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閑日子不肯過,偏偏喜歡蹦蹦跳跳找點事情來做,像這樣的人其實真不少。扈唯和小丫頭雪吟就是其中之二。


    自從半年多前的那次刺客事件之後,不時給這兩人瞄見回靜獨自出山莊,他也不隱瞞,挑明了就是去找句曉衝,奇qisuu網但就是不說究竟把這小子安置在哪兒了,也不讓任何人跟著。


    這麽半遮不掩的,時間一長,人的好奇心自然給挑得越來越濃。


    於是扈唯和雪吟開始琢磨著哪天跟去偷窺一下……這天機會就來了。


    其實先來的是寧昭雲,也就是那位每次一跟回靜碰上就少不得一番摩擦的洛昭帝。老目的,還是來要人的,隻是這個目的已經很難說是主要或是次要。


    不過這次,回靜顯得相當意興闌珊。話沒有說幾句,便起身離開了,他沒說去哪兒,走得幹脆。


    當他走出幻水山莊大門時,正被扈唯和雪吟看見了。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十足地悄悄跟了上去。


    跟蹤途中,兩人小心地與回靜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當然也還是有些忐忑,畢竟那可是封天教的四長老之一,跟蹤這種角色可不是說著玩玩那麽輕鬆的。


    不過好在,最後他們順利地跟進了一座林間小築,似乎並沒有被發覺得樣子。


    眼見目標人物進了屋子裏,扈唯和雪吟一個手勢會意,而後齊齊上了屋頂,揭開一片瓦,正式開始了他們的偷窺之行。


    視線下方,是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人。


    不錯,這些日子以來被回靜秘密藏著這裏的,也就是這個人。


    隻是這個少年,與扈唯印象中的樣子已經大不相同。


    當日扈唯看到的,是一個神氣活現的小刺客。而今天躺在這張床上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眼神迷茫、長發亂了一枕的小病人。


    回靜走到床前,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瓶,彈開瓶塞,再將床上的小人兒托起來,喂他喝了幾口瓶中的液體下去。


    而後重新將人放回去躺好,回靜始終不曾言語,向來不饒人的嘴巴安份得出奇。句曉衝也是一副萬事由人聽之任之的服貼樣,與從前那張牙舞爪的模樣判若兩人,看得屋頂上的兩人好生疑惑。


    正猜測著是不是經曆了什麽嚴刑酷刑,才把人折磨成了這樣,卻忽聽見一聲招呼:「屋頂上的,下來吧。」聽似懶洋洋的聲音,不用刻意威脅的語氣,其實就已經很有威脅的效果。


    早就覺得跟蹤進行得這麽順利是有點奇怪,所以扈唯和雪吟現在也不是十分意外,索性多掀掉幾片瓦,直接從屋頂上跳下去。


    在屋裏站定後,雪吟倒是毫不在意地跑上去,抓住回靜的袖子撒嬌。扈唯自然不可能這樣做,挫敗地抓抓頭:「明知道被跟蹤了,那怎麽不早說?害我們做什麽梁上君子……」


    「我可從未請你們上梁。」回靜平靜地淡淡一笑,目光轉向門口處,眼睛微微眯起,「至於門外的那位,梁上君子就不必做了,推門進來便是。」話音方落,門即被推開,寧昭雲踏門入內。


    「你可真是好客,朕不過方到一步。」寧昭雲說道,雙手負在身後,倒還坦蕩得很。


    「那也是。」回靜搖搖頭,「屋頂可容不下多幾個人來踩踏,會塌的。」


    「多慮了,朕豈是梁上君子。」寧昭雲冷哼,有意無意地斜瞥扈唯一眼。


    扈唯知道因某人的關係,這皇帝橫豎就是瞧自個兒不順眼。反正他早習慣了,也懶得計較,無視便罷。


    「你自然不是梁上之人。」回靜說,「隻是上樹的黃雀罷了。」


    「你……」寧昭雲吃了一堵,臉色微慍地質問道,「哼,你既然早知這些,又何必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你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你不是一直阻止朕見到這名小刺客嗎,今日又怎……」


