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趙氏,世代鎮守邊關的武將,兒郎都充定州軍為將校,有好事者數過他們的族譜,從第一代定州大將軍到六年戰役前的第六代,已經有一百六十八個趙氏兒郎為定州付出了性命。趙家子嗣繁茂,傳到趙無缺父親那一輩,光是主支的叔伯就已經有十五人了,更不用說下麵的堂兄弟們,趙無缺作為最小的那個孫子,每天的任務就是在校場上跟兄弟們渾水摸魚練一會兒武,然後在兄弟們縱容的掩護下偷偷牽出家裏最好的名馬去和狐朋狗友們炫耀。“上麵掛的本來不是這塊匾,北蠻入城後占了這裏尋歡作樂,撤退的時候還放了把火,不過這些蠢貨防火也放得倉促,隻燒了前宅,我修了修裏頭的房子,外麵這些沒錢修不起了,索性放著好了,反正家裏也沒值錢東西,不怕賊偷。”趙無缺笑嘻嘻地摸了摸下巴:“皇帝給的匾燒沒了,門樓光禿禿實在難看,我就去祠堂翻了翻,揀出以前的一塊匾來放上了,還算不錯。”他把換匾這種大事說得跟菜市場裏挑蘿卜一樣,不過看這塊匾擺放的方式,可見他的確沒有多麽重視這東西。趙無缺盯著燒禿了的門樓發了一會兒呆,而後回神,拍了拍謝琢的肩膀:“走走走,帶你去城外踏青去不去?”踏青?這個季節?謝琢看了看天上還在飄落的細小雪霰,明智地保持了沉默。“我聽聞,趙老夫人也是出身將門。”在往城外走的路上,謝琢忽然道。趙無缺很狗腿地給他找來了一件厚實的鬥篷,細麻布的麵,半指來厚,溫暖柔軟,沒有什麽典雅的熏香,隻帶著淡淡的皂角香氣,沉甸甸地壓上肩頭,一下子擋住了外麵的寒風。穿著黑衣上躥下跳的大將軍好像不知道什麽叫冷似的,他給謝琢係上鬥篷的係帶,自己還是一身利落的衣裳,長靴踩在雪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背上兜著一隻包袱,裏頭都是謝琢的竹簡刀筆,隨著他的動作發出互相碰撞的哢啦哢啦聲。聽見這個問題,趙無缺那張被疤痕毀了一半的臉上神色忽然變得有些淡淡,半晌才含糊地應了一聲:“是吧……”謝琢側過臉看了他一下,輕聲重複:“是吧?”趙無缺胳膊上挎著一隻包袱,顯得有些滑稽,他卻不以為意的樣子,把兩隻手枕在後腦勺上,抬眼盯著天空看了很久,不鹹不淡地說:“中州胡氏,名將胡裏之後,族人擅使透甲槍,有家兵數千,令行禁止,如戰陣兵士。元興六年,胡氏許嫁次女入定州趙氏,結兩姓之好,趙胡氏幼承庭訓,賢良淑德,婚後誕育四子三女,皆教養成人,亂中護持趙氏血脈,收攏定州百姓,抗擊北蠻,於定州有再生之恩。”謝琢微微挑眉,這套話一聽就是官樣文章。果不其然,趙無缺最後補了一句:“前年大母去世,定州知州為她寫的訃文。”“這是世人眼中的趙老夫人,”謝琢把兩隻手攏在鬥篷裏輕輕地搓,“你要我也這麽寫嗎?”他隻是平平淡淡地這麽問了一句,趙無缺的下頜驟然繃緊,他仿佛在經曆一場天人交戰,過了不知道多久,城門已經在望的時候,他才慢吞吞地說:“她是個當之無愧的將門之女。”“以百姓為己任,以天下為己任,以皇命為己任。”謝琢安靜地聽著,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缺漏。百姓、天下、皇命……“聽起來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夫人。”謝琢謹慎地評價道。趙無缺極快地笑了一下,真心實意地讚揚:“的確很了不起。”“……但是我很害怕這樣的了不起。”大夏的閨秀們成親生子都早,尤其是武將本就容易摧折壽命,父母之命必要早早成家,因此雖然已經是祖母輩的人,但在定州大難的那一年,趙胡氏才堪堪五十歲出頭,加上慣於習武,她甚至還能提槍上馬走個來回。定州城破後,趙胡氏帶著碩果僅存的一個趙無缺,在定州城裏東躲西藏,滿春園其實已經是他們最後的一個落腳點,在此之前,他們鑽過屍堆、睡過茅房,躺在棺材裏睜著眼睛等過天明,耳旁就是北蠻人噠噠的馬蹄聲,求救和嘶鳴不絕於耳,趙無缺一腔熱血,聽著那些百姓呼喊趙將軍的名字,就要出去救人,趙胡氏則無數次地死死抓著他的手腕,捂著他的嘴。