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


    精致而華美的水上長廊裏,興致高盎的太後正率領眾多後宮嬪妃,拖著不甘不願被拉來做陪的皇帝一起宴請準親家淮西節度使吳少陽。


    照她的慧眼看,自己那眼界極高的小兒子對吳家那姑娘還是相當滿意的,打算今兒個就把話挑明了來說,好正式定下這門親事。


    叮咚的琴聲自水麵傳來,合著水音,愈發顯得這美倫美煥的宮殿如人間仙境。


    吳少陽呷了一口杯中的瓊漿,再看看正席上被諸多嬪妃包圍著的皇帝,心中的憤懣不平漸湧。他多年征戰,飽經風霜,到頭來一個連皇宮都沒出過一步的黃口小兒倒是騎在了他的頭上,享受著這人間的仙境,這世上最高的權力。


    這幾年招兵買馬,淮西的實力日益強盛。應付過了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風聲引起京城裏的皇帝注意的召見後,回去他一定找最快的時機,揮師南下,一舉把這如畫江山納入自己的掌握之中。


    仰頭飲盡杯中隻有帝王家才能享受到的醇酒,吳少陽的目光轉而深沉。


    他實在有點不耐煩繼續留在京師與這些除了享樂外別無長處的達官顯貴們虛與委蛇了,能早早回去自是最好。


    另外他也實在擔心最近聽到一些有關自己兒子的流言。


    雖說是自己的至親骨血,但上陣不提親父子,萬一那個有勇無謀的兒子被他旗下一些不屑謀士鼓動,趁他這次進京朝聖時就先行發動叛亂,明擺著把困在京城的老爹送入絕路後,一可自立為王,二又可借為父報仇的借口揮師南下。


    憂心忡忡地斜睨向侍立一邊的「女兒」,他可是昨天得到了她的親口保證,今天就算太後不提這門親事,那個被她迷得七葷八素的好色王爺也會親自提出來,然後他假做推托一番答允之後,結下這門親事消除了皇帝的戒心,也好早早回淮西準備舉旗大業。


    「槿兒怎麽這麽久還沒來?」見酒過三巡,應是今天主角之一的小兒子遲遲未出現,太後倒是微有些詫異。


    依他的花蝴蝶般的性子,知道今天有一朵百媚千嬌的曠世奇葩在場,隻怕腿斷了也會爬來的。


    「母後,兒臣不介意去把他揪出來,告訴他醜女婿終須見泰山。」被諸多在後宮難得一見聖顏的饑渴妃子糾纏得應接不暇的皇帝看起來很渴望能找到個借口,早早甩開那一群搔姿弄首的女人們。


    「你坐下,讓你走了就不知多久才能回來了!」太後一早識破他的用心,說什麽也得把這無心留情於後宮嬪妃的皇帝留下,把嘴嘟嘟的皇帝按回座位後,這才壓低了聲音向派出迎請九王爺的宦臣詢問道:「九王爺知不知道今兒個是什麽日子?居然敢讓哀家三催四請還不來?」


    「這……九王爺好象身子不太好,下臣已經讓人帶太醫前去診視了。」被太後的咄咄垂詢冒了一頭汗,那苦命的宦臣將額抵在玉石階上,連連磕頭。


    「哼!他昨兒個才喝了我熬的補湯,龍精虎猛的,今天怎麽好端端就病了?」太後冷哼了一聲,真不明白她這兩個兒子,明明都是人中龍風,天之驕子,卻偏偏在「女人」這個問題上挑三揀四得讓她這做娘的磣牙!


    大兒子一心一意隻寵著那個從歌坊收來的女子杜秋娘,被她百般阻撓後雖然將這一有辱皇家身份的貧賤女子送到了驪陽行宮,可是這不合作的皇帝雖然表麵上沒有與她過不去,但也硬就是不肯在她挑出來的嬪妃中選一個立後。


    小兒子就更挑剔了,等閑脂粉根本看不入眼。


    以他那癡人說夢般的高標準,那個真能符合他要求的女娃兒多半還賴在娘胎裏不肯出世,偏偏他又死活不肯屈就,送去給他做小妾的女子也一個都看不上眼,再這樣下去搞不好得一輩子打光棍,直讓她這做娘的看了心焦。


    她這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絕色的,而且聽說槿在吳湄蘭入京後他也曾好幾次悄悄兒私下相訪,這會子給他名正言順的立妃,可以讓他們朝夕相處的時機來了,早點了了她抱孫子的夙願多好!偏生現在他連個人影都不見,她就不信這個邪兒,要給自己兒子立妃就這麽困難啊?