    視線來到那個躺在床上,不知何時已沉沉睡去的小小人影,寧昭雲的話語不由得停滯了一會。


    自然,他所錯愕的,與先前扈唯所錯愕的,是同一回事。


    「今日?」回靜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顯得異常高深,「就當是引你們見一麵,而已。」


    「引我們……」寧昭雲愕然,「見一麵?」


    「沒錯。」


    回靜點頭,上前一步來到寧昭雲麵前,「若有興趣,隨我去外頭談談。」回頭看看床上,表情益發深邃起來,「這小子要想安穩睡一覺並不容易,還是不要在此打擾的好。不過,扈唯、雪吟你們倆就隻管把屋頂給我修好,一不準弄出太大動靜,二不準再跟著我偷聽我說話,明白了?」問雖這樣問,其實回靜根本不等那兩人回過神來,便徑自走出了屋外。


    寧昭雲在原地停頓一下,莫名地心生一股猶豫,但最後還是跟了出去。


    「怎麽辦好呢?還要不要跟?」雪吟看著扈唯,一臉問號。


    扈唯想了想,歎氣,「還是算了吧,隨便跟跟算是好玩,但要是觸碰到什麽隱私那就不好玩了,很麻煩的。」


    「哦……不過會有什麽隱私?寧叔叔和靜叔叔……」


    「誰知道?怪大叔也有自己的小秘密。」


    「這樣呀。那老爸呢,有沒有什麽小秘密?」


    「咳……你還是叫我唯哥哥,ok?」


    「唯哥哥……噢?噢什麽?什麽克……」


    「我什麽都沒說過!」


    屋外,回靜看了看等在較遠門外的幾位侍從,又側頭看向寧昭雲,「你一向都將自己保護得這麽好嗎?」


    寧昭雲皺起眉,「什麽叫這麽好?」


    「沒什麽。」


    回靜半眯著雙眼望著他,「就我所知,你似乎曾有一次未將自己保護好,中了暗算,險些命喪關外,是嗎?我想想……那大約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吧。」


    「是有這麽回事。」


    寧昭雲眉頭皺得更緊,「那又如何?與你何幹?……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回靜微微一笑,「這世上我知道的你所不知道的事有太多太多。」


    「哦?朕是否該誇讚你著實有本事,眼睛耳朵都比別人多長了幾隻?」


    「嗬嗬,那便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要算起來,那時你也不過隻是少年郎。」回靜接著說,徹底無視對方那隱隱陰沉下去的臉色,「那麽你可還記得,是誰在你危險時救起了你,並將你照料至痊愈?」


    「我……?」


    寧昭雲不期然地一愣,拳頭握了握,「那個人……」


    「名字倒是無關緊要。」


    回靜好不客氣地截過話來,「以那時你的處境,要想帶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關外民女入宮,無疑是自找麻煩。不過,你們雖無夫妻之份,卻也已有夫妻之……是不是?」


    「你……」寧昭雲的表情漸漸僵硬起來,「你怎會……?」


    「那個姓句的小子,骨頭雖硬,要拷問起來卻也不難。」


    回靜繼續下去剛剛的話題,「確切來說,還不必別人拷問什麽,他便被自己身上的毒折磨得死去活來。」


    「毒?」


    「那種毒顯然是來自關外,顏豫亦對之束手無策,隻能判斷出,那是自人年少時便植入他體內,日複一日逐漸滲入的慢性毒藥。這種毒沒有解藥,但平時也不會發作,除非中斷了供給他壓製毒性的藥物,那麽多年累積的毒性便會一次爆發,再也無從遏製。我也是在他毒發時,趁機問出他的來處。」


    頓了頓,繼續說道,「岑淳對他,曾有收留之恩,將他送去修習武藝,並反覆叮囑他,要為他慘死的娘親報仇。至於他的仇人,還需要我說是誰嗎?」


    「……」答案倒是明確,但寧昭雲隻覺越發地莫名其妙,「既是要針對朕,何必在關外找一個毛頭小子?」


    「關鍵是,這個毛頭小子,並非普通的毛頭小子。」說著,回靜倏地挑眉一笑,「無論與你之間局勢如何,無論時機合適與否,挑一個機會將這小子送到你麵前,並告訴你這是你流落在民間的孩子,屆時的你,一定會因驚訝而露出極大的漏洞,方便了想要刺殺你的人吧?……兒子殺死父親,嘖嘖,真是人間一大悲劇。」


