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玉嬈望了望霍斬言,又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食盒,神情之中雖有不舍,卻還是轉過了身,手裏緊緊握著那隻玉瓶,邁步離開了房間。


    老洪回來的時候,已見自家的樓主負手站在窗邊,麵對著窗外的魚池失神,霍斬言覺察到他的動靜,沒有回身,語氣淡淡道:“老洪,把食盒拿過來。”


    老洪走到桌子邊,把食盒拿了過去,不明所以的問道:“樓主,怎麽了?”


    隻見霍斬言伸手接過去,將裏麵的糕點盡數倒在了魚池之中,色香味俱全的點心,立即引來魚兒的爭食,平靜的水麵上蕩起陣陣漣漪,不多會兒,那些糕點便隻剩下一些殘渣,漂在水麵上,被調皮的小魚不時爭搶著。


    老洪瞪大了眼睛,有些愕然,反應了一會兒方道:“這點心裏有毒!”


    他頓了頓,不由怒道:“卓鼎天竟如此膽大妄為,在自己的地方上下毒,也不怕招來武林非議麽?”


    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當初便是料想到這點,所以才會跟卓鼎天到左嶽盟裏來的,若是回到江月樓中,難保不會被人暗中下毒,到時候想找卓鼎天討要說法都難,既然他們要利用卓鼎天覆滅神龍教,現在還不宜與他正麵交鋒,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沒想到卓鼎天竟如此肆無忌憚,膽敢在自己的地盤上謀害江月樓主!


    霍斬言容顏裏蕩開些許蒼白的笑意,溫涼的聲音緩緩響起:“你也知道在自己的地方下毒,會惹人懷疑了?”


    他淡淡的說著,仿佛事不關己似的:“毒確實是他所給不假,不過有些人太心急罷了。”


    老洪聞言思索片刻,回想起卓玉嬈方才一係列的反應,不由皺了皺眉:“沒想到卓姑娘看起來這樣良善的人,竟也會同卓鼎天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


    “傷天害理?”霍斬言平淡的語氣輕輕念著,自嘲般冷笑一聲:“在這江湖上,到底什麽才算是傷天害理之事?有時候,連正邪都無法分得清楚,不過都是在為自己活罷了。”


    他靜靜的說著,好像在敘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故事:“有時候想想,我與卓鼎天也沒什麽不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即使在深愛之人的心上紮刀,都沒有關係。”


    老洪聽他這樣說,頓時急了:“卓鼎天那樣的人,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要利用,怎配與樓主相提並論?樓主這樣做,都是為了江月樓,為了我們……”


    他說到這裏,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望著霍斬言的目光滿是疼惜,輕聲的問了一句:“樓主,我們一路走來,好不容易才熬到今日,您……已經累了麽?”


    霍斬言的神情孤獨,溫雅淡漠的眉目中,有落寞,也有無奈。


    累了麽?


    這個問題,還容不得他去想。


    江月樓發展至今,霍家的子孫已近消亡殆盡,如今到他這一輩,就再無一人可以繼任樓主之位。總怕哪一日,他會像伯父一樣,毫無征兆的死在某個角落裏,留下整座江月樓群龍無首,在江湖的血雨腥風中被人瓜分蠶食,最後覆滅了滿門。


    想起未來的局勢,想起自己對父親的承諾,他緩緩蹙起了眉,臉色蒼白,身子歪了一下,伸手扶著旁邊的窗戶咳嗽了起來,老洪見此,連忙說道:“樓主,您還是先去歇息吧。”


    霍斬言側過頭,淡淡的望了他一眼,虛弱疲憊的點了點頭,沒想到霍斬言這一睡,竟然睡到了傍晚,卓鼎天不知有何要事,差人來邀請過許多次,不過都被老洪婉言回絕了。


    昏暗的內室中,霍斬言緩緩睜開眼睛,下意識的問:“老洪,現在什麽時辰了?”


