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窗被高溫逼迫著裂開,外麵滾熱的晚風呼嘯著吹入室內,發出悠長的嗚嗚聲,阿黛拉恍然仿佛感受不到迎麵而來的熱浪,她踩著桌椅爬上裂開的窗台,宏偉寬闊的天地撲入眼簾,整個巴黎像是一塊熠熠發光的紅寶石,在黑夜裏散發著無與倫比的妖豔魅力,而隻要她張開雙臂,她就能被這片厚重美麗的大地擁抱入懷,獲得永恒的安寧。“所以您打算就這樣拋棄您忠心的騎士們?在他們試圖拯救您的時候?”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嗓音溫柔地響在她身後。阿黛拉悚然一驚,她明明已經鎖了門,會客廳裏也沒有別人她抓著窗框回過頭,有著銀灰色長發、矢車菊藍的眼睛,握著一根手杖站在那裏的紳士正對她微笑。“……文森特醫生。”阿黛拉有些恍惚地念出這個名字。自從路易十三死後,她就再也沒有和這位醫生見過麵,她沉溺於自己獲得的權力和新鮮的世界裏,而現在……“你願意做我的送葬人嗎?”阿黛拉本來想問他為什麽會在這裏,那個神父、那個名叫愛德華的男孩兒,到底和他有沒有關係,但是話到嘴邊,她忽然覺得很沒意思。問出來了又怎麽樣呢,好像她有資格去在乎那些真相似的。今夜的巴黎光輝璀璨,這座城市即將迎來自己的末日,那它的女王難道能夠幸免於難嗎?“如果這是您的請求的話,我很榮幸。”文森特微微低下頭顱,沒有直視獵獵熱風中裙擺飛揚的女王。“您有什麽願望,需要我為您達成嗎?”女王凝視著他,過了一會兒,隨手指了指樓下:“不知道有沒有被燒壞……如果燒毀了就算了,樓下花園裏,還有最後一棵‘愛麗絲’,我摘了一束本來想去看他,不過他看起來並不需要,假如你願意,摘一朵花替我送給他。他是一位很好很好的演員,可惜沒有生在最好的時候。”文森特耐心地聽完,點了點頭,隨口問:“那麽,可以賜予我一件您的信物代表身份嗎?”阿黛拉笑了一下,似乎覺得這個要求有些沒必要,但她沒有多說什麽,抬手摘下脖子上的項鏈這是慶賀她成為女王時,貴族們送上的禮物,由六十八顆紅寶石和四百五十顆鑽石組成的華麗飾品,配那一身加冕用的禮服非常好看。但此刻也不過是一串冰冷的死物而已。醫生接過這串昂貴的小東西,安靜地站在一邊,阿黛拉扭過頭,再次看向那片廣袤的夜空和光華萬千的城市,喃喃自語:“我這一生,真是無趣至極。”纖白的手指鬆開,年輕的女王墜入了大地溫熱的懷抱。看著空無一人的花窗,瘋醫生閉上眼睛,為逝去的靈魂默哀了三分鍾,按了一下頭上的禮帽,將那串寶石提到麵前看了一會兒:“是時候,去接另一個新成員了。”難道你以為我是溫順的羔羊,便真的失去了在屠刀前流淚的能力了嗎,難道你以為我是偶人,就不再有為命運而悲哀的靈魂了嗎。你們為我穿戴上鮮花和寶石編織的衣服,戴上漂亮的冠冕,讚美我,阿黛拉,阿黛拉!你是世界上最聽話可愛的姑娘!對我說,阿黛拉,阿黛拉!你是世界寵愛的神的女兒!然後將我放上舞台,告訴觀眾們,演出開場啦!《真實之書傀儡女王》第182章 巴黎之死(完)席卷了整個巴黎的烈火映紅了半個天空, 駐守在外的士兵和記者們渾身發麻,他們麵前的空氣已經因為高溫產生了扭曲,翻滾的熱浪如有實體般撕開木製的房舍, 中世紀瑰麗宏偉的宮殿和狹窄破舊的破屋在死神的鐮刀下一視同仁地被摧毀, 玻璃爆裂的聲音連成了一片,借助進入火場的救火者們佩戴的通訊儀器,他們清晰地看見了這場地獄之貌。