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陌生的記憶前仆後繼鑽入喬晝腦子裏,過大的信息量差點讓喬晝過載,他用了全部的理智才在另一個人的記憶裏找回自己,穩穩當當地站在原地沒有露出破綻。記憶很多很龐雜,但都是零碎的片段,組不成合理的劇情,還有很多缺漏,喬晝努力擯除雜念,快速從中挑出有用的信息,試圖抓住文森特的靈魂。可現實沒有給他更多時間,在木偶驚悚的注視下,提著一根鋼管的文森特開始發生變化了。低著頭的中年男醫生原本身形略微臃腫,白大褂的扣子勉勉強強才能扣上,而現在他的身形正飛快地縮水,肥胖的腰變細,身形拉長,四肢輪廓暈得修長筆直,黑色的短發在褪色,漸漸泛起月光似的銀灰。他在異化,確切地說,是在向著本該有的模樣變化。原來怪物們披了人皮後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與自己原本的模樣靠近,最終變成自己原來的樣子嗎?應該算是靈魂同化肉體的過程吧……喬晝恍然大悟,等他們變回了自己的樣子,能力應該就會回到巔峰時期,直到與《三號大樓》等同?!他還分出了點閑心想這個,木偶已經急得隔著衣服在抓他的胸口了,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竹筒倒豆子拋出來,但它不敢,全盛時期的文森特有操縱空間的力量,它一旦出聲被對方聽見,分分鍾就要被逮走,拆成木屑都不稀奇。就算喬晝言語打擊文森特發現了對方死亡的真相,但他複製得到的力量還是沒有達到百分之百,尤其是文森特還被他一句話說暴走了那雙黑色的眼睛裏微微泛起了藍色的光暈,和夾雜著典雅柔美的紫色,如水墨暈染般向著矢車菊藍過度,清瘦的臉頰弧度銳利,額前垂下幾縷長發,暗紅的嘴唇比死去的薔薇花瓣更豔麗。死者在複活。喬晝對大boss的一係列變化視若無睹,看上去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還假作愉悅道:“但你已經殺了他們,文森特,你不高興嗎?”那段寒酸的鋼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烏沉沉泛著低調瑩潤光澤的手杖,鼻梁上壓著細邊眼鏡,長長的防滑鏈垂在頰旁,有種昂貴脆弱的美,穿著白大褂的俊美醫生雙手壓在手杖上,猩紅的紋路由淡至濃潑墨般在雪白的衣服上顯現出來。他站在那裏,就像是活生生演繹了一場無言的盛大悲劇,他本是上帝也為之自豪的造物,卻被魔鬼擁入懷抱,天才和瘋子的氣質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如烈火裏燒鑄出的一尊琉璃器皿,堅硬又脆弱,偏偏能引得所有人都為他瘋狂。銳利,病態,癲狂。瘋醫生。“我為什麽要為了一群螻蟻的死而心神動搖?”瘋醫生矜持地微笑,矢車菊藍的眼睛裏跳躍著悲憫的光輝。“多麽可憐啊,”他真情實感地歎息,“生命的逝去沒有一點情分可講,命運是如此無常。”喬晝順應他的話往下試探:“生死都是人生曆程的一部分,生與死價值等同。”“是啊,所以我順應他們的願望,讓他們痊愈,獲得健康的身體,然後再慷慨賜予他們死亡。”白大褂上濺滿猩紅血跡的天才醫生眉目憐憫:“隻可惜,我承諾要治愈他們,但是他們的身體痊愈了,精神卻生病了,我必須履行我的諾言。”他的話有些前後矛盾,喬晝嚐試著抓住思維裏遊離的那根線頭,將一切串聯起來,耳畔寒風乍現,身體本能快過理智,抬手擋住了近在咫尺的劍鋒。文森特如鬼魅般頃刻之間跨越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他臉上還帶著那種夢一樣朦朧遊離的癲狂笑容,右手的細劍橫在喬晝脖頸前,劍身上開著長長的血槽,優雅蔓卷的忍冬和玫瑰紋路也掩蓋不掉這振凶器攝人的本質。……失策了,忘記那個年代貴族青年的手杖多半是內藏杖劍的。喬晝咬緊了牙,手上傳來的力道在不斷加大,瘋醫生興奮的笑著,他沒有任何使用劍術的想法,竟然試圖生生劈斷喬晝手中的鋼管,把細劍直接砍進他的脖子!瘋子的選擇。和剛才那個會被喬晝用言語撩動的文森特不同,蘇醒過來的瘋醫生根本不在乎喬晝說的是什麽,什麽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他壓根不在意喬晝說的話是真是假。他隻想殺了他。得益於剛才挖掘出的真相,喬晝的力氣也大了不少,至少沒有第一時間就被瘋醫生切開腦袋,甚至還加固了一下手裏傷痕累累的可憐鋼管,讓它不至於在麵對瘋醫生的精鋼細劍時立即陣亡。