    老洪站立在屏風外麵,躬身恭敬答:“樓主,現在已經申時了。”


    他頓了頓,提醒道:“卓鼎天差人來過幾次,因樓主還在睡著,都被我回絕了。”


    內室中,霍斬言淡淡的嗯了一聲,已經起身走到書案旁,將那張圖紙拿在手中:“走吧,看來有人已經等不及了。”老洪哎了一聲,連忙跟在他的身後。


    第75章 心願與身違(三)


    兩個人很快來到了左嶽盟的前廳中,隻見卓鼎天來回踱步似乎在焦急著什麽,霍斬言邁步走了過去,聲音不鹹不淡道:“卓師叔在為何事憂心?”


    卓鼎天聽到他的聲音,連忙迎了上去:“斬言,你可來了。”他頓了頓,問道,“聽玉嬈說你病了,現今身體可好些了?”


    霍斬言頷首,慢慢答:“有勞卓師叔掛心,斬言已經無礙了。”


    卓鼎天長舒了一口氣,方道:“天水涯之事,你可有些眉目?”


    霍斬言點了點頭,將圖紙交給卓鼎天:“這是今日剛送來的圖紙,我已派人沿著這條路走過,沒有錯的。”


    卓鼎天連忙接在手裏,神情激動的注視著它,看了許久也未看出破綻,隻道霍斬言當真沒有任何防備,費盡心機地為他取來了圖紙,於是笑著道:“辛苦你了。”


    霍斬言的語氣沉靜,聽不出一絲波瀾:“能夠為中原武林效一點力,是斬言的榮幸。”


    卓鼎天將圖紙收好,瞥了一眼老洪,接著道:“斬言,今日請你來,還有一件事要同你商議。”


    霍斬言眉目中閃過一絲疑惑:“事關神龍教麽?”


    卓鼎天搖了搖頭,神情間有些尷尬:“是關於卓霍兩家的私事。”


    他說著,再一次看向了老洪,意思已經非常明顯,想讓這屋子裏唯一的外人出去,霍斬言頓時了然,不緊不慢的道:“老洪在江月樓裏數十年,也算是我們霍家的人,卓師叔有話就請說吧。”


    卓鼎天見此也不再堅持,於是側了側手示意霍斬言坐下,他在首座上坐定了,傾身問道:“斬言今年年方幾何?”


    霍斬言靜默了一會兒:“二十三。”


    卓鼎天從旁邊的案上端過一杯茶水,方道:“可曾立有婚約?”


    霍斬言一愣,沉吟思忖卓鼎天的意圖,就在這愣神的功夫,便聽老洪冷笑著答:“老樓主去的早,山莊裏自然沒人替樓主張羅,卓盟主有此問,可是想給我家樓主安排一門婚事?”


    卓鼎天聽此,縱聲笑了:“我正有此意呢,霍師弟英年早逝,我也算是斬言的半個長輩,理應為他的婚事操心的。”


    卓鼎天要打什麽如意算盤,老洪豈能不知,隻是那卓玉嬈今日剛下毒謀害過霍斬言,這才過去幾個時辰,卓鼎天就來為自己女兒提親,他自然心裏不痛快,於是忍不住搶白了一句:“不知卓盟主要替我家樓主,給哪位姑娘提親?”


    卓鼎天果然側身看向霍斬言,試探的問道:“斬言覺得我家玉嬈如何?”


    霍斬言的目光平靜,語氣淡淡的:“卓師妹知書達理,又是師叔你的獨女,自然與眾不同。”


    卓鼎天聽此,顯得很是歡喜:“這便好了,師叔有意把玉嬈許配給你,你可願意?”


    “這……”霍斬言遲疑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麽。


    “怎麽,”卓鼎天見到他的遲疑,神色儼然:“難道霍賢侄覺得我家玉嬈配不上你?”


    霍斬言微微笑了,不緊不慢道:“卓師妹聰明過人,能夠娶她為妻自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隻是……斬言怕自己會誤了卓師妹的終身。”


    “哎,這是哪裏話……”卓鼎天擺了擺手,滿不在乎道:“斬言你性情沉穩,實乃人中龍鳳,把玉嬈托付給你,我也就放心了。”


    霍斬言還是有些遲疑,試探的問:“但不知卓師妹是何意願?”