有時候,趙無缺看著昏暗光線下大母那雙沉靜冷黑的眼睛,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以前給他甜點糕果時會笑眯眯地彎起來的眼睛,竟然也會有這樣冰冷堅硬的樣子?以前溫熱地撫摸他的頭頂、會在他闖禍時把他護在身後的手,竟然也有這樣恐怖到可怕的巨大力量?“大母,我不怕死,讓我去救他們吧。”趙無缺以為趙胡氏是擔憂他的安危,於是天真地宣告了自己的義無反顧。然而聽見這句話的趙胡氏用一種非常奇異的眼神看了孫子一會兒,看得趙無缺不知為何戰栗了一下,她才微微笑起來,摸了摸孫子的頭頂:“是我趙家好兒郎。”這句話的語調十分怪異,趙無缺分辨出了其中輕飄飄的讚賞,但他並不想要這樣的讚賞:“大母……”“怕死不難,”趙胡氏聲音低沉幹冷,“難的是要活下去。”趙無缺沒有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你的大父已經戰死,你的父親也已杳無音訊,很可能遭逢不測,你的二叔現在就在定州城外引誘北蠻離開定州,趙家兒郎多數都在你大父軍中,現在多半十不存一。”趙無缺打了個哆嗦。她話語裏提到的每一個人,不是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兒子、孫子,但她的語氣平靜冷漠到令趙無缺感到了不適。“你很可能是唯一一個活著的趙家人了,如果你二叔也被北蠻人包圍……”趙胡氏這回停頓了一下,“我兒是大英雄,必會死戰。到那時,你就是唯一一個有資格接過趙家軍軍旗的人。”“所以你要活著,要準備好接過定州軍的大旗,收攏潰兵,就算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在泥裏滾,你也要不擇手段地活下去,你聽明白了嗎?”趙胡氏眼裏放出森冷銳利的光,趙無缺一時間被這樣的大母震懾住了,茫然地點了點頭。所以在看見北蠻屠戮平民時,他們躲在棺材裏沉默地聽;嬰兒童子被活生生剁碎時,他們蜷縮在牆洞裏無聲地聽;弱女被欺淩哭號時,他們躺在屍堆下靜默地聽。趙無缺的手在牆上刮出一道道血痕,他無數次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趙胡氏,但趙胡氏永遠神情冷肅剛硬。滿春園之後,趙無缺攤著一雙沾滿了血的手呆呆坐在地上,被折磨得滿身是血的玉人也是他抱回來的,那個姑娘在陷入半昏迷時仍舊在哀求死亡能盡早眷顧她,趙無缺忽然覺得,做趙家人也沒什麽好的。他想做趙無缺,在那些人呼救哭號的時候衝出去和他們一起死。十六天後,定州城內的北蠻軍越過這座被掃蕩得支離破碎的城池,率兵南下,趙胡氏迅速收攏部分潰兵,清除了城中暫留的少許北蠻人,親手將那麵沾滿了血的軍旗遞到了趙無缺麵前。“好孩子,拿上它,走出去,去見見你的將士們。”趙無缺抬起眼睛,看著麵前熟悉又陌生的祖母。“我不想……”他聲音低微細弱,視線避開這麵血淋淋的旗幟,趙胡氏看了他許久,將大旗立在地上。“站起來,拿上它,走出去。”第147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二)被北蠻踏破的定州城裏百姓寥落, 於是幾乎所有的定州居民都看見了未來趙將軍的狼狽姿態。趙老夫人握著兒童手腕粗的木棍,一下一下狠狠敲在孫子身上,劈頭蓋臉地打著他, 將他從內院一路打到了門外, 趙無缺一直生活在家人庇護的羽翼下, 何曾受過這樣的毒打,趙胡氏的棍子可不是做做樣子, 為了將孫子趕出去,她每一下都實打實地用足了力氣。時隔多年, 直到現在,提起那一天,趙無缺身上還是會夢幻似的泛起陣陣火辣辣的刺痛, 那種被親人用下死手的力道敲擊皮肉、骨骼的感覺, 無論過了多久都忘不掉, 就算之後他經曆過刀槍劍戟的殺陣, 也無法用更多的疼痛消磨掉這種感覺。