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對著那片霧氣源頭暗自疑惑的時候,一縷比霧氣顏色更淡的線從霧氣中浮現,輕柔地纏上了喬晝的手腕,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導遊一樣,線的另一端直直伸進那片霧氣中,無聲地催促著。好家夥,彌諾陶的迷宮?這難道是公主的毛線團麽?喬晝挑起一邊眉毛,將手腕抬到麵前看了兩眼,那線沒有形體也沒有重量,忽散忽凝,仿佛一縷煙霧,鍥而不舍地繞著喬晝的手腕,還在末尾打了個莫名其妙的同心結。喬晝表情皺了一下。他順著線的牽引走入霧氣,周圍的怪物追著他走了兩步,忽然就和迷路了一樣,四處散開,明明他就在麵前也看不見,活像個睜眼瞎。細線牽著喬晝往前走,穿過了朦朧的霧氣,再看清眼前景色時,麵前就是蘭因那座小小的宅子了。屋簷下懸著那盞燭火奇特的八角宮燈,燈下站著長衫烏發的年輕男人,眉眼靜謐,單手負在身後,像是天上無情無欲的仙尊守著自己的清規戒律等著犯戒者的到來。他腳邊插著一束普普通通的紅色線香,上麵的煙氣違反物理常識地凝聚成細細的一束,平行飄向喬晝,正是他手腕上那根細線的來源。蘭因的視線一直望著這邊,好像根本不受霧氣影響已經看了很久,見喬晝與自己對視,他驟然笑起來:“我就說你會回來的,要喝茶嗎?”他隻字不提外頭那些怪物和這古怪的霧氣,坦然自若的模樣像是一切如常。“不喝茶了,”矢車菊色的眼睛溫柔地望著蘭因,“我是來借東西的。”蘭因停下回身的動作,頓了頓,慢慢轉回來,長長地“啊”了一聲,表情有些委屈:“喝杯茶也不行嗎?好吧,你要借什麽?”銀灰色長發的青年醫生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上方,語調柔緩:“借你一盞燈。”蘭家祖傳問陰燈,照黃泉路,避行幽鬼。這是文森特與蘭因共走黃泉路時蘭因對這盞燈的解釋,而現在看來,這個“幽鬼避行”的氛圍,也包括外頭這些怪物。瘋醫生的技能可以操縱空間躲避怪物,但是到底沒有讓它們主動避開來得方便,他來找蘭因就是想搞清楚這個世界裏陰曹地府的屬性和功能,魔都陽界現狀已經一塌糊塗,要摸索劇情隻能從陰間入手,但沒想到碰到了個更有用的道具,作為一名合格的玩家,碰到神器道具不想辦法拿到手,那還叫玩家嗎?蘭因對他獅子大開口就要拿走自己燈的行為不置可否,反而提醒了一句:“拿了我的燈,就算是蘭家的人了哦?”他刻意將尾音輕飄飄地提起來,像是一個輕浮的玩笑話。喬晝也對他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走過去:“那你可要對我好一點,不然洛林公爵不會放過你的”一聲清脆的“叮”,磨得鋒利輕薄的竹簽從蘭因袖口探出,死死抵住了喬晝手裏那截雪白鋒銳的手術刀。“哎呀……可惜。”喬晝輕聲道,眉眼裏閃過一絲遺憾。蘭因也在微笑,適當地做出了傷心的神態:“不是說好了做蘭家的人?”喬晝朝他歉意地頷首:“未亡人也算吧?”話音未落,如霜潑雪濺的刀光乍起,細密清脆的利器碰撞聲連成一線,蘭因手裏那根竹簽很快被削成粉末,他不以為意地揚起眉梢,將身邊的小桌踢向喬晝,返身往堂屋躲。