兩廂對峙中,瘋醫生親昵地湊近了喬晝的臉,視線遊弋如蛇,曖昧又疏離地輕輕吻了一下武器碰撞時喬晝落在他手背上斷裂的發絲。一觸即分,輕柔得不可思議。第12章 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瘋醫生的視線從下往上瞟過來,似笑非笑,又冷又豔,比藍寶石更清透的瞳孔裏泛著紫色的光暈,把喬晝小小的身影圈了進去,這樣頂級的美色沒有令喬晝心馳神往,因為有另一個念頭一路火花帶閃電撞進了他混亂的大腦。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為什麽擅長外科的文森特會轉而關注精神疾病?他被村民們活剖分吃,之後就有兩個走向,一是他當場死亡了,又因為某種不科學的力量死而複生展開報複,二是他沒有死,苟延殘喘了一段時間後逃出村莊,想辦法回來複仇。文森特有沒有死不是喬晝關心的,畢竟隻是《三號大樓》的前置劇情,一個靈異恐怖遊戲既然都有鬼了,那死而複生也沒什麽稀奇的。喬晝在意的是文森特之後的經曆。按照目前得知的信息,文森特離開了村莊後就開辦了自己的精神病院,招收了不少醫術精湛的醫護人員,又在幾年後將醫院搬遷至華夏,成立了現在的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那麽文森特是如何處理那些村民的?之前木偶假扮的艾倫說文森特收養了包括他在內的一些孩童,殺了剩餘的村民,喬晝不認為它有撒謊的必要,很可能就是文森特殺了參與過那場血腥盛宴的村民,留下了沒有沾過他血的幾個孩童。而建立精神病院的原因則是“……我承諾要治愈他們,但是他們的身體痊愈了,精神卻生病了,我必須履行我的諾言。”瘋醫生的話再次閃現,喬晝豁然醒悟。血腥盛宴後的文森特的確是瘋了,他渾渾噩噩地生活在自己的邏輯裏,一方麵接受村民的邏輯,認為村民們食用他的血肉後治好了疫病,另一方麵又抗拒這種邏輯,不能接受自己被這樣殘酷的對待,更不能理解為何人們會對他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舉動。於是他判定是村民們的精神出現了疾病,固執地要遵循自己治療他們的諾言。結果就是,文森特成為了一名專攻精神疾病的醫生。更有甚者……喬晝按照開發遊戲劇情的套路發散了一下思維,說不定被囚禁在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裏的這些病人,就是三棵樹村裏的村民們呢?他們將文森特折磨而死,於是換來死後也被文森特鎮壓禁錮。畢竟遊戲背景又不需要太嚴謹的邏輯,倒是很符合善惡有報的樸素觀念。他在思考,瘋醫生也沒打算放過他,暗紅的嘴唇輕輕翹起,細劍在他手中靈動地飛舞,每一劍都指向喬晝的要害,然而較之方才文森特典雅莊重帶有貴族氣質的劍勢,瘋醫生的劍術更加毒辣冷酷,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哪怕是以傷換傷,都要給喬晝捅幾個窟窿出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癲狂滾燙的喜悅,他正在享受這樣的過程。隻是打著打著,瘋醫生的表情慢慢變得疑惑起來,這樣人性化的情緒衝淡了他臉上非人的儂麗美豔,讓他有了一點回憶裏單純矜貴的洛林家小少爺的模樣。“你好奇怪,你在學我的劍術?”他用了疑問句,眼睛微微睜大,居然有點不諳世事的純真,連帶暈染詭譎冷紫的瞳色也恢複了矢車菊藍的純淨明亮。瘋醫生認真地打量了一番喬晝,忽然眯起眼睛嘻嘻笑起來:“你長得和我好像啊……”“我當然和你一樣啦文森特,我就是你啊。”打定主意要騙文森特的喬晝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廢,就算是麵對一個神智不清的瘋子也很好地堅持了自己的人設。“你就是我?”顯然瘋醫生短暫地忘記了剛才作為文森特時和喬晝的對話,他把這句話在嘴裏翻來覆去念叨了兩遍,鏡片下藍色的眼瞳豁然燒起了席卷一切的火光。“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殺了你,我能否獲得永恒的安寧?”細劍貪婪地渴求咬上敵人的脖頸,帶去死亡冰冷的親吻,然而隨著喬晝對瘋醫生不斷的觀察推測,木偶賦予他的複製力量也在節節攀升,他手中的鋼管漸漸有了細劍優雅猙獰的模樣,粗糙的磨砂花紋一寸寸清晰,如拓印般顯露出玫瑰和忍冬典雅的紋理,局勢不再是一麵倒,喬晝開始反擊,乃至… 主動進攻。