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義問出那個問題後,馬德順便低下頭,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後,馬德順才抬起頭,說道:“我兒子是意外身亡……”


    蘇義立馬問:“怎麽意外死亡的?”


    馬德順看了一眼蘇義,目光中帶著一絲銳利,似乎對於蘇義問的這麽直接有些生氣,不過隨後,他就低下了頭去,緊盯著地麵,連著吸了兩口氣,然後將煙頭扔在地上,用力踩踏了幾下。


    “他是意外死亡,具體的細節你們可以不問了嗎,我不想說。”馬德順的語氣有些冰冷,帶著一絲隱隱的怒意。


    誰家的親人意外身亡,作為家屬不願意主動回憶和提及也很正常,尤其像馬德順這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更是會成為他們心底永遠的痛,即使不主動回憶,在晚上的夢境中想必也會時常浮現出來,成為噩夢的源泉。


    不過,蘇義畢竟不是來慰問家屬的,也不是來送關懷的,他是來查案的,而且他們自始至終對馬德順已經足夠客氣了,沒有說一些過激的話,也始終保持著尊敬和禮讓,蘇義對於這種事可以表示抱歉,但該提及還是必須要提及。


    “我們希望你能配合一下,說出當年的實情。”蘇義直視著馬德順,一臉嚴肅,毫不客氣地道,“兩起謀殺案的線索都指向你的兒子馬青華,作為他的父親,你的嫌疑也在所難免,如果你不配合,我們今天晚上回警局就會拿到逮捕令,把你當成嫌疑人帶回警局審訊,到時候,我們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客客氣氣地坐著聊天了。”


    蘇義說的話的確就是他心裏想的,如果馬德順拒不配合,今晚他務必會想法設法拿到逮捕令,將他抓回警局,這是毫無疑問的。


    明天就是破案的最後期限,蘇義會動用所有能動用的力量,不惜犯下任何犯錯,也不會放過任何破案的機會。


    馬德順扭過望向蘇義,他看見蘇義神情嚴肅,目光堅定,知道蘇義說的話並不是為了嚇唬他,而是真的就要那麽辦。


    任何人都不想進警局的,尤其是被押進去。


    作為精通社會運行規則的馬德順想必也十分明白這個道理。


    沉默片刻後,馬德順又摸出一支煙來,點燃後,連著抽了幾口,這才說道:“我兒是醉駕死的……”


    蘇義立馬想起馬陽曾說過,馬青華的死和酒有關,原來是醉駕,這確實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


    馬德順又補充了一句:“醉駕……走夜路……撞到崖壁上,滾下了懸崖……死無全屍……”


    說到這,馬德順顯然是被勾起了傷心往事,他捂著臉,喉間發出一陣嗚嗚的慟哭聲音,他盡量讓自己聲音小一些,盡量克製自己的情緒,可越是這樣,反而越顯得他悲傷至極。


    馬德順彎著腰,將臉埋在腿上,後背一起一伏,不停顫抖著。


    蘇義並沒有急著詢問,在這樣的時候,他願意等一等。


    片刻後,馬德順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些,他抬起頭來,從兜中摸出一包濕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深吸兩口氣,有些愧疚,又有些悲哀地道:“抱歉了……我實在……”


    蘇義輕聲道:“沒事,我們能理解。你現在好些了嗎?”


    馬德順又點燃一支煙,連著吸了兩口,神情正常了許多:“行了……有什麽問題,你們盡快問吧,等會我要回去做飯了。”


    蘇義想到之前拍門時,在裏麵不開門的那個老太婆,應該是馬德順的母親,而那個瘦弱的小男孩,很可能就是馬德順後來按照高人給的生辰八字領養的孤兒。


    不過,馬德順的妻子呢?


    蘇義將馬德順家庭的人物關係在腦中迅速推測了一遍,然後才道:“小說殺人案中,凶手按照小說劇情殺人,已經殺了兩個人了。我們通過調查發現,凶手先是用郵件的方式給小說作者江一墨發了大綱和人設,江一墨隻是一個代筆的而已。而給江一墨發送郵件的,則是住在東郊附近的無業遊民趙強。這兩個人先後都曾暈倒在吳村陵園附近,一個是在陵園前麵的廢棄公園,另外一個是在陵園後麵的小樹林附近。這兩人暈倒後,都曾模模糊糊看見一個黑影和他們說話,是那個黑影讓他們做的這件事。也就是說,主導小說殺人案的真凶,就是這個黑影。”


    蘇義一邊觀察著馬德順的表情,一邊繼續道:“從目前的調查走訪來看,這個黑影,很可能就是馬青華的冤魂。


    說到這,馬德順手中的煙直接掉在了地上,他愣愣地望著前方,許久都沒有說話,直到蘇義開口提醒後,他才望了一眼蘇義,眼圈發紅地道:“難道……難道是他心有不甘嗎?”