    在大堂上多少還顧及顏麵沒有大發雌威的太後拉長了臉,壓低了聲音對階下汗流浹背的宦臣下令:「這臭小子一定是找借口搪塞我,傳哀家的懿旨,抬也得把他給我抬過來!」


    「是!」一道迅急的人影匆忙而下,繼續他來回奔訪於禁城與九王爺府第的曆程。


    ☆ ☆ ☆ ☆ ☆


    靖王府。


    湘簾低垂的內廳,一個團團亂轉的人影如熱鍋螞蟻般走來走去,晃得人頭暈。


    「怎麽辦?他要回來了!」沒頭蒼蠅一樣亂撞的九王爺終於停下他那擾人視線的步子,無助地看著一旁一頭霧水的貼身近侍小鍋子。


    敢情,弄了半天,他一早起來繞著這個房子轉了三百多圈的原因就為這個?


    小鍋子很想對他這種行為嗤之以鼻,卻又不得不開口安慰看起來真的很煩惱的主子。


    「獨孤大人捎來的飛鴿傳書上說,他可以治好您的肚子了,為什麽還這麽不高興啊……」


    「笨啊!今天是我答應太後指婚的日子,他要回來了,我怎麽辦?」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那個冷冰冰的獨孤鈺要知道了這個消息,最輕也得把他淩遲。


    他二十年的群芳爭妍、左右逢源的日子裏,可從來沒試過這種狼狽。


    若是尋常女子還好說,他喜歡牡丹的清麗,卻又被玫瑰的嫵媚所迷惑,大不了雙花並妍,兩個一起娶回來就算了。但他可沒忘了,在那個合巹之夜,獨孤鈺附在他耳邊說的話。嚴格地說,他那天沒辦法拒絕他的求婚,早跟他私訂終身在先(而且是被迫做了他的「妻子」),現在又一時色令智暈下答應娶淮西郡主,這對那個儼然視自己為妻的獨孤鈺來說,等於給他頭上戴男人最難以忍受的綠帽,而且他這麽傲氣,天啊,要讓他知道了這件事,他存活的機率能有多大?


    他怎麽會這麽倒黴,好好地過了二十年「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日子,如今現世報得也真快,弄得自己如此狼狽,整天提心吊膽被人捉包……啊,呸呸!這才發現自己不自覺間竟也認同自己是他的「女人」這一事實,李槿就忍不住很想給自己幾個大耳括子——雖然「小小」有過兩次被他上的經驗,但是他也有在積極而努力地尋找翻身的機會,幹嘛這麽英雄氣短?


    「那個……如果您真的不喜歡獨孤大人了,直接告訴他,我想獨孤大人不會糾纏的……」隻怕別人還會為了能夠擺脫他的糾纏而大放焰火以示慶祝呢!有點壞心眼地幫著一表人材又能文善武的獨孤大人唾棄自己毫無原則的主子。


    「我不要!我……我也喜歡他啊……不對,應該說是我很喜歡他,可是我也蠻喜歡湄蘭的,而且這也對大唐基業的安穩有一定的保障——跟你說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要是娶了她回來,阿鈺一定會很生氣,他一生氣就會不理我,搞不好還會一走了之讓我找都找不到,我不要失去他啊,至少也讓我抱他一次好不好,啊啊啊,小鍋子你說怎麽辦才好?要怎麽跟做才能兩個都不得罪地娶回來?」李槿差點沒懊惱得把三千煩惱絲揪下一半來。


    「啊?您想腳踏兩條船!?」一針見血地指出他上麵那一番長而無用,莫明其妙的說辭中的重點,小鍋子警惕地跳開三步遠,遠離那個因被點破心事而老羞成怒的狂燥男人。


    「不要說得這麽難聽好不好!……不然這樣,反正不讓阿鈺知道淮西郡主的事就行了,你想辦法把這個消息壓下來,至少也要幫我騙住他,必要的時候打昏他也不許讓他走,聽到沒有?」走投無路的李槿開始效仿超級駝鳥,並出餿主意病急亂投醫。


    「欺騙獨孤大人……這不太好吧……」光是用聽的小鍋子就覺得良心不安。


    他隻是一個公公,實在不明白世間這情感一事為何會如此紛亂,不過讓他說實在的,依獨孤大人那冷傲的性子,若不是自己的主子一開始先沾惹上他,並且通過一次誤打誤撞的相救讓獨孤大人以為他真的癡情如斯的話,獨孤大人根本就不會對自己這一無所長的主子多看第二眼。