與此同時,隱約傳入他們耳中的還有飄渺悠揚的歌聲。“這是……什麽聲音?”有人露出了癡迷的神色。在巴黎黑洞展露在世人麵前時, 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就已經蜂擁而至,高盧政府為了維持秩序,拒絕了所有通往巴黎的航班, 並封鎖了周邊鐵路, 但偏偏有這麽多藝高人膽大的家夥尤其是沉迷藝術的那些瘋子們,大多有錢有閑腦子還轉得快。高盧大學直接組織了一支“藝術鑒賞”小組,拿著高盧副總理簽發的同行令一路暢通無阻進了封鎖圈,更別說其他還有什麽權貴的親戚朋友,到最後,來這裏“發掘靈感、研究藝術”的藝術家們都快組成一個團了。這些年齡橫跨了半個世紀的男女老少們或坐或立……甚至還有幕天席地躺在外頭“捕捉繆斯女神的裙擺”的家夥。“看看這些呆頭鵝……到底是什麽東西攥住了他們的卵蛋子,讓他們這樣魂不守舍。”守在安全線外的士兵再次伸手把快要將脖子伸進危險距離的一個老頭子往外拉了拉,對自己的同伴抱怨。“粗魯的士兵!聽!這美妙的音樂!這絕對是超越了當世所有歌唱家的傑作, 你應當為能夠聽見它而感激主賜予了你耳朵這個器官!”那個給自己修剪出了精致小胡子並將末梢卷了一卷的老頭瞪大眼睛, 用手杖敲擊地麵, 幹癟瘦削的身體裏迸發出了無限的活力, 揮舞著手指揮自己身後的學生們:“都聽!認真聽!這絕對是失傳已久的閹伶唱法!能夠超越人類極限的高音,極致華麗的共鳴, 沒有任何過度痕跡的轉折隻要能學到一點, 你們就能站到維也納皇家劇院的舞台上去了!”他身後年輕的男女們也一個個被打了雞血一般, 恨不得摘下耳朵扔到黑洞裏頭,去近距離感受一下那來自蒼穹的海妖吟唱。“該死的,把這群礙事的東西趕走!裏麵燒起來了沒看見嗎!”駐守的軍官滿場調度,一回頭看見這群神色癡迷的家夥還在這裏“仰慕繆斯”,血壓嗖地就衝上了腦瓜頂,大喊大叫著讓部下趕緊驅逐這些金貴的大家夥們。“這裏可不是讓他們參觀展覽的藝術博物館!裏頭已經死人了!”他怒吼著表達自己的不滿。“都是瘋子……”目送著部下連拖帶拽地將這群“藝術鑒賞”小組成員趕上車,軍官摘下帽子,狠狠呼嚕了一把毛發所剩無幾的腦門,惡狠狠地在心裏抱怨了一通,再將視線轉向麵前宏偉瑰麗的巴黎火場時,他眼中已經滿是畏懼。他不明白那些“藝術家”們怎麽能坦然自若地為了裏麵一個虛無飄渺的歌聲神魂顛倒,他隻看見了被熱浪扭曲的空氣和坍塌的樓房,世界末日的景象也不會比這更可怕,而更可怕的是……屬於黑洞的那層薄薄平麵正在飛速溶解。它就快要登陸現實了,以吞噬整個巴黎為代價,帶來那些瘋子們渴望的藝術和美。但是、但是不是這樣……他瞠目結舌地看著麵前的場景,就算是陪兒子去看複者聯盟的時候,裏頭那些大場麵特效搬過來都沒這神奇,那層封印著光怪陸離夢境的平麵已經溶解到近乎於無,龐大的城市在曠野上迅速勾勒骨架充實血肉,奢華靡麗的楓丹白露宮牽著塞納河的手迤邐而行,被火焰包圍的都市正在人們絕望的視野裏降臨然後這場呼嘯而來無法阻止的登陸就滑稽地卡在了半當中。