蒙著霧氣的記憶銜接上先前的碎片,拚湊著喬晝勾勒出的人物介紹。這是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幼年時期生長於貴族家庭,被父母庇佑嗬護,天性純善溫柔。劍刃凝出了鋒利的寒光。青年時期綻放出屬於醫學天才的光輝,他的才華鋒芒畢露,征服了所有與他結交的人,而他的家世、容貌、個性也讓他在人生的道路上無往不利。劍柄上模糊的家徽展現出了細膩的紋路。戰爭之後,年輕的醫生懷著悲天憫人的心前往陌生鄉村,試圖拯救淪陷在疫病疫病地獄裏的可憐人,而正是這個決定,讓年少氣盛的天才未來得及放出最為耀眼的光輝就草草消失在群星蒼穹。三棵樹村,愚昧的村民,躍動的火把,屠刀,冷夜,爬過銀灰色長發的蟲子。他在這一夜死去,屍體與其他疫病患者一同停在小教堂,而在三天之後,殘破的軀體重新睜開了眼睛,活鬼從地獄爬了回來,咆哮著要掀起複仇的風暴。屬於文森特的人性撕扯著瘋醫生的殺戮心,最終扭曲成了病態的探究欲,村民們口口聲聲提及的承諾回蕩在瘋醫生耳邊,讓他放棄了簡單直白的殺戮,轉而開始“拯救”。文森特說:我是一名醫生,應當救死扶傷。瘋醫生說:我仇恨他們,我要用血平息內心的仇恨。他們生了病,我要拯救他們,這是我的承諾。他們理該死去,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當救人。我當殺人。既然如此,那就治愈他們,然後再讓他們償還罪孽……他們的身體蒙我所賜而痊愈,他們的靈魂卻深陷疾病的困擾,人類怎做得出同類相食的惡行呢?一定是他們生病了,需要……治療!非人的活鬼在三棵樹村待了一年,然後帶著幾個年幼的孩童走出了荒蕪的村落。他在附近的城市開辦了一家精神療養院,招聘了一群醫術拔尖的醫生護士,療養院開業的第一天,大半的病床就被不知來曆的病人占據,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神情呆滯,看見溫柔俊美的院長時會不自覺地發抖。幾年後他乘船來到異國,在這個對精神疾病沒有任何了解的地方開辦了第一座精神救濟院,直到喬晝的瞳孔驟然放大,渾濁的黑灰色沁染上矢車菊藍的瞳膜,平穩前行的記憶在精神救濟院進入正軌後被卡住,咯吱咯吱無法運行,斷斷續續地發出呻吟,而後……再次從無憂無慮的年少生活開始重複。這是一段被禁錮在循環往複的時間裏的回憶,在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之後就沒有了下文,好像記憶的主人也沒有了未來,被一同囚禁在了時間裏。事實上,文森特不就是被禁錮住了麽,禁錮在《三號大樓》這個遊戲裏,作為背景板人物而存在,被玩家觸發,走著千篇一律被設定好的劇情……這樣的生活不就是循環往複的記憶嗎。兩柄一模一樣的細劍撞擊交錯,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互相對視,眼神交鋒間都是令人戰栗的寒光,一個人在癲狂癡迷地大笑,一個人在矜持禮貌地微笑。兩隻矯健凶狠的野獸在對撞,如兩團暴風席卷過整間手術室,奇怪的是,誰都沒有要破門出去的意思,喬晝是為了將動靜壓製到最小,以免“兩個文森特”自相殘殺的事實驚動醫院裏的怪物,而瘋醫生不知為何,竟然也默許了喬晝圈定戰場的事實,陪著他在狹小的室內輾轉騰挪。細劍劈開了鋼架的手術床,牆上滿是恐怖尖利的劃痕,甚至還紮出了幾個能透過去看見隔壁房間的小洞,到處都是潑灑的血,兩人現在都是怪物,身體裏的血沒有盡頭般嘩啦啦地淌。最終,隨著噴濺的血,瘋醫生將細劍捅入了喬晝的心髒,而喬晝一手抓著對方的劍刃,一手平揮,用最大的力道斬下了那顆美麗的頭顱。血湧如泉。銀灰色的長發在半空劃出淺淡的光輝,瘋醫生的頭顱滾落在地,雪白的臉頰沾滿了灰塵和血漬,卷曲的銀色睫毛顫動了兩下,怪物轉動眼珠,看著站立在原地的自己的身體,暗紅薄唇動了動。“刀劍加諸我身,火焰吞沒我冰冷靈魂,無星月的今夜如此漫長,如此……漫長……”那雙色澤典雅的藍色眼睛緩緩潰散放大,定格不動了。喬晝伸手,將自己心口的劍一寸寸拔出來,他衣服裏的木偶從領口爬出來,它身上也沾滿了暗紅的血,那是從喬晝身上流出來的。“他死了。”木偶輕聲定論。文森特洛林,永遠地死在了十九世紀末的一個秋天,餘生都未曾走出生命中最漫長的那個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