    現在好了,他看著獨孤大人對主子日漸溫柔,主子也真因為找到了自己理想的夢中情人而大有收斂,雖然不知為什麽嘴裏老是嘟嘟囔囔的說什麽「丈夫翻身十年不晚」,但實際上眼裏心裏都隻圍著獨孤大人一個人轉。


    可是就在他真以為主子收了他那貪花好色的壞脾性,定下心來一門心思跟獨孤大人計議從長,不料才過了短短一個月,他就又故態複萌,而且這次誇張到已經答應下女方應允娶親的條件。


    回想主子集花心濫情、不學無術、苗而不秀、毫無節操等等諸多缺點於一身,小鍋子愈發覺得人才出眾的獨孤大人對他動心就已經象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要他昧著良心助紂為虐?還是搖頭比較快。


    「你怎麽就不能明白呢?我很喜歡他呀,非常的喜歡……不想讓他走啊!」李槿幾乎是在用吼的了。


    「可是……」就算是對感情魯鈍之事如公公也知道,喜歡上一個人就應該忠誠於愛情,最起碼也該不讓他傷心,王爺怎麽可以在嚴重出軌的同時還信誓旦旦地說他喜歡獨孤大人呢?


    小鍋子頭也被他晃暈了,實在有點不明白他到底想取舍的是什麽?人間最難解的一道三角習題就這樣擺在自己麵前!


    「我為什麽要離開你?」不知道是不是剛剛九王爺的吼聲太大所以讓他們沒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以至於這樣一道清雅的嗓音接上了他們的話茬兒的時候主仆倆都大吃一驚。


    回頭看去,風塵仆仆的獨孤鈺已經站在門口,一月的奔勞讓他清減了不少,疲憊的麵容愈發顯得我見猶憐,但眼中的光彩卻依舊熠然有神,目光在落到李槿身上時,那一份清泠漸漸變得溫柔如水。


    「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李槿差點沒驚跳起來,生怕他已經聽到前麵太多的廢話,沒等他的謊言撒出來就已先不攻自破,趕緊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上去就先抱住他再說。


    「怎麽了?」看到小鍋子在場,獨孤鈺有點不好意思在旁人麵前表示親熱,被他這樣毫不掩飾般地表達自己的依戀開始時頗有點不太習慣,靜默了一晌後,終於還是抗不住他枷鎖般的擁抱,融化在他如火的熱情裏,伸手反擁著那個緊緊攬抱住自己的九王爺,在自己思念的人兒唇邊印下輕吻。


    「不要走!」隻怕他聽到他們前麵的密謀,李槿這一份擔心與害怕倒是不假。


    「我才剛回來,為什麽要走?再說我已經找到了可以治你的辦法了,一會找個靜室幫你運功,這樣以後你就不會怕被體內過於充沛的真氣反噬了。」拍了拍還是死抱著自己不放的九王爺,獨孤鈺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來這樣的擔心,但見他對才小別不過一月的自己也是如此思念也十分高興。原本還擔心救了他後自己服下「忘塵」一事不好跟他提及,也擔心他若是對自己真情不夠就不能再讓自己重新把他想起,現在見他這樣,也放下了一半的心。


    「我想你。」低低地在李槿的耳邊說出自己這一個月來最真實的感受,獨孤鈺白玉般的麵頰上飛起一抹霞紅。


    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一個人,最初的記憶以來,他因先天不足,生下來就是一個掙紮在垂死邊緣的孱弱少年,父母隻敢戰戰兢兢地照拂著他的起居,卻不敢對他投入太多的感情,因為父親深知感情豐沛的妻子若對這隨時可能朝不保夕的兒子太過寵愛,多半一想起他的事就會傷心不已。妻子的身體已經夠瘦弱的了,若兒子有個三長兩短,說不得連妻子的命也得賠上,是以在他小時候獨孤老爺隻敢讓自己親信的仆人照顧住在別院裏的他,對夫人隻說把兒子送去鄉下親家,鄉間的空氣對他有好處。那一段近乎幽閉般的日子對孩時最渴愛的他來說,母愛隻能是可望不可及的空中樓閣。


    母親死後,他在機緣巧合下跟隨性格孤僻的冷麵怪叟學武,練功時更被告誡了要冷心絕情,不動七情六欲,平時除了傳授功夫的時候偶爾與師父相見,其他時日他大多被放任著自生自滅。