香榭麗舍大街上一半的樹木簌簌地搖著蒼翠碧綠的枝葉,一半的樹木則在火焰中哀鳴,它們以一條無形的平直的線為分界,這頭的楓丹白露宮被火燒灼得宛如火炬,那頭的凡爾賽宮歲月靜好,帶著一身時光的斑駁安穩等待下一批遊客的到來,整個巴黎好像被從中切分成了兩塊,一半沉迷在中世紀華彩的浮夢裏,與火焰共生共舞,一半則回歸了現實,安安生生地做著合格的展覽品。偏偏它們兩半和諧得不得了,火焰穩穩地停在那條不知名的線外,連一毫米外的一棵小草都不會舔舐到,而塞納河洶湧的水也無法撲滅楓丹白露宮庭院裏一簇微弱的火苗,它們和諧共處的樣子足以讓所有國家的領導人感到羞愧。看著這奇詭怪異的共生場麵,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十分鍾前,在巴黎鍾樓上彈奏西伯利亞手風琴的樂師放下了手中的樂器,撣了撣衣角,從身旁一雙手中接過一束芬芳嬌豔的玫瑰。這束花和被阿黛拉女王扔掉的那一束一模一樣,有著芬芳美麗的淡紫色花朵,花瓣上還掛著新鮮的露珠,然而在短短數秒內,仿佛有魔鬼的手從上麵拂過,飽滿的花苞幹癟扭曲下去,上麵多了被碾壓踩踏的痕跡,像是被車輪碾壓、被足靴踩踏,上麵還沾染著髒臭的泥水,他耐心地挑揀著,從中選出花瓣完整、花朵鮮嫩的幸運兒,最終能入的他眼的,也隻有唯一的一朵罷了。傀儡女王阿黛拉,異能力編織幻夢,舞台上的傀儡,一生都活在別人為她編織的美夢裏,於是她也順理成章地繼承到了這個能力,能夠將所有曾經被她擁有、觸碰過的東西一一重現,但一切美夢都要破碎,她編織而成的東西也忠實地貫徹了這個特點,能被她重現的東西,會在很短的時間內重現它之後經曆的一切,並最終凝固在它現在“應當具有”的形態裏。阿黛拉重現了那一束被奉到她手中的“愛麗絲”,然後在極短的時間內,這一束花就重複了它被遺棄的一生,仍舊以朽爛零落的姿態出現在了這裏。玻璃屋裏的洋娃娃、舞台上旋轉微笑的傀儡玩偶……再美麗的夢境,都是要回歸髒臭不堪的現實的。編織幻夢,到底編織的是美夢,還是噩夢,又有誰說得清呢。衣角破損,帶有火舌灼燒痕跡的女王靜默地坐在鍾樓的黑暗中,卷曲的褐色長發披散在肩頭,她抱著膝蓋坐在這裏,像是一朵小小的無辜的蘑菇,樂師挑揀玫瑰時,她就默不作聲地一點點收攏著落在她腳邊的花瓣,將它們攏成一個小小的堆堆。鍾樓上的歌聲已經變成了自得其樂的哼唱,沒有特定的詞,像是興致所至的隨口一唱,曲調顛三倒四,全憑歌者強悍的天賦和歌喉將它圓融成曼妙的音樂,高低轉折之中,如同在為這座城市盛大的衰亡獻上葬禮哀歌。一旁彈奏魯特琴的樂師替女王梳理好被火燎焦的發尾,用靈巧的雙手將女王的長發盤成一個髻,還注到不要將發絲纏繞到他手上戴著的紅寶石戒指上,然後隨手揀選了一朵尚未開放的愛麗絲作為發簪釵在了女王發中,淡紫的花苞顫顫巍巍地憑依在女王鬢角,像一場盛大幻夢謝幕後留下的浮華一角。捏著千挑萬選出來的唯一一朵玫瑰,樂師循著樓梯走上了樓頂,這個小小的舞台已不再是城市的中心,所有人都在奔命自救,暫時沒有人想起來追究這場過於恰好的事故,於是罪魁禍首得以安靜地在這裏欣賞這場壯美的煙花。“啊,這是送給我的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朵開放的玫瑰,伶人愣了兩秒,然後露出了喜悅的笑容,伸出雙手珍重地將這朵玫瑰捧在手心裏,凝視著它。