿裏,天地便足以得到應有的平衡。


    可是……他記憶中那個深愛的她,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遠古洪荒,天力甚是濃鬱,天之涯常年受到靈力滋養,竟從石塊中盛開出曼妙的花兒,他們是一同創生的靈物,不記得相依相伴了多少年,天之涯中環境惡劣,他們卻一直過得逍遙自在,眼裏心裏隻能裝得下彼此,甚至天真的以為天地之間隻有他們兩個存在,直到赤水出現的那天……


    為什麽要把他帶走呢?為什麽要把她留下呢?說什麽生有魔障,明明他深愛的那個她,是那樣的純潔無暇,他看到她匍匐在赤水的腳下,卑微而膽怯,她在祈求赤水把他留下,或者,把她一並帶走,可是那位創製萬物的女神卻硬生生的把他們拆開,明明他們是相互依存,不能離開彼此的。


    自從離開天之涯,他便再也回不去,甚至輾轉尋找了數萬年,都沒有找到關於天之涯的一點痕跡,之後呢?又發生了什麽事?


    為什麽她會變成這個樣子,渾身上下氤氳著陰寒的幽冥之息,額上還被種下永生永世的邪魔印記,在因赤水招致的離別前,他們分明是一起的,而如今他是神,她是魔,何以別離苦,何以相見難,一朝錯過,曆經幾千幾萬年的流連輾轉,他們之間已然彼此站在了兩岸。


    他依舊注視著姝妤,一如往日的溫潤模樣:“姝妤,我不會與你為敵。”


    戰姝妤輕笑了一聲,語氣裏帶著陰寒:“臨淵,這次是我要與你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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