    等他把「玄冰寒玉功」練成,本來就因缺乏愛撫而荒蕪的內心更因那摒情棄愛的功法結成了厚厚雪原,對誰也無法輕易接近。


    長在後他明白父親的最初這麽做的苦衷,也敬重他,並且不計前嫌地關心後母生下的妹妹,但到底心裏仍存了一份說不出口的遺憾。


    不過這一切,都在一張冰冷的麵具下掩藏得無懈可擊。


    在這冰冷的麵具下,他遠著別人,別人也遠著他。


    如果沒有意外,他多半是秉著這份無人可親近的冰冷一個人孤獨終生。


    直到李槿突然自他功力最弱的時刻破開覆蓋他心田的厚厚堅冰,闖了進來,他方才品味出有一個能與自己相互依存的人,對他而言有多麽特殊。


    孤獨了二十年,生平第一次,他開始對自己親人以外的人牽腸掛肚,開始對那個人的安危焦慮在心,開始懂得真正的關心他人,並不惜為了能達成這個願望而下跪求人。


    他突然學會了擔心,學會了溫柔、學會了回應別人的熱情、學會了以前無論如何都不知如何做起的寵溺,頭一次這麽積極而渴求地想讓另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並進而也得到他的關愛。


    就算心裏很明白此人一無所長,還有一種極令人放心不下的貪色之欲,但是……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情心一動後牽起的萬道柔絲,絲絲縷縷皆牽掛在他身上,才離開他一個月而已,思念僦已經如瘋長的藤蔓,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的變化很不可思異,但卻又不自覺地沉溺其中。


    「我……我也很想你!」愛寵若驚的李槿暗中籲了一口長氣,想來他是沒有聽到在自己說喜歡他之前的那些話,那就還有挽救的機會。


    「先給你療傷吧……」才一見就他就很想親親他,抱抱他,把那個讓思念入骨髓裏的人揉進自己的身體裏,獨孤鈺好不容易才克製住了自己的衝動,顧不上自己的疲勞,一切以他的身體為先。


    認識到危機暫緩的九王爺隻懂得傻笑與拚命點頭。


    小鍋子受不了地看著相擁進入內室的兩人,開始考慮是不是真的必要幫九王爺騙住獨孤大人,反複思量了半天,他當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就好了。


    思量定了後,才靜靜地坐在門前打算給專心運功的獨孤大人權充護法,就聽到前廳傳來一陣喧嘩。


    「傳太後懿旨,著靖王即刻進殿!」第四次前來的駕前內侍再也不管別人的阻止,長驅登入內堂,也不管才剛剛運功一周天完畢,仍在榻上衣冠不整的九王爺是否準備好了出門,忽啦啦衝上前去抬了人就走。


    「那個……我進宮有點小事,阿鈺,你要等我回來……」完蛋了,他的娘果然用了這一招,被強行綁入宮的李槿還不忘回過頭來頻頻叮囑,留下一頭霧水的獨孤鈺怔在當地,隻擔心是不是因為自己與李槿交往過密,引起了太後的懷疑。


    他才剛剛來得及把他腹內膨集的真氣盡數導向經脈,雖然按理論上說已無大礙,但最好還是再運一次功確保他脈絡間的真氣流轉無礙方好。


    忙轉頭看向被留下來陪他的小鍋子,低聲問道:「怎麽回事?太後這麽著急著宣九王爺進見?」言語中的憂慮一看即明。


    「……淮西節度使吳大人上京進獻了一盆異種玫瑰,大約太後找九王爺賞花去了……」幫人撒謊還真不習慣,小鍋子捏了一手的汗,眼睛不敢直視微帶詫異的獨孤鈺,生怕自己的表情會泄了密。


    「淮西節度使吳少陽?」聽到這個名字後獨孤鈺臉色一變,頓足道:「糟了,我才從河南趕回來,淮西節度使吳少陽之子吳元濟已經在邊界集合人馬十五萬,隨時可能舉旗造反。淮左大將軍的軍探馬程隻比我慢一點,現在這個消息可能已經傳入宮中。小鍋子,現在馬上想辦法帶我入宮,我擔心槿他們會有危險。吳少陽這次後院起火,慎防他為保性命狗急跳牆,出其不意驟然奪宮。」


    「啊?」雖然還有點迷迷登登的,但見獨孤鈺一臉嚴肅,小鍋子也不及多說,急忙找了一套內侍衣服讓他換上後,兩人急匆匆趕向驟然被重重烏雲包圍的禁宮上苑。


    ☆ ☆ ☆ ☆ ☆


    「吳卿家,素聞淮西一帶平民都通曉琴樂之禮,不知吳卿家對今日殿前演奏的琴師有何評價?」被嬪妃纏得快透不過氣來的皇帝把眼珠子一轉,笑眯眯地把目光投注到不知道因為深思些什麽而微有分神的吳少陽。