他這一生,每次謝幕都會收到無數的禮物,那些昂貴的珍寶堆砌在一起,足以模糊掉人對於財富的感知,但事實上,他遵從著人的天性第一次開口歌唱時,想要的不過是一朵小小的花兒,和一句讚美的話。“你唱得很好聽。”那個人如他所願講出了這句話。艾利亞諾拉將這朵花輕輕地插在了長裙胸口的褶皺裏,小心地不讓花朵剮蹭到衣服和配飾,然後將一縷被風吹開的頭發撩到耳後:“火燒過來了,我很快就要迎來我的結局,親愛的神父,趁沒有人看見你,趕快離開這裏吧。”佩特羅沙看了一會兒他的背影,好像穿透身體看見了他的靈魂,坐在晚風烈火裏的伶人像是一隻生出了翅膀的鳥兒,裙擺褶皺旋舞,風托舉起他的脊背和羽翼,他馬上要從鍾樓上迎風飛向浩瀚的夜空,脫離這具沉重的美豔的皮囊,撲向這浩瀚廣袤的夜空與星河,那些灼灼燃燒的烈火、人間璀璨的華美宮殿、淡紫的玫瑰和人們伸長了想觸碰他的手,與古舊繁重的愛恨一起,都輕飄飄地被他落在了後麵,天上地下,隻有這一個孤單浪漫卻自由桀驁的靈魂。沒有來路,也沒有歸處,它自由地隨著風飄蕩,直到被歲月消磨成天地的一份子,來年和雨一起落在地麵,或是很多年後成為一顆堅硬的寶石,從光滑的切麵上,還能窺見這一世光彩萬千的燦爛剪影。佩特羅沙沒有出聲,靜靜地從鍾樓上下去了,出口的青石板已經燙的攝人,好在站在這裏的都不能算是人了,衣著規矩肅穆的公爵和年輕的女王並肩而立,他們眼神裏有著某種相同的東西,像是從油畫上走下來的一樣,端莊得令人退避三舍。女王拉了拉自己長長的蕾絲手套,猩紅的長裙花兒一樣盛開在地麵上,被火焰穿過卻一點也沒有留下痕跡。神父自然地走到他們旁邊,三個人用一模一樣的動作抬頭去看上方,火舌沿著周邊的建築席卷而來,頃刻之間包圍了這座鍾樓,被熱浪包裹的大鍾無風自動,敲出了沉悶的回響,火光翻湧不停的明暗光影裏,一個人影站起來,張開了雙臂,如同鳥兒張開翅膀,要去擁抱永恒的星空和大地。拄著手杖的瘋醫生在他們身旁出現,隨之現身的是年少的國王。女王舉起雙手,一朵玫瑰在她手中飛快成型,然後露出了些許頹敗模樣,小國王接過這朵玫瑰握在手裏,一群人靜默地仰頭,無聲地等待著。最後的愛麗絲被獻給了最後的閹伶,編織而成的幻夢忠實地映射著同位體的狀態,高溫和火焰舔舐上了鍾樓,芬芳嬌豔的花瓣慢慢抽幹水分,變得蜷曲,始終響徹鍾樓的吟唱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在同一時間,浪蕩浮華的巴黎隨著某座宮殿的坍塌徹底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地標建築,這座繁華的城市終於死在了轟轟烈烈的張揚大火裏。小國王握著這朵死去的玫瑰,往前輕輕一擲它並沒有落地,而是被一隻纖長雪白的手憐愛地接在了手心。抬起臉對他們微笑的閹伶有著顛倒凡塵俗世的絕豔容光,淡紫色的眼睛美麗得像是極地夜晚才會出現的極光,他穿著繁複華麗的長裙,像是剛剛結束一場盛大的演出,將投向天穹的目光落向了未曾善待過他的人世。鳥兒終於飛向了天空;鳥兒終於落到了人間。豈能折斷飛鳥的翅膀?豈能不讓它迎風高唱?自由,這為人所詛咒的無價之寶,豈知那無心的美人都為你發了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