喬晝麵對飛來的小桌不閃不避,手腕一抖,手杖中的細劍豁然出鞘,一泓冷光撕扯開尖利蜂鳴,自上而下當中將小桌斜劈兩半,遮擋視線的木料一消失,身形飄忽的蘭因就無聲無息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喬晝眼神一厲,細劍反手橫刺,鋒銳劍身毫無阻滯地穿透了蘭因的胸口,對方卻神情自若,還彎起唇角朝他笑了一下。……無實體,鬼?靈魂?喬晝當機立斷拔劍後退數米,身形一閃就出現在了蘭因背後。這下是誰也奈何不得誰了,喬晝能操控空間,閃避一流,蘭因逮不到他;但蘭因這個鬼似的狀態,喬晝就是能捅他無數下也無法造成實際傷害。沒有法術傷害的刺客和沒有位移技能的怨靈,場麵一時間變得有些尷尬。第一下失手喬晝就預料到了接下來情況不會太好,沒想到真的僵持住了,現在除非他能想辦法對蘭因造成實傷,否則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想到這裏,他將長劍垂下指著地麵,輕巧地躍上牆角一個大瓦缸,護住背後,大大方方地從袖子裏摸出那幾張折起的紙,夾在指尖晃了晃:蘭,說好了坦誠的,你怎麽又騙我?”蘭因的視線落在那幾張紙上,神色裏微微疑惑,雖然不明所以,還是笑著問:“我騙你什麽了?”喬晝將幾張紙抖得響,口吻溫柔:“你沒告訴我,你已經是死人了呀?”蘭因的笑容凝固了。被蘭因的到來打斷的最後一張紙上,也隻有單薄的一句話,喬晝下了鍾樓後才想起來看,這一看就愣了一下。“蒼天不憐,莫我肯顧,我子蘭因,往生九幽。”在蘭因父親的筆下,他的兒子已經亡故了。那現在站在那裏的那個蘭因到底是誰?喬晝鬆開手指,讓那三張紙悠悠地墜地,很快被地上的草露打濕,蘭因垂下眼皮瞥了一眼上麵的字跡,若無其事地抬頭:“這件事很重要嗎?”喬晝反問:“你覺得呢?”其實蘭因是死是活對他而言都沒什麽區別,他隻想搞到那盞問陰燈咦,或許他可以搶了燈就跑?喬晝的思路又開始衝向一條不可言說的道路,蘭因卻料中了他的所思所想般,先一步開口道:“蘭家的這盞問陰燈是文帝於貞觀十年賜給蘭家先祖的,那年文德皇後逝世,蘭氏帶文帝走了趟陰司與文德皇後話別,之後蘭家便受李唐皇室供奉,鎮守皇陵宗廟,這盞問陰燈也隨之代代相傳。”“別的也沒什麽好說的,最多就是件稀罕古物,能驅引幽鬼、行走黃泉,也不過是這點燈芯的功效。”“祖父五十三歲逝世,將燈給父親,這盞燈在父親手裏隻點了兩年就再也不亮了;父親三十三歲逝世,將燈給我,它可以再亮至少十年。洛林,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喬晝不說話,隻是盯著他看。蘭因被他看著,十分高興的樣子,很大方地和盤托出:“問陰燈燒的是蘭家人的壽命,每一代拿著問陰燈的蘭家人多是自盡而亡,陰司城隍生死簿上多餘的壽命都收攏在燈芯裏供下一代使用。”“蘭家人天生受陰鬼窺伺,代代子嗣單薄,沒有問陰燈傍身很容易被惡鬼吞噬,貪戀紅塵的留給後人的蠟燭就短小,愛惜子嗣的留給孩子的蠟燭就能庇佑他多年……”蘭因豎起一根手指:“父親給我留了幾十年的火,這火隻能被血脈相通的我使用,沒有我,你就算拿了燈也點不亮。”喬晝暗自腹誹,這可不一定,大不了把你扒個幹淨披上你的皮,這燈難道還不會為“蘭因”亮起來嗎?“但是我不一樣,我七歲死在那場大旱中,父親從陰司偷回我的魂魄強行與屍體勾連,用黃泉之下的黑蛟為我收殮裝裹,此後每年黑蛟蛻皮,已死的肉身也隨之變化成長,讓我與旁人無異,而我的生死簿上足足剩餘六十多年壽命”蘭因刻意放慢了聲音,一字一頓道:“洛林,我可以把它們都給你,你要不要?”