    「天子殿上的琴藝,哪裏是我們淮西之地能比的?自是仙樂,得聆一曲已是三生有幸……這一曲【十麵埋伏】琴聲中隱隱可聞金戈鐵馬,如雄軍百萬,鐵騎縱橫,呼號震天。」不知道為何,今天總覺得心神不定的吳少陽聽到皇帝的垂詢,怔了怔後方才答話。


    「朕聽聞曲中琴意隨人心境而各有其異,金戈鐵馬、鐵騎縱橫,兵禍一起,生靈塗炭,朕可不希望看到大唐子民因內患而流離失所。吳卿家認為呢?」也是時候該點醒這隻老狐狸了,早聽有探報,淮西一郡這幾年連著擴大軍需,隻怕不是為防突厥南下這麽簡單吧?


    李沌微微一笑,借故兜了個大圈子暗示淮西局勢已讓他有兵禍之憂,卻不明擺著撕破臉麵,言下之意仍是希望他以大局為重,莫讓百姓受苦。


    「……」吳少陽本以為今日自己便已可平安回家,在京上這幾天算是有驚無險渡過便可,沒想到這年青皇帝突然借酒裝瘋直搗他心中最不可告人之密,心裏大驚,背上的汗已濕透了裏衫,但麵上仍紋絲不動,笑道:「陛下,臣天質愚味,聽琴曲隻懂得生搬前人之見解,至於說到什麽金戈鐵馬之類的,哪裏是我這種鄉下土老頭知道的事?這曲子聽膩了,不如讓我女兒湄蘭為陛下獻奏一曲?」


    說著,連使眼色給一旁巧笑嫣然的吳湄蘭,意欲讓她想個辦法先行渡過此厄,可是一臉高深莫測的皇帝卻遲遲不肯點頭。


    暗湧的對峙令大殿上的氣氛漸漸緊張。


    「母後,等等我就來了嘛,你也不用叫人綁棕子一樣綁我……」在大殿上已是弓弩暗張之際,一道滿透著懊惱的抱怨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卻是終於被捆到殿上的李槿一路掙紮著,到殿上才被人放下。


    「奴家請王爺一起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如何?」吳湄蘭果然心思靈巧,立刻就覷這個空檔,甜笑著邀請還不明殿上狀況的李槿入座,化解了對他們不利的局勢。


    「嗯?」還有點不明所以就被拉到了遠離席座的琴台前,對美人不能抗拒的李槿渾然不知自己現在已隱然成為別人手中的人質。


    吳少陽籲了一口氣,臉上也回複了笑容,向顧及皇弟安危而不得不重新歸座的皇帝進言道:「皇上,臣已在京在盤桓了近一月,早已思歸。隻小女浦柳弱質,承蒙靖王爺不棄,日日問訪,情投意和。又聽聞太後早有意將湄蘭指婚給靖王,小老兒我就拉下這個薄麵,不敢說求王爺為我女兒的名節負責,隻想為我的女兒求一個歸宿如何?」


    吳少陽這隻老狐狸甚是精明,用的是丟卒保車一計,這一下連打帶消,擺明了:我連女兒都大方舍得下來給你作人質,你又怎麽還能懷疑我有逼宮造反的嫌疑呢?更何況牽扯婦人家清白的名節,在大殿上眾多臣子麵前,皇帝不答應也得答應。


    「槿,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你說如何?」皇帝心裏大叫可惜,果然薑是老的辣,大好一個逼他承諾不敢輕易舉兵的機會就這樣白白溜走,日後真禍起南牆,也拿他無可奈何。


    明擺著敗落認輸又極不甘心,眼珠一轉下,把這燙手山芋拋到弟弟手中。


    「我?」隻覺得千百道眼光突然一起集中在自己臉上,最令他難以招架的是身邊佳人那含情脈脈的凝視,一陣若有似無的香氣隨著她的靠近而掩來,李槿就打算點頭答應之際,一聲八百裏加急的軍情急報令把這殿上暫時的平和再度打破。


    「報——淮左大將軍李兆明急呈上令:淮西吳元濟率兵十五萬壓河南界,一路揮師東犯,說是……說是要替屈死京城的父親報仇……」後麵幾句話說得明顯帶了很大的猶豫,因為報軍令的將士正看到那個「屈死」的吳少陽正須發皆張地立於殿上。