    他似真非真地嗟歎著,寧昭雲早已講不出話來,難以置信地瞪了他半晌,終於從牙縫裏擠出了聲音,「你說……什麽?那小子,他是……你怎能如此論定?證據在哪裏?」


    「證據?」回靜淡淡道,「那小子腰上刻了一個『昭』字,他說,他的娘親不識字,隻是按照他父親留下的信物上刻著的字,一針一針地刺在他身上,連顏色也是一模一樣。龍吟金篆,可不是隨便哪個平凡百姓就能采用的。結合時間,再推算一下岑淳的意圖,事實就已大致明白了,不是嗎?


    「……」寧昭雲真的沒有話講了,背上、手心、額頭上,一層無形的冷汗滲了出來。


    「放心,他並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仇人,也就是他素未蒙麵的父親。」斜瞥著對方那越來越僵化的臉,回靜無聲地撩了一下唇角。


    「無此必要,還是不要告訴他為好。如今他雖然病得糊塗,但若是聽到皇帝兩個字,還是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終歸他也時日不多,就讓他過幾天安穩日子罷了。」


    寧昭雲眉尖輕微一跳,訥訥地,「時日……不多?」


    「嗯,先前我已說過,他必死無疑。」


    回靜比了一下手指,「別忘了,岑淳是什麽人?既是對他下毒,自然要讓他無藥可醫。」


    「你……」


    寧昭雲已經不知道該怎樣組織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怎樣拚湊出的言語,「這些事……你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朕?一直瞞住,為什麽到現在卻……」


    「下次你再造訪時,那小子多半已不在了。」回靜微笑,「所以這次,就讓你見他最後一麵。」


    「你……」


    「當然了,若是你覺得這理由太感傷,那麽不妨就想成,因為我看你不順眼,所以特地挑在這種時候給你一記回馬槍。」


    「……」就算本來還有什麽要說的,寧昭雲此刻也已經不能再多說什麽了。


    雙手緊握著拳,在原地僵立了足有好一陣子,終於轉過身,就要往屋子那邊走去。


    「慢著。」


    回靜橫臂將他攔住,「這最後一麵,我已讓你們見了。現在,你離開此地,忘記剛才聽見的、看見的,這樣才是最像你……或者說,是最適合你的作法。」


    寧昭雲陰陰地睨來一眼,森沉道:「朕要如何做,還不需要誰來指點。讓開!」


    回靜不為所動,微笑地看著他,「讓開?做什麽?」


    寧昭雲抿著唇,似是經曆了一番並不輕鬆的掙紮,才說,「有勞你這些天來的照顧,現在朕要將人帶走。」


    「哦?」回靜忽然整個人攔到了寧昭雲麵前去,幽幽冷冷地道,「勸你打消這個主意。」


    寧昭雲一愣,旋即怒目而視,「你!」恍然發現,竟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抹以往從不曾看到過的認真,認真到可怕。一時間竟無言了。


    「你將他帶走,你能給他什麽?健康的身體、高貴的地位,還是家庭的關愛與幸福?」如此說著,回靜還是笑,似笑或非「事實是,你什麽也給不了他。他的毒無藥可醫,他的身份注定隻是賤民,就算是皇子也是草芥,至於家庭……你認為,要給他多少個娘親,才能代替他原有的那一個能給予他的?」


    「……」寧昭雲再次語塞。


    回靜所言半點不差,他也不是不清楚不明白,隻是,那畢竟,是與自己,骨肉相連的……


    「朕會盡力……」他低低道,「給他,至少……」


    「沒有什麽至少。」回靜再次打斷他的話,語氣異常地斬釘截鐵,「至少有什麽意義?要給,就給一個完整。如果做不到,那麽一開始便不要扯上任何關聯,給彼此也給旁人增添困擾。」


    寧昭雲心中猛然一凜,瞪著回靜無言良久,眼睫隱約地震動著,也是遲遲不得平複。


    不知道這了多久,他緩緩地轉過頭,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門,眉頭一擰,有些失魂落魄般地,茫然離去。