說真的,喬晝有那麽一瞬間甚至沒聽明白蘭因到底在講什麽。經受了多年的唯物主義教育,蘭因這些話有點過於挑戰喬晝的世界觀,不過很快喬晝就反應過來這隻是個遊戲,遊戲背景嘛……怎麽設置都是合理的。所以蘭因是條蛇,這也沒什麽不好接受的。喬晝這麽一想,就迅速接受了這個事實,再看向蘭因時,已恢複了平心靜氣:“那你想要什麽?”蘭因緩緩翹起嘴唇,清俊矜貴的臉上裂開一個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纏綿笑容:“我要你拿著我的燈,從生到死,都跟我在一起。”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很詭異,瞳孔變幻成爬行類的豎瞳,琉璃似的玻璃體中是冷翠金黃等極致豔麗的色澤,這些顏色互相交錯又不相融,比世上最昂貴的彩寶還要美麗動人,卻泛著獨屬蛇類的狡詐詭秘。極致的美麗,極致的危險,他明明長著一副脫俗仙尊的樣貌,卻活脫脫像是巨蟒毒蛇成了人,正將獵物一圈圈盤繞在尾巴裏,貪婪專注地死死盯著自己的所有物。喬晝對逼近的危機恍若未覺,伸手抹去細劍上一點灰塵,輕快地點頭:“好。”他答應得這麽快,連蘭因都愣了一下,冷森豔麗的豎瞳裏閃過一絲狐疑,喬晝還好脾氣地再次重複了一遍:“我說我答應了,好的。還有什麽要求嗎?”蘭因這回沉默了片刻,沒想到哪裏有問題,見他不回答,喬晝抖了抖細劍:“我從來不輕易毀約,也不在沒必要的事情上騙人。既然沒有別的要求了,那我們可以開始履行約定了。”與話音同時到達蘭因耳邊的,是突兀消失又出現在他背後的喬晝,瘋醫生雪白的牙齒咬著暗紅的嘴唇,笑容瘋狂快活,細劍翻飛如驟雨,就算知道自己不會受傷,蘭因也下意識往後躲避了一段距離。他不明白為什麽對方會忽然暴起試圖殺人,他剛才已經說明白了如果自己死掉那盞問陰燈將毫無用處,洛林為什麽要這個疑問在下一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在他的麵前,銀灰發色身形消瘦的瘋醫生,正緩緩變成另一個人的模樣。這個人的模樣蘭因熟悉得很,他每天都會在鏡子裏看見。風姿高徹,出塵高絕隻要殺了你,我們就是從生到死都在一起。喬晝透過蘭因的瞳孔看見了自己此刻的麵容,朝他含蓄靦腆地笑了一下:“你看,我怎麽會騙你呢?”身為瘋醫生時穿透了蘭因胸口也無法造成傷害的細劍,此刻在同為“蘭因”的人手裏也擁有了非實體的屬性,細長劍身橫貫蘭因胸腔,紮穿了裏麵跳動的器官。兩個麵容一模一樣的男人幾乎以相互擁抱的距離站在一起,血順著細劍滴滴答答地滑下來,喬晝慢慢翻轉手裏的劍柄,徹底攪碎了蘭因的心髒,遭受重創的蘭因悶哼一聲,下意識伸手攥住了鋒利的劍身。第43章 幽都夜行(二十二)一劍得手, 喬晝就飛速後退,下一秒他的身形就飄忽閃爍了一下,旋即恢複成文森特的樣貌。雖然獲得了蘭因的生平經曆, 但他身上並沒有屬於蘭因的重要物品,口頭上承諾的問陰燈顯然不在木偶發揮功用的範圍內, 唯一能扯上點關係的就是他穿著的這件蘭因的衣服, 能戳中蘭因一劍已經是意外之喜,喬晝並沒有戀戰的想法。事實證明他的選擇很正確。