    「錚——」一聲瑤琴七弦裂絕,酒杯也從吳少陽手中落到了地上。


    他千算萬算,居然還是人算不如天算,在他即將可全身而退,重返淮西老本營再謀大事之際,他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果然聽從了旗下謀士的讒言,在此時舉旗造反,硬生生將他畢生的心血全部竊取,並明擺著逼老父上絕路。


    戰令突來,不明所以的大臣們張惶無措,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相信這是真的。自先皇太祖安史之亂後,他們平靜的生活再一次被番鎮割據打破。


    隻有對此早有防備的皇帝不怒反笑:「吳卿家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原來他一直擔心,此番不得不放虎歸山後,依吳少陽的老謀深算與用兵之精,日後待他時機成熟時,戰禍必不可免。現在看來,上天有意助他李氏皇族,能有名正言順的借口除了吳少陽,他那個好大喜功,急躁冒近的兒子倒是不足以為慮。日後可以此為鑒大肆削減各番鎮節度使坐擁的兵權,多少年來從祖宗遺下的心腹大患可在自己這一代除去,李沌看著麵色如土的吳少陽,一聲大喝:


    「來呀,給我拿下!」


    「住手,你們誰敢動他我就殺了他!」對這一下變生不測反應最快的竟是那個一直嬌怯怯的美人吳湄蘭,此時她已製住了一直站在她身邊的九王爺李槿,一手橫梗在他的脖子上,十指尖尖,殷紅的指甲尖泛起的是幽蘭色的光澤,想是上麵淬了劇毒。


    「蘭兒,把他推到前麵……」馬上反應過來後,吳少陽極快地閃入李槿身後,與吳湄蘭一起,且戰且退,想憑借著這根救命稻草,賭上最後一把,能逃出這大宮城後,回去收拾舊將士仍是海闊天空。


    「小心!別傷著了槿兒!」被禦前侍衛層層保護的太後心痛著落入敵手的小兒子,殿上眾將士雖然人多勢眾,但見他們有人質在手,忌鼠投器下也不敢太過逼近,隻能慢慢包抄。


    「再過來我殺了他!」吳湄蘭手一揚,一道烏光過後,一名試圖靠近他們的將士痛呼著掩麵倒下,她的暗器倒是不弱。


    而她旁邊的吳少陽哪裏還有一點慵碌無為的樣子,眼中精光四射,出手間石裂碑開,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難怪他們敢托大,隻為了不令李沌起疑,不帶兵卒而來。


    「蘭兒,向西突圍!」吳少陽果然不愧是用兵行家,麵對著重重武士的包圍,他不急著先向東麵的禁城出口處靠近,反而選擇了環衛最弱的西門寢宮做突破口。


    「湄蘭……」被人當成肉盾挾持在手上的李槿掙紮著,尤有點不敢相信這前一刻還與自己笑語偃偃的美人竟是如此心如蛇蠍,大驚之下他在來時才剛剛被獨孤鈺散到四肢百骸的真氣突然全數倒流,氣血逆轉下隻是手足冰冷,不多時那種要命的麻痹感已漫延全身,隻苦於口不能言。


    「槿的情形好象有點不對……」一直關注事態發展的皇帝最先發現了李槿的異狀,眼見他漸漸麵紅如血,且明顯出氣多入氣少,看起來極有可能中了那妖女的暗算,命不久矣,就算他們對敵一再忍讓,能搶回來的多半也隻是一具屍體,於是大為猶豫要不要就這樣放下他的死活不管,先以大局為重。


    「槿!」在這危急時刻,西麵的宦臣中飛出一個身影,飛撲向生死未卜的李槿,去勢迅捷如電,硬生生插入被重重包圍的兩人間,一手便去奪被人挾於手上的李槿。


    「撤手!」吳少陽本應先回護吳湄蘭,但見此人把老大的背心要害全賣給了自己,中途掌勢一變,直擊其項背,吳湄蘭也配合密切,自掌底翻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匕首,直向他眼中刺去。


    眾人齊聲驚呼,想著不知是哪個不要命的家夥,非但救不了人,還會把自己的小命也送上。


    豈知那人卻仿佛早料到他們會有此一招似的,已搶先把內力運於背上,咬牙生生承下吳少陽石裂碑開的一掌,頭一偏避過吳湄蘭自掌心翻出的匕首,身形連閃間已將人抱出那小包圍圈外——這一下奇變驟生不過一眨眼間的事,看起來雖然輕鬆,卻是冒著把自己的死活全然不顧的危險,終於順利地將李槿自他們手上救出,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把這兩個逆賊給我拿下!」