    早晨,皇甫令雪曆來起得早。哪怕頭天晚上被某隻磨人精磨到再晚,隻需睡上一兩個時辰便能恢複了精神。


    這天亦不例外。一大早,他出了房間獨自來到庭院處,卻發現那裏早已坐了一個人。


    「沒人告訴過你一大早如此飲酒對身體不好嗎?看來你是平日裏被下人照顧得太好。」皇甫令雪邊說邊走上前去,奪走寧昭雲手中的酒壺。正要找處地方將之處理掉,卻冷不防被人拖住了手臂。


    雖說他要甩開手是輕而易舉的事,不過,其實也沒必要做到那一步。


    「不會再讓你喝了。放手吧,莫逼我就地摔壺。」


    皇甫令雪居高臨下地看著寧昭雲,後者坐在石凳上,麵對著站在那兒的皇甫令雪,自然免不了要稍許仰著頭。


    「琰然、琰然……」如此喃喃著,寧昭雲的手越抓越緊,頭顱卻漸漸低了下去,「你說,朕曾經給過你什麽?朕給的夠不夠?……你可如願?朕給你的,是不是你想要的?還是,給你造成困擾過嗎……」


    「昭……皇上?」皇甫令雪露出一臉莫名,隨即皺眉,「你喝醉了。鬆手吧,我送你回房。」說罷伸出手去,按住寧昭雲的肩膀,準備把人拎起來扔回房裏去。


    始料未及的是,寧昭雲更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而後又將額頭抵在他的腰上,連連搖著頭,顯得沮喪異常。


    「朕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以為給了便是好,總比什麽都不做要來得好,但是……朕的給予,有時候卻是無意義,無意義……」


    「到底在說些什麽?」皇甫令雪聽不懂他的喃喃碎語,當然,也不會知道他是受了什麽打擊,突然這麽消極。


    皇甫令雪有些頭疼地按住太陽穴,眼角不經意一瞥,愕然看見站在前方不遠處的扈唯。


    就在剛才,皇甫令雪離開房間之前,還特意為睡得人事不知的扈唯蓋好了被子。哪料到這會兒扈唯卻突然出現,自是令人頗為意外。


    正想問他怎麽不睡覺,卻又發現,此人一雙瞪得老大的眼睛裏亮得出奇。不是水亮,而是,猶如燒著兩團熊熊的火。


    恍然間明白了什麽,皇甫令雪覺得呼吸被嗆到了一下,「喂……」


    沒等他真正講出話來,扈唯就一個轉身,氣勢洶洶地跑沒了蹤影。


    留下皇甫令雪茫然地目送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歎出一口長氣。


    不是吧?這樣就生氣了?還在考慮著這個可能性時,扈唯卻又不期然地折返回來。隻是這次,他身邊還有另一個人,此人揉著已經梳理整齊的長發,百般無聊似地打著嗬欠,看上去還是慵懶得不行。


    「去去,去吧。」扈唯如此慫恿回靜,後者表情怪異地瞟他一眼,「要給我看的東西就是這個?這關我什麽事?」


    「當然關你事。」扈唯理直氣壯地,「你不是很愛護你們教主嗎?沒看到他正被那個皇帝……唉唉,反正你去啦,去啊!」


    回靜挑著眉瞪他半晌,搖頭:「看你平時耀武揚威,原來還是有不敢招惹的人。」


    「才不是怕他。」


    扈唯伸展了脖子,又收回來,「我隻是,不喜歡摻入到那兩個人中間去,總覺得很複雜……」


    「是是,你善良,你體貼,所以黑臉就由我來做。」回靜又搖搖頭,卻不像是真的在抱怨。


    稍一沉吟後,他走到皇甫令雪麵前,也就是寧昭雲的身後,彎下腰,在人耳旁低聲道:「皇上,晚些時候你就要啟程回京了,作為贈別禮,請你隨我去一個地方吧。」


    寧昭雲雖是半醉,但總歸也有半醒。聽見回靜如此說,他狐疑地轉過頭來,看到的是一張微笑著一如平常的臉。微笑,卻隻在嘴角。


    不知怎的,竟是拒絕不了。


    回靜帶寧昭雲去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前一天才來過的那間小築。


    站在屋子門口,寧昭雲不禁生出幾絲猶豫,想進去,想再看一看……卻又想立即離開,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什麽都沒有知道過。