被攪碎了心髒的蘭因捂著傷口呆呆地站在庭院中,一雙豎瞳收縮成鋒利的線,冷森豔麗如碎裂琉璃的瞳孔被暴怒占據,耳後光潔皮膚上浮現了一層黑色的薄鱗,鱗如帶骨翅翼, 一路蔓延進領口, 烏黑短發隨之瘋狂生長,短短數息內, 就似春生枝蔓一樣落到了腳踝。下一秒, 一條龐大粗壯的蛇尾代替了雙腳,從蘭因衣擺下翻卷出來,足夠一人環抱的蛇尾曼妙地盤桓成圓, 烏黑幽深的鱗片緊密扣合,發出金玉碰撞的輕響,光線折射下, 暗沉的鱗片邊緣泛著玉石般流轉不定的淺金深紫薄光。……人身蛇尾,在世伏羲?喬晝腦子裏不合時宜地冒出來這句話。長發曳地的蘭因眼裏一片混沌,像是失去了神智, 瞳孔裏隻剩下了遭受重創後的暴怒和想要發泄痛楚毀滅一切的欲望, 蛇尾舒張翻滾, 橫空一掃,直接拍碎了鋪陳的石子路麵,飛濺開的碎石子像子彈一樣迸開。喬晝不打算與他糾纏。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覺得很煩躁很不高興,探索遊戲規則的愉悅短暫地消失無蹤,一個小小的情緒黑洞吞吃掉了那些愉悅。喬晝瞥了那條美人蛇一眼,移到院子門口,抬手摘下懸在屋簷下的問陰燈。流水般豐沛飽滿的力量呼嘯著灌輸進他的身體,整個世界在他麵前都有了另一個模樣,房屋高低錯落,仿佛接錯了信號的電視屏幕一閃一閃,燒去陰司地府的紙屋紙人紙馬排著隊伍從街上走過,沒入無邊無際的霧氣裏。到處都是生死交匯,陰陽兩隔在蘭因的眼裏仿若不存在。既能見生,又能望死。天生的入殮師。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早就死了的緣故。喬晝沒來得及想更多,暴力碾碎了一切能觸及到的東西的蛇尾已經盯上了他,兜頭朝他砸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自己是蘭因模樣的喬晝躲避不及,被蛇尾攔腰拍出去,又在將砸到牆上時被卷住腰身往回一拉。喬晝很快想明白用蘭因的普通形態不適合和這個暴走版限定蘭因交手,他果斷把問陰燈往一邊草叢裏一甩,恢複瘋醫生的樣貌,抽出杖劍,順著蛇尾的力道撲向混沌之下的蘭因。院子裏飛沙走石,一人一蛇打得風生水起,院牆被細劍劈成幾半又被蛇尾碾碎成齏粉,擺放在院裏的各色紙紮被波及,全部化成了細細的紙沫,像是憑空下了一場無盡頭的大雪。銀灰色長發的瘋醫生含著笑容輾轉騰挪,修長靈活的身軀踩著蛇尾翻上屋頂,旋即在下一秒出現在人身蛇尾的非人身後,劍如蛇信,動似雷霆,朝他的要害刺去。蛇尾擋下了這致命的一劍,劍鋒撩起紙沫,轉起漩渦似的氣流,帶動紙雪旋舞出好看的形狀,攔腰切斷了蘭因一半及地的長發。烏黑長發飄飄忽忽地落地,有幾縷搭在細劍上,瘋醫生一震手腕,抖掉柔軟的長發,沒有絲毫猶豫,閃身再次疾攻。院子裏卷起了白色的暴雪,院牆坍塌,問陰燈失去主人的控製早已熄滅,怪物們被這裏的動靜吸引,從四麵八方湧來,又天女散花似的被蛇尾一圈圈拍飛。這場搏殺持續了不到十分鍾,終結於喬晝藏在左手中的一柄手術刀。他用右手的長劍將蛇尾釘在了地麵上,然後用手術刀紮穿了蘭因的喉嚨。混沌暴戾的蛇瞳緩緩恢複了清明,蘭因張開嘴,大口大口的血湧出來,漂亮曼妙的蛇尾上滿是坑坑窪窪的劍傷,被釘在地麵上無力地顫動著,碎裂琉璃般的眼睛低垂,注視著麵前給了他致命一擊的人,動了動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