    麵對著數以千計的禁宮侍衛,手中再無人質為憑,吳少陽與吳湄蘭對望了一眼,知道大勢已去,吳少陽長嘯聲中撲向重重侍衛保護的皇帝,吳湄蘭卻長歎一聲,放下了手中兵器束手就擒。


    優勝立見分曉,回複了安靜的大殿上多了一具被射穿成刺蝟屍體,和一個妖嬈盡失的美人。


    後李沌就此乘勝前進,以名將李晟之子太子詹事李愬為西路唐軍統帥,終於於元和十二年雪夜突襲蔡州,生擒吳元濟,淮西叛亂平息。自此後,各藩鎮恐懼不安。橫海節度使程權奏請入朝為官,朝廷收複滄、景二州。幽州鎮劉總上表請歸順。成德鎮亦上表求自新,獻德、棣二州,並請朝廷任命其餘諸州錄事以下官吏。王承宗病死後,其弟王承元上表歸降。朝廷又挾平定淮西之聲威,討平淄青李師道,收複淄、青等十二州。藩鎮割據的局麵因之暫告結束,唐朝又恢複了統一,實現了晚唐「中興」的局麵。這是後話,按下不提。


    「槿兒,你怎麽樣了?」重新恢複鎮定的太後最先想起她今天多災多難的小兒子。


    「母後,我還好……」在千鈞一發之際被獨孤鈺冒死上前救了下來,重新把他逆轉的真氣送回經脈後,李槿自覺身體舒泰了不少。


    「真是的,幸好還沒真的把這妖女指婚給你!」太後言猶未了,隻聽得一聲嬌滴滴的悲呼:「王爺救我!」


    回頭看去,卻是已成為階下囚的吳湄蘭跪倒塵埃,但也不知她使了什麽媚術,狼狽的神情中隻覺楚楚可憐,風姿尤勝從前,招得本來是上去縛她的武士心生憐憫,不忍傷她。覷得這個空隙,她自然向原本就拜倒在自己裙下,目前是最強有力的靠山哭求幫助了。


    「王爺,您本來答應娶我,現在奴家自知侍罪之身,不敢求王爺以正室之禮相侍,您若是還念得與奴家的一分情意在,奴家做牛做馬侍候您!」她玫瑰凝露的絕世姿容實在好看,在場眾人都不忍心阻止她說下去,清脆的聲音在大殿上回蕩著,不勝幽怨,我見猶憐。


    李槿抓了抓頭,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雖然有些心軟,但還是看向了皇兄,想說還是聽皇兄的發落,但還沒說話,就已經覺得背後有一股颼然的冷風凜冽而起,這才想起獨孤鈺一直在他身後,自是把太後指婚、他亦允婚之事聽了個清清楚楚,自己欺瞞他至此時,所有事情就在他麵前揭開了蠱底,不由得的大叫不妙。


    「她們說的……都是真的?」果然,冷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雖然不大,但是每一個字都清晰入耳。


    「那個……我……」


    「告訴我實話!」


    不用回頭看也知道那個人的脾氣已經處在爆發的邊緣,李槿頭上的冷汗快匯成小溪。


    「我隻是……隻是……」


    「隻是因為見她漂亮,就答應娶她了是不是?」獨孤鈺淡淡的口氣,把他的心思摸了個正著。


    「那個……我……你……她……」李槿語無倫次,聽得後麵半天沒有聲響,偷偷側轉了臉回頭看時,卻被駭得不輕。


    「你,你的臉!」


    獨孤鈺左頰上有一道傷口,此刻正鮮血直流。卻是他剛剛闖入救他時,被吳湄蘭用匕首劃下的那一刀。因為那匕首極薄,他又一心忙著救人,這時皮肉才綻開來,一道深深的傷痕由眼瞼而下,經由顴骨直劃到唇邊,深處幾可見骨,血肉模糊的樣子甚為可怖。


    「我的臉?」聽到他這上達天聽的慘呼,獨孤鈺怔了一怔,抬頭看向不遠處將士手中持著的銀盾,那閃亮的銀麵上清晰地映出他此時的麵容,自然也看到了那一道幾乎把他秀美麵容破壞殆盡的傷痕。


    「如果沒有這張臉……你是不是,就不會再看我第二眼?」看著本來想上來扶助他,但看到他這被血紅的傷口襯得無比猙獰的麵容又倒退了一步的九王爺,獨孤鈺隻覺得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明白得很,李槿對自己愛戀彌深,大部分原因是因為自己這張臉,雖然他拿他這固執地貪戀美色的習性沒辦法,但也樂觀地想著:隻要自己能夠長久保有這份容貌,他自然也不會移開目光,相處久了,自己盡可能地對他好,總有一天他會被他的情所感動,不再隻拘泥於他這副皮相。可是看現在的情形,他被毀容之虞幾乎已是不可挽回了,那個人……還真的會願意與醜陋的自己共渡此生嗎?