    不論如何,他既已來了,就算真的想走,回靜也不可能給他這個機會。


    推開門,示意他進了屋子,而後回靜便徑自走到床前,將他獨留在門口呆立。


    床上,句曉衝依然沉睡著,卻睡得不甚安穩,眉頭緊皺著,也不知是由於身體的不適,或是作了什麽惡夢。


    回靜在床沿坐下,拍拍少年的臉頰:「曉衝,句曉衝。」沒有回應,連眼睫也未曾顫動一下。


    睡熟到這種地步,怕已經不是沉睡,而是昏睡。


    回靜從衣襟內摸出一個小瓶,這瓶子不同於昨日的琉璃瓶,是白玉的。回靜將瓶子捏在手中,看看句曉衝,又看向還呆立在原處的寧昭雪,說:「你來吧。」


    寧昭雲眉頭微微一動,不明所以地看著回靜,「……什麽?」


    「你……」回靜遲疑了一下,搖搖頭,「算了,還是我來吧。」說罷撥開瓶塞,將瓶中的液體倒了少許到口中,而後傾下身去,將之喂入了句曉衝嘴裏。


    寧昭雲又是一愣,錯愕地想到,莫非回靜方才想叫他做的,就是這個?


    隻是,這究竟是做什麽,為了什麽?


    不過片刻,一直昏睡不醒的句曉衝突然咳嗽幾聲,睜開了眼睛。那一刹那,寧昭雲恍惚感到一道莫名的熱流竄過脊背,身體不由自主地有些僵硬了。


    「醒了嗎?」回靜問了聲。


    「唔……」句曉衝含糊應著,抬起手來,在半空中胡亂揮舞,終於碰到回靜的衣衫,立即如攀浮木般將他緊緊抓住。


    「嗯、嗯……」喉嚨裏擠出這樣的聲音,看來是很急於想說些什麽,卻因為太心急而一時說不出來。


    那邊,寧昭雲注意到句曉衝的眼睛,雖是烏亮,卻毫無焦距,隻是茫然地瞪著一處。


    心中一動,寧昭雲詫異地向回靜看去。回靜也正向他看過來,看到他眼中的疑問,回靜點點頭,以唇語無聲地說:「已眼盲了好一段時日。」


    至此,寧昭雲再也說不出話。再度看了句曉衝,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那本是多麽活靈活現的一雙眼睛。雙拳,不自覺地緊握起來。


    這時,句曉衝忽然喊了一聲:「娘……」


    回靜似笑非笑地挑起了唇角,應道:「嗯。」握住了少年緊抓著自己衣襟的手。


    這一幕看在寧昭雲眼中,不由得又驚又疑地微微瞪大了雙眼。


    「娘、娘……」如此聲聲呼喚著,句曉衝拚命向回靜懷中擠進去。


    回靜也由著他,淡淡應著:「嗯,嗯。」


    明明是顯著的男性嗓音,明明依偎著的那副胸膛是平坦的,句曉衝卻像是完全發覺不到這些,隻管抓住此時能抓住的一切,「娘,不要拋下衝兒,不要……」


    「嗯、嗯。」回靜又應了兩聲,倏地朝寧昭雲眨一下眼睛,招手示意他過來。


    寧昭雲完全搞不明白現下這究竟是什麽狀況,腦子裏一片茫然。隻是身體在此時替大腦作了一回主,拖動他的雙腳,將他緩緩帶到了床邊站定。


    而後,回靜向他伸出手,示意他把手遞過來。


    寧昭雲也是茫然照做,隨即回靜便用另一隻手牽起句曉衝的手,將他的手與寧昭雲的手握在了一起。


    寧昭雲渾然怔住,手掌一瞬間像是燒起來般地轟然發燙,卻是作不出任何反應。


    「衝兒,感覺到了嗎?」


    回靜低聲道,「現在你握著的這隻手……握著你的人,是你爹。」


    「爹?」句曉衝驚得一下子鬆開了手,已經看不見東西的雙眼瞪得通圓,臉上露出驚惶與無助交織的懾然表情。


    寧昭雲的手還維持在原處,僵硬著,不知道該收該放。


    漸漸地,心裏湧上一股股不能言喻的苦澀。不是不想親近,隻是,又何苦,何必,有何意義?


