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說這個決定是不是錯誤的, 至少因為斯圖亞特的存在, 格羅斯特目前還不敢輕舉妄動。小國王穿著一整套繁複華麗的衣服,白色絲綢襯衫每一寸都繡滿了金色花紋, 大量運用蕾絲和玫瑰元素,衣領袖口用層層疊疊的絲綢做出蓬鬆寬大的褶皺波浪, 手肘處乍然蓬開的寬鬆荷葉袖垂下近一尺半透明布料,開襟外套以深紅深黑為主色,邊緣鎖著白玫瑰圖騰, 裝飾性綬帶從胸前繞到背後, 雪白金絲貂絨圍著脖頸, 將那張略顯瘦削的臉隱藏在細密的絨毛裏。國王的淡金色卷發被艾登用一條深綠綢帶紮好, 沒有戴王冠和帽子,獨自一人坐在陽光房的桌椅前,他對麵還有一張椅子,桌上擺著一隻三層的銀質點心架。艾登手上挽著國王的紅天鵝絨鬥篷坐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這是個剛好聽不到國王輕聲說話但是不會錯過國王的命令的距離任何時候,尊者身邊都不可能真的空無一人,這是絕對的輕慢和不敬。能夠保持一段距離,就是王室成員能擁有的“獨處時間”了。得到守在陽光房門口的騎士暗示,艾登起身走過去,又過了近十分鍾,他才重新出現在國王視野裏,這回他身後跟著另外一個人,越過艾登的腦袋,可以看見對方有一頭深色的濃密微卷的長發,在陽光下泛著絲綢一樣酸涼的光。“陛下,容許我為您介紹,這位是禦前掌璽大臣、北高盧第一執政官,尊貴的斯圖亞特公爵與曼徹斯特侯爵閣下,您的父親偉大的愛德華四世陛下為您聘請的導師,威廉斯圖亞特大人。”艾登一板一眼地介紹完,又麵向來者,抬頭挺胸道:“公爵大人,您麵前的是蒙神恩庇佑以統治王國及其他領土和屬地國王,國教捍衛者與領導者,偉大尊貴的愛德華五世陛下。”遵循禮儀的介紹結束,艾登微微低頭,退出了這對尊貴的師生的談話範圍,從現在開始,除非國王召喚,或者公爵有不利於國王的行為出現,他將一直是一個合格的隱形人。愛德華轉動眼珠,將視線落在麵前這個相對於他的身份權勢來講過於年輕的大貴族。威廉斯圖亞特。他看起來像是一個浸泡在圖書館裏的學者,麵部輪廓清瘦,鼻梁高挺,戴著一副牽係銀鏡鏈的眼鏡,高聳的眉骨下有一對深藍的眼珠,深色的長卷發垂在肩上,幾縷卷發落在臉側,消弭了那種長期浸淫在權勢裏的壓迫感,再加上他一直微微翹著的唇角,粗略一看簡直能稱得上是個和藹溫柔的大學導師。“陛下。”斯圖亞特朝椅子上的小國王彎下腰行禮,露出一截雪白的後頸,他身上的服飾與愛德華類似,都用寶石和金線、蕾絲、絲綢堆積出華美奢侈的風格,不過這種浮誇的華美並沒有遮蔽他身上沉穩銳利的氣場。一個很擅長掩飾自己的政客。愛德華移開視線,沒有過分地打量太久,伸出手,讓斯圖亞特親吻了一下烙印有國王徽章的戒指,然後朝他示意一下對麵的座位:“請坐,公爵閣下。”斯圖亞特的手指很硬很冷,鏡鏈擦過國王手背的皮膚,柔軟的嘴唇隻是輕輕碰了一下戒指就快速離開了,直到坐下,才微笑著糾正:“您不需要對我使用敬稱,我隻是您的父親請來的一個微不足道的老師,那麽,您希望我教授您什麽呢?”第一句話顯然是禮貌的客套,誰要是真的認為威廉斯圖亞特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那他離自己的死期肯定就不遠了。而第二句話……斯圖亞特看著桌子對麵容貌秀麗如貴族小姐的小國王抬起眼睛直視他,那雙綠色的瞳孔像是無邊無際的森林浪潮:“我的父親沒有告訴您我應該學習什麽嗎?”斯圖亞特還是八風不動地微笑著:“先王曾囑咐我教導您成為一個合格優秀、仁慈威嚴的君主,既然要做王國的統治者,不如就從了解自己的領土開始吧?”小國王默默看了他一會兒,點點頭。斯圖亞特於是從善如流地開始介紹王國疆域和鎮守各地地貴族,不得不說他絕對是個極富有才華的人,知識淵博,言語精練風趣,寥寥幾句就能勾勒出一個地方的大致樣貌,且對各地的風土人情都知之甚詳,哪怕愛德華冷不丁拋出一個偏門問題,也能得到詳盡的解答。這是個確鑿無疑的天才。“十五年前我們與高盧開戰,奪取了北部從阿特拉喀山脈到魯爾高地到一片土地,北高盧於是成為了您的領土,這裏的人們對於我們的敵視情緒很嚴重……”“可您是這裏的執政官?”