趙無缺狼狽地哭嚎著,被趙胡氏像是驅趕牛馬一樣趕出了宅邸, 他慌不擇路下跌落台階, 滾到髒汙泥濘的路上, 被守在門外的上百將士們看了個清清楚楚。他們每一個身上都帶著傷, 盔甲崩裂,刀劍豁口, 身上帶著從戰場上爬出來的殺氣和衝天血腥氣。他們是趙將軍的親衛隊, 原本擔任的是追隨將軍左右保護他的職責,但深陷死陣的趙將軍給了他們一個命令, 讓他們拚死突圍, 將定州軍的軍旗和掌印帶回定州, 找到還存活著的趙家人,重新收攏軍隊、組織防線。趙無缺,就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後一個活著的趙家人了。也將是他們未來要保護跟隨的趙將軍。一雙雙眼睛無聲地望著這個狼狽得像野狗一樣從家裏被祖母打出來的孩子身上盡管有著成年人的樣貌身形,但他此刻的行為,無疑就是一個可憐茫然的孩子。他們奔赴百裏,扔下了多少戰友同袍的性命,甚至扔下了將軍,來到此地,珍之重之地獻上沾滿鮮血的軍旗,結果等到的就是這樣一個逃避現實的孩子。列隊成陣的將士們沉默著,像是凝固的雕塑,上百雙眼睛看著滾在台階下哭嚎的趙無缺,空氣中飄蕩著濃鬱的血腥氣,分辨不出是來自於他們身上,還是來自整個定州。趙胡氏出現在台階上,一手握著棍棒,一手握著軍旗,看著台階下儀態全無的孫子,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很久,才慢慢走下去,彎腰去拉趙無缺。被打痛了的趙無缺以為她還要打自己,下意識就是一躲,避開了祖母打手,趙胡氏頓了頓,收回手直起身體,輕聲說:“前幾天,我教了你要怎麽活,現在,我要告訴你該怎麽死。”“你憐愛百姓,想和他們同生共死,這很好,但對你來說,這就是匹夫之勇,你可以死,我可以死,你的大父、父親、叔父、堂兄弟們,個個都可以死,但是要死的有價值才行。”“你的大父阻攔北蠻死在前線,但給定州百姓爭取了半天的撤退時間;你的父親死在斷後路上,救下了數千定州百姓;你的叔父殞命陣前,以一己之力牽扯住了上萬北蠻鐵騎;你的堂兄們前赴後繼,都是我趙家的錚錚好男兒。他們都可以死,都死得值,死得好,死得像個英雄!”“但是你,你想去救人,為此付出性命,你以為你是英雄?不,恰恰相反,你是個怯懦無能的懦夫!你隻看見眼前一人之苦,你怎麽就看不見整個定州、整個漠北將要為此死多少人?你死了一了百了,定州軍怎麽辦?定州怎麽辦?你沾沾自喜於救了一個人,卻將數萬百姓拱手讓給北蠻屠戮,這是英雄所為嗎?”趙胡氏逼近趙無缺,盯著他的眼睛:“無缺,但凡大母再年輕十歲,能提槍上馬,也不會願意如此逼迫你,但你既然生為趙家人,就算死,也要死在這麵旗子下。”“若你實在不願意,好,今日我便開祠堂將你從族譜上除名,日後你便做一個普通的百姓,想做誰的英雄也由得你去,隻是你再不能說你是誰家子嗣,免得為人恥笑。”“要麽,你就站起來,拿上這麵旗子,去見你的將士們,和他們一起赴死。”不知過了多久,被棍棒敲打得紅腫的手顫顫巍巍地抬起來,一點點蹭上了趙胡氏的手,摸上了那一杆烏黑沉重的旗杆,然後蜷縮手指,將它死死攥在了手心。兩手拄著旗杆才勉強從泥地裏站起來的趙將軍渾身上下衣衫襤褸,頭發散亂,衣袖上還在往下滴著滲血的泥水,像是一個從垃圾堆裏爬出來的小乞丐,滿臉髒兮兮的鼻涕眼淚,碎發一團團地糊在了臉頰上,眼神茫然膽怯,他用兩隻手握著旗杆,眼神緩慢地逡巡了一圈麵前的士兵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當他接過軍旗、站起來的那一刻,上百將士齊齊下跪,垂下了頭顱,呼喝聲震天蓋地:“參見將軍!”趙無缺抽動一下嘴角,露出了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來。