    卓鼎天聽此,覺得這門婚事已經成了大半,隨即笑道:“若不是怕失了女兒家的禮數,那丫頭巴不得每日都往你那裏跑呢,難道斬言還看不出她的心思?”


    老洪擔憂地望向了自家的樓主,隻見他的思緒頓了頓,微微輕笑道:“如此,斬言便要高攀了。”


    “樓主……”老洪大驚失色,卓鼎天企圖將女兒嫁進江月樓,肯定是不懷好意,樓主不會不懂這一點。可明知道是這樣,還是答應了這門婚事,即使是在身邊伺候多年的他,都不能理解自家樓主到底想要做什麽了。


    霍斬言不冷不熱地看了他一眼,製止了老洪的失態,轉身就聽見卓鼎天哈哈笑道:“好,等剿滅了神龍教那幫妖人,師叔就替你們準備婚禮!”


    霍斬言靜默的頷首,微微欠著身子:“多謝師叔。”


    左嶽盟的門外,雲皎憤憤地望著霍斬言,蹭了蹭旁邊的雲初末:“你說討厭鬼為什麽要答應這門婚事啊?”


    雲初末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嗬欠,沒好氣的回答:“我怎麽知道?”


    雲皎轉過身,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他,甚是可愛動人:“你不是男子麽?一個男子為什麽要娶一個女子,你難道不知道?”


    雲初末麵無表情扯了扯唇角:“明月居對麵那條街上,有個土財主的兒子去年剛搶了一個姑娘成親,今年又娶了三個小妾,你可以去問問他。”


    雲皎不滿地撇了撇嘴,輕哼了一聲,立即指責道:“你們男人最是可惡,貪財好色,饑不擇食!”


    聽到‘饑不擇食’這幾個大字,雲初末很不是滋味,他輕飄飄地斜了斜眼睛:“誰說我饑不擇食了?”他的眼裏帶著笑意,望著雲皎戲謔嘲諷道,“但凡像你這樣的,我就從來不擇。”


    “你你你……”雲皎見他又在拐彎抹角的打擊自己,簡直憤怒的跳腳,抬眼看他地轉身走了,手指哆嗦著指他:“雲初末你給我站住,我到底哪裏不好了!”


    不遠處的雲初末,聞言腳步一頓,不由又是抿唇一笑,輕輕的聲音念著:“果然,還是笨蛋……”


    站在左嶽盟門外的雲皎,看了看屋子裏的霍斬言,又看了看走遠的雲初末,很是不樂意地哼了幾聲,屁顛屁顛地邁著步子跑向雲初末了。


    “雲初末雲初末……”雲皎從他的旁邊湊了出來,這一百年來,被某人的傲嬌毒舌打擊過太多次,她都已經練就了瞬間消氣的本事。


    雲初末斜斜地瞥了她一眼,神情間顯得很嫌棄:“幹嘛?”


    雲皎微微嘟著嘴,不樂意的問道:“你都還沒有告訴我,現在要去哪裏?”


    雲初末的腳步一頓,沉吟了一會兒答:“方才路過左嶽盟的後山,那裏的湘妃竹長得很好。”


    “嗯?”雲皎腦中的某根弦突然顫了一下,頓時覺得自己表現殷勤的機會到了,於是她緊趕慢趕地跟上雲初末的腳步,仰天笑道:“砍竹子啊,砍竹子這種事既簡單,又不花費什麽力氣,最適合我這種……溫和柔弱的小姑娘了。”


    雲初末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語氣甚是無力:“雲皎……”


    雲皎立即頓住腳步,僵硬遲疑地轉過身,無辜水靈的眼睛望著他:“雲初末你怎麽了,看上去好像很累呢,要不要休息一下?”


    雲初末露出陰森森的笑容,一步一步地接近她,淡淡地嗯了一聲:“我現在確實很累呢,不過在休息之前,有一件事沒有做,我始終不大甘心。”


    雲皎不由心虛地往後退了幾步,警惕的問:“你要做什麽?”