小國王忽然問。斯圖亞特頷首:“是的,我的頭銜裏的確包含北高盧第一執政官,這塊領土當時是由我的父親喬治斯圖亞特打下來的,那時候先王正與蘭開斯特的愛德華在南部作戰,戰爭持續了六個月,先王感懷斯圖亞特家族對他的支持,就讓我們擔任了北高盧的執政官。”“不過北高盧有意思的風俗有很多,在每年八月的彩帶節,婦女會手編彩帶前往教堂,可以將彩帶送給路上遇見的第一位男性……”斯圖亞特很快不著痕跡地轉移了話題,將重點放到了各種無傷大雅的有趣民俗上,如果他的授課對象是一名普通的貴族少爺,這樣的話題顯然是非常恰當且有趣的,然而他的學生是一名國王。學習重點不應該是“有趣”的國王。斯圖亞特一邊講述那些趣事,一邊觀察麵前的小國王,從開始到現在,這位王國的統治者隻對他說了三句話,絕大部分時間都是靜默的傾聽。一個十分有耐心的孩子,懂得沉默已經是很優秀的品格,尤其是在自身難保的條件下,沒有貿然提出魯莽的要求……斯圖亞特在來的路上想過,年幼的國王會不會沉不住氣詢問北方蘭開斯特的動向,或者其他有關政治、軍事的情報,不過麵前這位小國王比他想的要聰明一些。當然,如果國王問了,作為一名臣子,他一定會本分地告知,不過之後國王會麵對來自誰的猜忌和警惕……那就不是一個臣子該管的了。金發碧眼的小國王靜默地聽著這些遙遠之地的知識,當斯圖亞特恰當地停下來時,朝他禮貌地點點頭:“非常感謝您今天的講解,晚上威斯敏斯特宮中將舉辦一場舞會,我的秘書會送上請柬,希望您能出席。”威廉斯圖亞特合上硬殼書,對桌子後的年幼君主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感謝您的邀請。”他站起來,低下頭顱,眼睛餘光看見坐在遠處的國王總管走過來,將手裏猩紅沉重的鬥篷披上國王的肩膀,半透明的雪白蕾絲衣袖從桌麵上滑過,金絲上的寶石跳躍著微弱的明淨光輝。他隨著國王行動的方向微微轉動身體,始終正麵朝向國王,直到對方的身影被灌木掩蓋,才直起身體。葉片交疊的翠綠瑩光間隙,還能看見金線和寶石閃爍又消失的細微光芒。……一個年幼的、稚弱的統治者,漩渦裏無力的雛鳥,隻能祈求野心家施予憐憫的小鴿子。威廉斯圖亞特摘下鼻梁上的眼鏡,隨意地折疊起來往桌上一扔,失去了鏡片的遮擋和柔化,他深藍瞳孔裏銳利冷漠的傲慢顯得一覽無餘。冷酷、傲慢、暴戾,這才是北高盧實際上的統治者、第一執政官的真麵目。為了不嚇到年幼的小國王,他也算是煞費苦心了。愛德華走出陽光房,一個等候在門口不知多久的身影就倏地轉了過來,臉頰帶著嬰兒肥的約克公爵眼神發亮,噠噠噠跑過來,牽起他的手:“哥哥上完課了?現在要去哪裏?斯圖亞特有沒有欺負你?”“殿下!”緊跟在國王身後的艾登警告性地提醒了一句。理查瞬間明白了這位國王總管的意思,撇了撇嘴,慢吞吞地糾正:“好吧,那斯圖亞特公.爵.閣.下,他有沒有欺負你?”幼稚的重音讓艾登的表情變得有些無奈,但這次他沒有再多說什麽,因為他看見了國王低下頭對約克公爵笑了起來,笑容還是一貫的縱容溫柔,同時對自己搖了搖頭。好吧,陛下總是這麽縱容約克公爵,兄弟感情深厚是好事,但是約克殿下如果一直這樣口無遮攔……艾登不再繼續想下去了,走在前麵的國王轉頭問他:“今晚的宴會準備得怎麽樣了?”同時,他用空閑的手摸了摸弟弟柔軟的淡金色頭發:“理查年紀還小,就不用去了。”約克公爵剛剛還乖巧地享受著兄長的摸頭,一聽這話就騰地梗起了脖子,臉色有些難看,正要說什麽,眼神瞥見後麵的艾登,又皺著眉頭將話咽了下去。“不用擔心,這不是什麽很困難的事情,”小國王用輕快的語氣安慰自己的弟弟,“而且還有斯圖亞特公爵在,如果有困難,他會幫助我的。”說這話時,年幼的國王臉上出現了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理查糾結著抿了抿嘴,打定主意要趁無人的時候說服這個瘋狂的外來者打消這個主意,宴會上將會出現很多貴族,一旦他漏了餡兒將麵對極為糟糕的情況。當然,這個外來者的死活理查並不在乎,他隻擔心這會牽扯到他的哥哥……而這個後果是必然的。