    如此歎息著,正要收回手,卻忽然被一隻小手用力抓住,緊接著,一個人影重重地撞進了懷中,將他緊緊抱住。


    「爹,真的是爹?」句曉衝連聲問著,手也越收越緊,像是怎麽也不會放開似的,「爹,你來看衝兒了,你終於來了……娘沒有騙人,你真的會來,爹,衝兒好想念你……」


    寧昭雲一時間不知所措,僵著身體呆然良久,猛地深吸一口氣,深深抱住了身前的少年。


    隻有此刻,就算隻有……


    「衝兒。」喚出這個其實完全陌生的名字,感覺卻是莫名的親切,畢竟,那是連著自己的血肉,不是嗎?


    回靜坐在原處,淡淡地旁觀了片刻,忽然出聲:「衝兒,後院的桃花開了,帶你去看看好嗎?」


    「嗯。」句曉衝從寧昭雲懷中探出腦袋,笑著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那爹……」


    「你爹,當然一道去。」回靜看了寧昭雲一眼,目光像是若有所思。但也沒說什麽,站起身來走到門外,示意寧昭雲將句曉衝抱出來。


    而後,三人來到了屋子後院。果然,這裏開著大片的桃樹。


    春風徐徐,正是桃花盛開時。庭院裏有一張長石凳,三人就在石凳上坐定。


    句曉衝坐在兩人中間,背靠在回靜胸前,手牽著寧昭雲的手不放。


    「桃花,再過一段時日便能結出桃子了吧。」句曉衝低喃道。


    他雖看不見桃花,但他聞得見,想像得出。蒼白了多日的小臉,像是映上了桃花色,竟也隱隱地透出些許紅潤來。


    「娘還記得嗎?小時候,每次我爬到鄰家桃樹上偷摘桃子,總是會被你訓下來,還說,下次再做這事便不許我吃晚飯……不過每次到半夜,我餓著肚子到廚房裏找東西吃,總是會找到一些還溫熱著的飯菜……」頓下來喘幾口氣,像是說話說得累了,隨後又接著道,「我說,要是在自家院子裏也種上一顆桃樹就好了……娘便說,你照顧不來,要等,等爹回來幫你種……爹,現在回來了,來年,我便可以在自家桃樹上摘桃子吃了嗎……」


    「嗯,想吃多少便有多少。」回靜淡淡道,視線瞥向了寧昭雲。


    寧昭雲緊抿著唇不言語,隻有手緊握著,如同在表明著什麽決心,那個不可能實現的決心。


    「爹,衝兒好想……看一看你。」如此說著,句曉衝探手摸上了寧昭雲的臉頰,「娘說,爹是世間最俊的男子,唔……眉骨這樣深,鼻梁可高,嘴唇薄薄的,是真的很俊。爹,衝兒可有哪兒像你?不如你俊嗎?嗬嗬,還是,比你更俊呢?」


    寧昭雲緊皺起眉,卻又在那雙小手摸索過來時立即將眉頭舒展開,啞聲道:「衝兒……不錯,爹不及你,及不上你……」


    「嗬嗬,真的?」句曉衝吃吃笑起來,仰頭看向回靜,」娘,衝兒比爹更俊呢,娘不介意吧,不生氣吧?」


    「不會。」回靜答道。


    「那太好了,太好了……」說著,眼睛緩緩閉上了,「衝兒好高興,好高興……若有來生,衝兒……還想……」口中反覆著猶如夢囈般的低語,聲音漸漸微弱了下去,直至無聲。


    寧昭雲盯著他的臉,盯著他逐漸停止了開合的雙唇,許久。


    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衝兒!」


    還來不及將手探過去查看,回靜卻將句曉衝橫抱起來,撂下一句:「結束了。」


    走到最大的一株桃樹下,將懷裏的人放下去,靠在樹上半坐著。


    寧昭雲愣了愣,也站起來走過去,注視著句曉衝那低垂下去的臉,已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知道,他閉著眼睛,像是睡得很安詳。


    頓時,沒有了言語。


    「先前我去向顏豫要了萬生迷疊露,得益於此,這小子總算得到了他最想要的東西。」


    回靜在一旁說道,語氣中並無情緒,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淡淡的,「生命到此,也算有個完整。你已送完他最後一程,可以安心走了。」