    雲初末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語氣清淡:“雲皎,你過來。”


    雲皎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小心翼翼望著他,低聲囁喏道:“我覺得我現在站的位置就很好,可以聽得到。”


    雲初末的表情嚴肅,語氣威嚴:“那你是要我過去了?”


    雲皎激靈了一下,雖然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哪裏做得不好,惹得雲初末如此生氣,不過為了保住小命,她還是乖乖地往前邁了一步,可憐巴巴地望著雲初末。


    無視她無辜的表情,雲初末淡定的點頭:“你還可以再過來一點。”


    雲皎頓時不樂意的撅起嘴,神情淒楚的向雲初末接近,見他緩緩的抬起了手,她的瞳孔一縮,趕緊撲到跟前抱住雲初末的腰,差點痛哭流涕:“雲初末我錯了,我再也不要砍竹子了,看我這麽多年跟著你,費心盡力照顧你,給你做飯,幫你施法,奧,最近還一直給你煎藥!求求你不要割我的舌頭……”


    雲初末任她抱著,不可忍受的閉了閉眼,長長的歎了口氣:“雲皎。”


    雲皎眼淚嘩嘩地看向了雲初末,要多可憐就多可憐:“我在呢,雲初末。”


    雲初末溫柔的笑著,慢慢撫上了她的頭:“天黑之前,扛三十棵竹子過來見我,不然……”他的臉色一繃,話鋒陡轉,“我一定把你的舌頭割掉!”


    雲皎連忙屁顛屁顛跑到後山砍竹子了,同時還在憤憤的想,雲初末這個厚顏無恥又猥瑣的人,一點都不懂得她的可愛!


    目送雲皎遠去的背影,雲初末臉上的微笑逐漸收斂,左嶽盟的廣場上,他雲淡風輕的負起了手,望向遠方天際的夕陽,瀲灩溫柔的目光中,竟生出一絲落寞和自嘲。


    又是這般絕望的殘陽呢,赤紅蔓延了整個天際,如同記憶裏的那個訣別,美麗的像血一樣……


    第76章 心願與身違(四)


    天水涯的山林裏,黑壓壓的人群潛伏在灌木叢中,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進著。


    卓鼎天走在前頭,警惕的向四周查探著,微微躬著身子側頭提醒旁邊的人:“小心點,可能有埋伏。”


    陸九卿跟在他的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盟主,霍斬言那小子可信麽?”


    陸九卿到現在還稱呼卓鼎天為盟主,身為武林盟主的龍懿文當然不高興,這次圍攻神龍教,他幾乎將整個龍家堡的精兵都帶來了,不知道比左嶽盟強了多少倍,於是心裏不由硬氣了許多,冷冷哼道:“若是那姓霍的,同魔教妖女勾結,壞了我們的大事,卓盟主你也脫不了幹係。”


    黑暗中,卓鼎天的瞳孔中漆黑點點,他撚著胡須微笑著:“霍賢侄的為人,卓某敢以性命擔保,盟主但請放心好了。”


    龍懿文見他這樣說,心知現在賺不到便宜,於是又哼了一聲,不再多言。


    其實他心中巴不得霍斬言給的圖紙出錯,這樣一來,由他帶領大家衝出險境,剿滅了神龍魔教,到時候武林中人哪個不會唾棄霍斬言和卓鼎天,而把他當成神靈一樣供奉著?


    可惜,霍斬言給的圖紙顯然是沒錯的,他們走了大半夜,都未出現任何異常,偶然遇到幾個魔教中人,也被他們不動聲色地解決掉了。


    一行數千人,悄悄的潛伏在密林中,按著圖紙有條不紊的向前走著,天水涯地處偏僻,風景環境亦是怪異無比,甚至他們還曾看到過一團濃白的瘴氣飄在不遠處,距離主道僅有幾丈遠,卻好像凝固了一般,沒再向道路這邊擴散,透過昏暗的月光,依稀能看到瘴氣裏的樹木已然枯死,佇立在那裏像是引路的死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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