可是理查努力了一個下午,都沒能找到和他獨處的機會。這並不難理解,首先國王身邊總是要有人陪伴的,艾登算是常駐人員,而國王上課時候還會有老師,馬術課上更是有一群騎士圍繞,更別說理查自己也有課要上,國王一句“照顧好理查”,仆人們就輕輕鬆鬆地將滿心抗拒的約克公爵端走了,讓理查氣歪了鼻子。我幫助你了解我的哥哥更好地扮演他,但是沒讓你把這一套用到我身上來!時間就這樣快速地過去,出身貴族家庭的侍女們將約克公爵送入國王的臥室,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做手工活閑聊,一邊暢想著宴會上的盛景,一邊注意著床上的約克公爵有沒有好好睡覺。而宴會廳裏,小國王坐在首位,格羅斯特公爵自然而然地占據了右手邊的位置,汽燈放出微帶昏黃的光澤,映照著牆壁上宗教色彩濃厚、質地鮮豔的掛毯,單手背在身後的仆人們無聲地穿梭在席位間,將一個個白瓷盤送到賓客們麵前。散發著油脂芳香的烤牛肉、烤鹿肉擺放在花紋精美的瓷盤中,翠綠的羅勒葉片和小茴香點綴在邊角,還有淡紅的裝飾用花朵搭在刀具旁。長桌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擺著一隻矮胖的花瓶,花朵碩大飽滿的玫瑰向各個方向垂下花瓣,保證賓客從每一個角度都能看見曼妙的花型。而長桌前的空地上,一支小型樂隊正輕快地演奏著林間小調。第53章 玫瑰戰爭(四)眼看賓客都來齊了, 盛裝華服的格羅斯特公爵舉起銀勺,輕輕敲了敲水晶杯。清脆的響聲下,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微笑著等待在場身份最為高貴的人的開場詞。沒有人不識趣地詢問為什麽致辭的不是尊敬的國王陛下, 就好像格羅斯特的行為完全符合社交禮儀一般。看著他們柔和矜持滿含期待的笑容, 上首的小國王冷漠地垂下了眼睛, 嘴角掛著禮貌性的弧度,合格地扮演了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偶,或是吉祥物。威廉斯圖亞特作為國王的引導者以及現今炙手可熱的北高盧執政官,理所當然地擁有不下於格羅斯特的地位, 他正與身旁的女士講述北高盧的風土人情, 聽見格羅斯特的聲音才抬起頭, 同時極快地掃了離他隻有一臂距離的國王一眼。看完這麽一眼,他才有些疑惑地想著……自己為什麽要莫名其妙地去看一下小國王?“尊敬的各位先生們,女士們,很高興能在國王陛下的庇佑下歡聚於此……”格羅斯特端著酒杯對桌邊所有人微笑, 宴會廳的長桌足以容納數十人, 貴婦們身上閃亮的珠寶與汽燈的光交相輝映,讓人仿佛來到了璀璨的天國。愛德華的視線一直落在麵前蕩漾的紅酒上, 誰都能看出來他們的國王正在走神,這是很不禮貌的事情, 但是誰都不會愚蠢地指出這個事實。而正在發呆的小國王則正在思考一個問題:劇情到底能容許他做出什麽程度的改變呢?從真正的愛德華被替換開始,崩潰和異變就已經發生了,但這種變化是細微的、持久的, 一直到原定愛德華將死去的時候也不一定會展現出來, 效果就是世界最後崩潰了, 他們還不知道錯誤出在哪裏。隱蔽性足夠高, 但缺乏趣味性。玩遊戲不就是要找刺激、找踩鋼絲的那種愉悅感嗎?設下了陷阱看對方踩進去了卻無法出來認領戰果,那也太憋屈了!喬晝十分理解那些壞人幹完壞事後為什麽會興奮地在主角團麵前把陰謀抖落得幹幹淨淨,這和藝術家創造了完美的作品後希望與人分享是一個道理嘛!也許,他可以嚐試著試探下劇情的底線,給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線索,和所有人一起玩一個足夠有趣的遊戲?一個優秀的遊戲製作人,要擅長發現遊戲、享受遊戲、分享遊戲,喬晝看著杯子裏的紅酒液麵泛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幅度很小地微笑了一下,這遊戲的主題是什麽呢……啊,有了,就叫《誰是背叛者》吧!