    聞言,寧昭雲臉上掠過一抹蒼白,雙拳握了又鬆,鬆了又握,「你、你怎能……」


    「不是我,是你。」回靜看著他,臉上現出慣常的似笑非笑,「你能給他的完整,隻到這裏。我不過是助你一臂。他已注定活不過今月,不如,讓他在最後一刻走得安心。你也安心。」


    寧昭雲胸中一陣冷一陣熱,太多的情感糾結無法整理,卻也知道,隻有這樣才是最好。


    隻是,為什麽會是經這個人之手?為什麽,這個人始終都是如此淡定從容,穩穩地安排了從始到末?


    有千言萬語,最終,隻化為唏噓一句。


    「你一向……都是如此幹脆,如此果決嗎?」


    「我不喜歡拖泥帶水。」


    回靜直視著前方的桃林深處,微揚著臉,風拂過他唇邊若有若無的笑,「要給,就給個完整,否則便不要給。同樣的,要做一件事,就貫徹始末,否則便不要做。做什麽半吊子,隻會累己傷人。」


    「是嗎?」寧昭雲凝望著他的側臉,不知為何竟有些惘然,仿佛看不清了,「那麽這次,你也是給了衝兒……給了朕,一個完整?」


    「至此你們都無需掛礙,我也樂得一身輕,不是很好?」


    回靜做出掏耳朵的樣子,「每次你找過來問我要人,對我而言也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我倒是無所謂看不看到你,不過每次看到你都重覆雷同的對話,多無趣。」


    「……」


    「好了,時候已不算早,你該回山莊去打點一下了。我這裏還要處理……恕不相送了。」


    寧昭雲盯著他默然良久,又深深看了一眼桃樹下的少年,終於,咬牙,轉身。


    走出去幾步,忽又停下來,從腰上取下一物扔了過去。


    回靜抬手接住,拿到眼底一看,原來是一塊龍紋玉佩,上書著龍吟小篆一個「雲」字。


    「嗯?」


    回靜嗤笑,「這種東西,又不能吃,又不能拿去賣,給我做什麽用?」


    寧昭雲並未回頭看他,悠悠道:「若有來生,我隻願生在尋常百姓家,隻願……不必拾棄任何人,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完整的妻子、完整的孩子。此生足矣。」


    「哦?」回靜歪著頭,又笑,有些無奈般地,「若是如此,有什麽來生,我可不要做『娘』。那感覺實在是……」


    「若有來生,我隻願不再遇你……太遲。」說罷,頭也不回地離去。


    回靜這才轉過頭來,目送著他的背景,直到再也看不見。


    收回視線,走到桃樹下,蹲下去,將玉佩塞入了句曉衝的手掌心裏。


    一陣風吹過,卷落了一地花瓣,有少許落在了他身上腿上。那張生氣不再的臉龐,依然帶著微笑。


    —全書完—


    [時空任務係列之二]終身製情人[續](出書版)


    by 紅河


    書 名: 《時空任務係列之二》終身製情人續─紅河


    書 係: 臉紅紅bl


    作 者: 紅河


    畫 家: 櫻炎


    i s b n : 978-986-6550-02-7


    文案:


    扈唯,今年十九歲,是個頂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漢,雖然他跟皇甫令雪的情事封天教眾所皆知,他承認,他喜歡皇甫令雪,而且此情永不渝,


    可是,當那位青梅竹馬的皇帝強逼他們「出櫃」,還過份的冷譏猜疑他對皇甫令雪的真心時,這個氣,哪是一個「惱火」了得,恨不得整個人黏上愛人身上,教那自負妒嫉的皇帝睜大眼看個清楚,他跟皇甫令雪,不管怎麽挑撥中傷都拆散不了,不信?


    那先吻一個再說,還不信?


    那再來個上下其手,反正這男人歸他管,隻是,大丈夫的話,說得早、說得滿,卻發現,自己的時空「偷渡身份」好像是有期限的,多久?


    一年?還是,n年後呢?要偷渡皇甫令雪一起離開嗎?


    望著那雙深沉的黑眸,牽著那雙修長有力的大掌,扈唯心想,這一生,如果少了這個人,那他還能獨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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