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自從那天晚上對話之後,韓敏信就開始處處留意老根頭。


    在待漏院廚房的食手宿舍的中央,擺著一張很舊的大木桌。木桌上擺著一個鐵鑄的燭台。桌子的一角,擺著一塊瓦硯、一塊已經用了三分之一的劣質鬆油墨,一桿筆頭已經參差不齊的狼毫筆平時就架在一個普通頁岩打磨成的筆山上。那塊瓦硯的旁邊,放著一疊粗糙的毛邊紙。這些書寫工具,是給廚房管事寫食材清單準備的。當然,膳工們要寫家信,也會用上這些筆墨紙硯。待漏院東廚房裏,能識字寫字的人不多,“韋言”來之前,隻有老根頭會寫字。因此,老根頭就成了東廚房裏代同僚寫家信的人。由於這個原因,老根頭幾乎成了這桌上那套筆墨紙硯唯一的主人。每隔幾天,老根頭就要趴在木桌上,照著一本《金剛經》認認真真地抄上幾頁。老根頭常常與人說,他信的不是佛,但是,他相信通過抄佛經,可以讓他同救過他性命的神更加貼近。因為,當年那個神就是通過在寺廟附近的石碑給他以啟迪的。他發現,每當抄寫佛經時,他便能感到心靈的安寧。


    那次對話之後,老根頭抄寫佛經的行為引起了韓敏信特別的興趣。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當眾人都已經入眠後,老根頭輕身下了床鋪,披上夾衫,慢慢走到木桌旁,點燃了蠟燭,埋頭於燭光下抄起了佛經。韓敏信躺在自己的床鋪上假裝睡著了,偷偷眯著眼斜睨著老根頭的舉動。


    韓敏信的床鋪並沒有那木桌高,所以他看不見老根頭在寫什麽。不過,根據動作判斷,韓敏信知道,老根頭每抄一頁便把紙張放在桌子的一角。可是,老根頭有個舉動卻顯得有些非同尋常。韓敏信看到,老根頭放下了毛筆,小心翼翼地將一頁紙折了起來,又仿佛卷了幾下才塞入了懷中。老根頭將那紙卷放入懷中後,還向四周警惕地看了看。


    “他為何如此神神秘秘?”韓敏信頓時起了疑心,一陣恐懼讓他的心猛烈地收縮起來。“莫非——莫非他是朝廷的耳目?”


    正當韓敏信被恐懼困擾之時,老根頭已經摸黑回到了自己的床鋪。


    韓敏信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盯著黑黢黢的屋頂,聽著自己的心“撲騰”、“撲騰”地跳動。


    “看樣子,還不能馬上除掉老根頭,萬一他是皇帝的耳目,除掉了他,就會使事情變得複雜,我很可能就會把自個兒給暴露了。一定得先查出個究竟!”


    次日午後,當待漏院廚房的眾人都在迷迷糊糊午睡之時,老根頭慢騰騰地走向待漏院廚房院子的北小門。他朝北小門兩旁站著的那個禁衛點點頭,搭訕道:“這個困哪!裏麵待著太悶。俺就到門口坐坐。”


    那個禁衛早就與老根頭熟了,嗬嗬一笑,下巴一揚,示意老根頭出去就是了。


    老根頭出了北小門,拐上往東去的通往待漏院的那條石子鋪成的小路。稍稍偏西的太陽,在老根頭的腳下投射出一個短短的人影。


    老根頭慢慢地帶著他那團短小的人影移動著,並沒有走到那條小路的盡頭,而是在快到盡頭時離開了小路,又往北走了五六步。那裏,沿著皇城的城牆種有一排油鬆。


    老根頭在靠著小路的第一棵油鬆的陰影下站住,他那短小人影與油鬆的陰影融在了一起。他蹲下了身子,坐在樹下的一塊石頭上。靜了片刻,他把背靠在那棵油鬆深褐色的樹幹上。樹皮鱗狀的裂塊隔著棉布袷衣讓他覺得有點硌。


    油鬆的枝幹有的長長地往外平展,有的微微向下斜著生長,綠油油的針葉密密地簇生在枝頭,遮住了陽光,在地上形成大片大片的陰翳。老根頭仰頭看看上麵,看到密集的針葉形成的墨綠色的陽傘。


    “它的花也快開了啊。到了秋天,它的球果和種子就會成熟了。可是,春夏秋冬對於俺這樣的一個人來說,幾乎快沒有意義了。若不是李大人,說不定俺是熬不到現在的。神啊!如果俺現在所做的,能夠讓俺的罪過減輕些,就請您保佑俺吧!”老根頭臉色木然,隱藏了沉甸甸的憂傷,默默地在心裏念叨著。


    老根頭低下頭,往自己四周看了看。他的背後,是皇城長長的東城牆,城牆一直往北延伸。城牆根沒有人。他右側的一排油鬆靜靜地站在城牆下,這排樹下也是連個鬼影也沒有。他的左側後是通往待漏院的小門,他知道小門外有兩名禁衛。但是,這兩名禁衛不在他的視野之內。老根頭將眼光停在前方。在他的前方的不遠處,是幾棵高聳入雲的大槐樹。在枝葉濃密的大槐樹後麵,透出巍峨的殿宇的一部分屋頂和廊柱。那是明堂。


    老根頭仔細地盯著明堂方向看了一會兒,也沒有看到人。待漏院廚房門口的那個禁衛,此時正背對著他。他確信,在這個時候,沒有人在看著他。於是,他將左手伸入懷中,掏出一個紙卷,微微扭動身子,用右手挪開自己坐著的大石頭旁邊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極為迅速地將那個小紙卷塞入大石頭的底下,然後又將那塊巴掌大的石頭放回原處,蓋住了那個隱秘的小洞口。


    做完這一係列動作,老根頭深深呼吸了幾下,讓自己的心鬆弛下來。


    “韋言這個人實在有些詭異。他一定認識長公主。可是,他又為什麽要掩飾自己呢?他到待漏院廚房來,一定不是偶然。難道他像我一樣,是李大人奉陛下之命,安插在待漏院廚房內用以暗察百官和廚房的察子?可是,有什麽必要在一個地方安插兩個人呢?俺把這個情況報告給李大人,會不會是俺多心了呢?如果韋言確實是個普通人,俺豈非冤枉了無辜之人?好吧,且等李大人那邊的答覆。俺且繼續盯緊韋言就是了。隻是,如果他一直沒有行動,俺又怎能判定他的意圖呢?”老根頭眼睛盯著明堂前麵的一棵大槐樹,思緒飄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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