謝琢搓了搓手,哈出的氣在空氣中結出一團團的白霧,趙無缺坐在冬季光禿禿的草地上,微微躬著脊背,謝琢則彎著腰,將帛紙壓在趙無缺背上認真地寫著字,被當成書桌的趙大將軍費力地擰過頭,用力向下斜眼,試圖去看紙上寫了什麽,就被謝琢一巴掌拍在了脖子上,不輕不重地嗬斥道:“別動!寫歪了!”趙無缺悻悻地轉過頭,像一隻被主人批評了的大狗,耷拉著腦袋,慢吞吞地拔著地上的草根:“寫完了沒有?還要多久啊?”漠北的冬季寒冷徹骨,滴水成冰,墨汁根本磨不開,謝琢原本都是用竹刀刻字的,但天氣冷下來之後手指不靈活,鋒利的竹刀好幾次割傷了手,趙無缺看見他手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後,就不讓謝琢再用竹簡了,轉而給他找來了漠北一種特殊的草汁子,榨出汁漿後充作墨汁寫字,效果竟然也不錯。不過紙張柔軟,不比竹片可以拿在手裏隨走隨寫,趙無缺就成了簡陋環境下唯一的工具人。坐下是書桌,伸手能放硯台,還可以調節高度,實乃居家旅行之必備利器。在紙上寫下最後一行字,謝琢小心地捏著邊角提起紙張吹了吹,將風幹了墨跡的紙張卷成直筒塞進趙無缺遞過來的竹筒裏,趙無缺殷勤地接過竹筒收進包袱裏,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帶著謝琢繼續沿著土路往外走。他們已經斷斷續續地在城外走了兩天多了,趙無缺沒有帶什麽衣被,但總能在太陽落山前找到能夠居住的地方,或是一間破舊的民居,或是某處廢棄驛站,甚至還有平整的山洞。麵對謝琢難以掩飾的驚訝,趙無缺笑嘻嘻地眨眼睛:“這都是軍中探馬歇腳的地方,他們會在沿路樹木上刻下標記,能看懂的都是軍中同袍,隻管住下就是了。”謝琢眼中閃過一絲明悟:“你帶我走的是軍道?”這回趙無缺帶他找到的是一處低矮石屋,撥弄著火堆,忽明忽暗的光映在男人臉上,把那道疤照得更加猙獰。“這條道是我的叔父開辟的,”趙無缺認真地填埋著地瓜,確保每一個地瓜都被灰土埋得嚴嚴實實,“百姓撤退的時候,走的就是這一條路。”他的語氣很平靜,謝琢卻瞬間想到了點別的。趙無缺的父親死在為逃難百姓斷後的路上,他的叔父則是為誘敵遠離百姓隊伍而戰死的,所以理論上講……他們二位都是死在這條路上的某個地方。趙無缺顯然對此也是知之甚詳,但他神態平和,甚至有心情指著外頭給謝琢介紹了一下周圍的地貌。他不說,謝琢也不問,兩人草草啃完地瓜,趙無缺熟練地埋了火,在裏頭填上碳讓它燜燒,把席子拖過來蓋在上麵,對著謝琢期待地拍了拍熱熱的地麵。一夜無夢,第二天早上謝琢醒來時,發現身旁的位置已經沒有人了,他坐起來醒了醒神,趙無缺從外麵進來,身上帶著紙灰焚燒後的氣味,正低頭拍打自己的衣擺,見他已經醒來,馬上湊過來:“喝水嗎?”謝琢揉了揉太陽穴,含糊地應了一聲,麵前立即被遞來了一隻水囊,還冒著熱氣。謝琢看了趙無缺一眼,默不作聲地接過了。這幾天趙無缺對他狗腿得很,看樣子恨不得把他供起來,雖然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是一筆交易,但雙方還是做出了和諧友愛的樣子。而在數千裏外的京城,王瑗之用大袖蓋住膝上的聽玉,側過臉看坐在身旁姿態恭敬的青年:“真知今天來找我,是為了什麽?”被稱作“真知”的青年抬起眼睛,他有一雙模樣很溫柔的眼睛,微微笑容令人如沐春風,但眸中神色卻帶有隱匿得很好的冰冷漠然。“鳳子想要飲玉回來嗎?”隨他的話音落下,聽玉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銳響。王瑗之驟然抬起的眼睛裏射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冷酷銳光,有那麽一刻鍾,他的確有在認真地思考能否將這個許久不見的好友封口。王瑗之和謝琢,在世人眼裏必須、也隻能是水火不容的關係,而現在卻有一個人,這樣輕易地點出了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