餐會結束之後是舞會,按照慣例,開場舞應該由國王和王後來跳,不過他們的小國王還沒有迎娶王後,現場也沒有身份高貴的公主約克家族兩代沒有公主出生了,血緣關係最近的、有公主封號的是愛德華五世曾祖父的私生女瑪麗,她的封號是漢諾威女伯爵,直到出嫁才有了禮儀性的公主封號,而這位公主今年已經四十五歲,在這個年代是妥妥的高齡。所以……禮服奢華,戴著王冠的愛德華五世目光環顧了一周,被他的目光掃到的紳士們都微微低下了頭顱,貴婦們則打開各色手扇遮住半張臉朝他微笑,年輕未婚的淑女們提起沉重華麗的大裙擺,矜持地行屈膝禮,妝飾豔麗的臉上寫滿了鮮明的渴望。誰都希望能得到國王的第一支舞的榮耀,這足夠讓年輕小姐們在社交場上占據有利地位,哪怕不能成為王後,說不定也可以成為國王情婦?格羅斯特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他身後是公爵夫人和他的女兒瑪麗,瑪麗今年已經十八歲,比國王大了五歲,不過這並不是什麽值得糾結的問題,十八歲已經是可以生育的年齡。格羅斯特在侄子將目光轉到這邊來的時候,往一旁挪了一下,讓女兒顯露出來,這個動作的含義很明顯,對麵的小國王顯然接收到了。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有那麽一瞬間,稚弱挺拔的少年像是一株脆弱的白楊樹,即將被風暴折斷,連那雙翠色的眼睛都顯得令人憐惜。貴婦們最喜愛這種長相美麗的少年,如水邊的那希瑟斯或是永恒的愛神,傳統的金發碧眼又為國王增添了神性的光輝,有人私下裏稱呼國王為“倫敦的光輝寶石”,這種稱呼在他還是威爾士親王的時候能傳為美談,但等他登上了王座,就顯得不太合時宜,多了點奇怪的狎昵色彩。而且……要知道,貴族們在與性有關的事情上一向葷素不忌,繼承了古羅馬時期那種瘋狂的混亂,年幼被寄養在貴族臣子家裏的王子和公主會遇到什麽沒人敢拿到台麵上來說,這是掌控未來君主的有效手段之一,已經有相當長的曆史。愛德華和格羅斯特的眼神在半空交匯,片刻之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國王朝這邊走來,其他方向的淑女們瞥了一眼就明白了國王會選擇誰,心照不宣地互相對視,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以掩蓋心中的失落和不滿。“瑪麗……公爵大人好像沒有要給她找丈夫的意思……就是在等國王?可是她比國王大五歲。”“不然還有誰?他想做國王的弟弟、國王的叔父、國王的外祖父……嗬嗬……他也想擁有一個‘造王者’稱號嗎?”“年齡算什麽,勃艮第的安妮嫁給魯特一世的時候,兩個人相差了十二歲,可是安妮最後成了高盧女王。”有一句話被刻薄尖酸的夫人們含在嘴裏:比起讓女兒做王後,格羅斯特或許更想自己做國王。愛德華向前走了幾步,停在一個穿著天藍色禮服的少女麵前,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有人輕微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好事的貴婦們飛快地扇動扇子,將興奮窺探的目光在瑪麗和愛德華、格羅斯特中間轉來轉去。“美麗的小姐,我能有這個榮幸邀請您與我共舞嗎?”愛德華遵循禮節彎下腰,向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少女伸出手。年輕的女孩子有一瞬間的無措,她縮了縮腳,第一反應竟然是想要後退,避讓開眾人八卦好奇的目光,還有麵前這隻手這隻手在此刻無異於烙鐵、濃酸,或是任何麻煩危險的東西。有一個視線從斜前方射來,如同鋒利的鐵箭,如果它有實體的話,少女相信自己此刻一定已經一箭穿心死在這裏了。她微微抬起頭,發現這目光果然來自瑪麗公爵小姐。那位打扮得明豔張揚的淑女現在胸口劇烈起伏,一雙大眼睛幾乎要冒出火星子,片刻之前還帶有自信嬌羞的紅暈的臉,此時煞白發青,如果她手裏有一把劍,她一定會把那個幸運兒劈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