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門碼頭鬧哄哄的,亂成了一團:提箱扛包、背背篼挑擔子的難民,拖兒帶女、扶老攜幼的各色男女,挎竹籃尖聲喊叫鑽來鑽去賣香菸瓜子的半截小子半大妹子,人縫中穿來穿去高聲叫賣的報童,手持帶刺長槍或警棍、見慣不驚、表情冷漠、站在高處雙眼四處巡視的軍警……順著一眼望不到頭的石頭台階往上走,一路上,遍地是拉客的黃包車夫,滑竿苦力,倒銀元的黃牛。數不盡的小買賣攤子:鍋魁、涼粉、油炸粑;擔擔麵、餛飩擔、大餅攤;燒紅苕爐、炸臭豆腐、火烤洋芋;鹵豬腦殼、豬脷子,牛肝馬肺、兔頭羊肚、包子饅頭;炒豌豆、燒胡豆、五香花生米;甜稀飯芝麻糊、醪糟、燒烤跟鬥酒。呼喊聲、叫賣聲、汽笛聲、喇叭聲、車鈴聲、警笛聲、哭叫聲、笑鬧聲、敲擊聲、碰撞聲……形成一個永不疲乏永不歇息洶湧嘈雜的大合唱,展示著戰時陪都的喧鬧與混亂。


    灰頭土臉的葉獨開走在前麵,奮勇攔擋著來自四麵八方的人流。身材嬌小、男裝打扮、驚恐萬狀的萬馨緊緊抓住葉獨開的後襟,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兩個人隨著人流跌跌撞撞地登上巨大的台階。葉獨開皺著濃眉四麵一望,正猶豫間,萬馨如釋重負地朝左麵一個簡陋的臨時棚戶一指,葉獨開遠遠地看到了門口的招牌:朝天門碼頭稽查所。


    一個穿黑製服的胖警察堵在門口,居高臨下倨傲地俯視著走過來的兩個人。萬馨沒好氣地說:“我叫萬馨,從上海來!你們所長呢?”


    “歡迎歡迎!”還沒等胖警察發話,後麵走廊一路小跑過來一個黝黑結實的青年,撥開胖警察熱情地上來握手招呼,“我叫林凡,林是姓林的林,凡是林凡的凡。我是戴局長——派來的,等你們多時了!”玩笑中殷勤地把兩人請進貴賓休息室。這個看似簡陋的臨時棚戶,裏麵卻別有洞天。貴賓室雖然不大,但洗漱室、休息室、會客室、衛生間一應俱全,各式家具也過得去。萬馨和葉獨開各自在休息室洗漱了一番。


    會客室裏,林凡早已準備了熱茶恭候著他們:“你們在上海的事跡我已聽說了,佩服、佩服,無比佩服,佩服得五體投地!葉先生你來了就好,不然沒人能安頓好顧問先生!這個人哪,我算受夠了……”


    “顧問先生?誰是顧問先生?”


    “赫伯特·奧斯本啦,美國皮革商,我奉命擔任他的翻譯兼貼身警衛。”林凡擠擠眼說。


    “赫伯特……”葉獨開略一沉吟,這個赫伯特分明就是王樹槐所說的“老朋友”,赫伯特·亞德利,赫伯特·奧斯本,大概是同一個人吧!葉獨開喜出望外,“他在哪裏?我要立即見到他!”


    “那好,我們走!”林凡風風火火地在前麵帶路,“這個洋顧問一下飛機就嚷著要見中國最棒的黑室專家……啊!”他打住話頭四麵張望。


    “你接著講!”葉獨開急切地追問。


    “戴先生先後派了三個電訊處的人會他,全都被他轟走了。最後還是一次喝高了才說出來,他認為中國最棒的那個專家,就是你——葉獨開!看來除了你沒人製得住他的怪脾氣,所以戴先生才命令你火速來重慶。”


    說話間來到後院,門口停著一輛黑色順風牌小轎車。林凡用四川土話大聲咒罵著,開車一路鳴著喇叭,繞過擋路的行人商販,沿著長江邊的馬路向上遊開去。汽車行駛了十來分鍾,在市區製高點——枇杷山腳下一幢醜陋的洋灰、磚石和木材混合結構的建築前停下。葉獨開看了看,正門上方懸了一塊中英兩種文字的木匾:重慶賓館。


    進了門廳,是一間大休息室,正麵的收音機裏,正播送著美國的橄欖球比賽。但一個兇巴巴慢騰騰、尖利刻薄、明顯帶著美國西部內陸省份土裏土氣腔調的英語聲,蓋過了收音機裏標準的倫敦腔:“豬,骯髒的豬,聽不懂美國人的英語嗎?我說過多少次了,叫你擤完鼻涕要洗手,不然不準給我倒酒!”


    打蝴蝶結的侍者不知所以,隻能連連向那個亮腦門的美國佬鞠躬致意。美國佬更加火大,“聾子、啞巴、不懂人話……”一連串惡毒的咒罵從他嘴裏冒了出來。


    “我尊敬的先生,”葉獨開操一口標準華麗、油腔滑調的紐約腔調侃地說,“他說的是全球五分之一人口的語言。請問您說的是哪國語言?我怎麽聽不懂?能不能用標準的英語跟我講話?”


    “哇,葉獨開!”亞德利誇張地驚叫一聲,臉上的厭惡和憤怒很快一掃而空,喜笑顏開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以美國人特有的激情,熱烈地跟葉獨開擁抱,“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從地球上消失了呢!知道嗎?不是因為你,我永遠也不會來這個又潮又冷、天天挨日本人轟炸的鬼地方!”


    “我親愛的奧斯本先生,這裏被稱為天府之國二千多年之後,地球上才出現了一個國家,名叫美利堅合眾國,簡稱美國。”


    “天府之國?”亞德利誇張地聳聳肩,“我沒感覺到它哪一點比得上印第安納州。”


    “戰爭,那都是因為我們共同的敵人,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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