    沉痛中早先生受的那一掌內傷亦同時發作,連咳帶喘下臉上的血口不住地破裂出血,與他完好的右半邊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曲扭的麵容妖異而可怖。


    「那個……你的傷……」李槿不敢上前,眼光回避著他那醜陋的傷口,但又十分擔心,隻好站得遠遠的在原地團團亂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你救了人後,服下這瓶『忘塵』 自會把心中最掛念的人遺忘,如若真遇有心人,自然能通過一定的途徑再度把你對他的記憶喚起,如若他人本無情,你能忘個幹淨,倒也是造化!」淒然看著那個薄幸男子,獨孤鈺腦中回響起的是葉子星說過的,那一番暗含玄機的話。


    難道那個能先知天數的道人已經猜到了這個結果?所以才特地贈他忘情的靈藥?


    那隻逐香的粉蝶,到頭來仍隻不過亂迷飛花罷了!


    在之前便已情移別家,現在更是對殘敗的自己不敢親近,還能指望什麽天長地久,兩情倦倦?


    舍了罷,你既無心我便休!


    長歎了一聲,獨孤鈺從懷中取出那個小小的白玉瓶,他本來是想在治好李槿的古怪真氣之後把這件事告訴他,讓他有個心理準備,也好在日後,若自己真忘了他時想辦法讓自己記起。可現在看來,能夠遺忘這個牽動了他心底最深的柔情、卻根本不值得他付出的男子,已經是上天最憐憫的安排。


    在李槿不明所以的惶然目光下仰頭飲下了那一瓶「忘塵」,獨孤鈺強撐著自己站了起來,也不說話,轉身向殿外走去,被他隨手擲下的白玉瓶發出一聲破裂的脆響,玉碎宮門——那飛濺起的玉塵湮滅後,是不是就真能把前塵忘事都盡數遺忘?


    「你的傷,包紮一下再走吧……」李槿的手從背後伸了過來,遞給他一塊絲絹的帕子——仿佛他根本不敢見他現在的容顏。


    獨孤鈺心裏一痛,淡淡的一笑,牽動得臉上的傷口又是一陣疼痛。


    此別之後,倆倆相忘,也許這一段讓自己所珍貴的日子是再也不可能出現的了。知道他不值,為什麽心卻還是這般的痛?


    李槿見他不接,戰戰兢兢從他背後轉了過來,低著頭想把那塊絲帕往他手裏塞,還沒打開他緊攥著的拳頭,手背上就已經感受到有一滴溫熱而透明的水珠滴落。李槿抬起頭來,在他受了傷後第一次直視那一張麵目全非的臉,隻見獨孤鈺尚屬完好的右臉頰上正緩緩地凝聚著第二粒晶瑩的水珠。


    那是……他的淚?


    李槿呆住了,那個流血不流淚的鐵心男兒,竟然哭了,他蒼白的唇緊抿,長形的眼睛裏一滴又一滴的水霧凝聚成型,劃過同樣蒼白的麵頰,無聲但悲慟,一滴滴如水晶般滾落,偶爾被他指尖沾拭到的淚滴灼燙,如冰山中噴薄而出的岩漿,從指尖直燙到了心裏。


    李槿怔怔地看著那被毀壞的容顏,獨孤鈺沒有刻意回避自己受傷的麵頰,也同樣凝視著他。


    久久的沉寂在兩人間漫延,直到那個美麗而惡毒的吳湄蘭被拖下去時尤不住嬌啼出口的「王爺!」聲淒厲地響起,打破了他們間的沉默。


    仿佛被驚醒一般,李槿終於下了決心,手忙腳亂地打算親手幫他包紮受傷的左臉時,獨孤鈺淡淡地拂開了他的手,就如拂去靈台上的一片輕塵相仿。複雜的眼神從開始的深沉漸漸變成了一種說不出的悲痛,而這種悲痛也在沉默中消退後,終於,一切又回複成了他最初淡然如寒潭般的冰冷。


    「王爺珍重,下官就此別過了!」獨孤鈺躬下身子,行了他們倆認識以來第一交真正按禮節應盡的單膝跪禮,起身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大殿,蒼白的身影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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