    蘇義沒有聽懂,問道:“什麽心有不甘?”


    馬德順長籲一口氣道:“這個說來話長……還得從三年前說起,詳細的情況我就不說了,你們應該都知道了,比如做法之類的事情,咱們就直接說結果吧……那場法事出了意外,後來吳村的一個年輕人去祭祖,被我兒的冤魂附身,直到一年多之後才離開,我兒附身那個年輕人就是想要借年輕人的口說一件事,但那個年輕人有點問題,讓我兒既沒有說出那件事,也沒法離開……這些你們都知道了吧?”


    蘇義點了點頭,這個說法和馬陽的說法幾乎一樣,也從側麵證明了他們沒有說謊。


    馬德順繼續道:“從那時起,我就感覺到,我兒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不,準確的說,應該是有什麽話在生前沒有說出來,讓他要冒著魂飛魄散的可能性附身在一名年輕人身上……雖然我曾多次試探,但始終沒有得知……那個年輕人的精神本身就有點問題,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也是南轅北轍,完全聽不明白……後來,高人做法,讓我兒的魂魄離開了後生的身,在吳村陵園安息了,這事才算完了。”


    說到這,馬德順全身像是發冷一樣,驟然打了幾個哆嗦,他縮了縮脖子,又點燃一支煙,連著吸了兩口之後才道:“雖然那之後吳村陵園出現過鬧鬼事件,但都隻是有人看到一些古怪影子而已,沒再出現過被附身的情況,也沒出現過害人的事情,都過了這麽多年了,一直相安無事,我以為他都已經離開了……這麽看來,他這還是放不下啊,一直在找機會想要表達他的想法……”


    蘇義從馬德順的口中隱約聽出了一絲的弦外之音,他問道:“這個想法是什麽?他想要表達什麽?”


    馬德順同樣一臉迷惑地搖頭道:“這個我就真不知道了。高人說可能是他的相戀女友,但我覺得不像,還有人說是放不下我們一家老人,我覺得也不是……前幾年我還經常夢到他,他在夢中跟我說一些稀奇古怪聽不懂的話,但最近一年來,我已經很少夢見他了……”


    馬德順長歎一口氣,頗為感慨地道:“畢竟,再怎麽樣,生活始終要繼續,你剛才也看到了,我們兩年前領養了一個孩子,就是剛才那個男孩,我們努力試著讓生活重回正軌,努力開心起來,融入全新的生活,雖然我知道,青華從來都沒有真正離開我們,但畢竟陰陽相隔,我們活著的人除了逢年過節祭拜一下,還能怎麽樣呢?”


    馬德順皺紋遍布的臉上因為悲痛和傷心而顯得愈發蒼老,他眼圈發紅地搖著頭,原本挺直的腰杆也彎了下去,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抽著煙,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的虛空,看起來就像被掏空了身體一樣。


    蘇義雖然沒有完全感受到馬德順此時的心情,但他能夠理解,也能夠體會到,蘇義並非沒有親人離世,在親人離世的時候,那種悲慟難以言喻,日後想起來,也時常會覺得空空落落,悵然若失,讓人沒來由地心生悲傷。


    尤其像馬德順這種原本養活了二十多年的兒子忽然間意外身亡,這種打擊,想必十分巨大,且會造成永久性心理創傷的。


    能從這種巨大的創傷和悲痛中走出來,試著重新擁抱新生活,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光是這一點,便足以值得所有人敬佩。


    蘇義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一時之間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他能感覺得到,馬德順確實是已經悲傷到不能自已了,而不是裝的,畢竟,那可是他的親兒子啊,他也隻有那麽一個親兒子。


    從這一小段時間的接觸來看,雖然初見馬德順的時候,感覺馬德順有點冷硬,不好對付,實則是因為他受了太大的傷,形成了自我保護的驅殼而已,外人隻看到他堅硬的外殼,看不到他內在的悲傷和柔軟。


    直到提及他的兒子馬青華之後,他的那層驅殼才逐漸卸下,呈現出了真實的自我,也就是悲傷的、老邁的、無助的,卻又不得不鼓起勇氣迎接明天的這麽一個中老年人的孤單形象。


    剛才在樓上的時候,蘇義也看到了馬德順領養的那個小男孩,從小男孩的表情和眼神來看,小男孩似乎並不是很開心,不知道是天生的性格問題,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蘇義被馬德順的情緒給感染了,一時間有些浮想聯翩,被另外一側的老鄧察覺到了。老鄧站起身來,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缸中,順勢來到蘇義身邊,低聲在蘇義耳邊道:“臭小子,專心審訊,我們時間不多了。”


    蘇義看了一眼老鄧,輕拍了一下老鄧的肩膀,示意他明白了。


    老鄧重回回到另外一側之後,蘇義收回思緒,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來,輕咳一聲,問向馬德順:“這麽說,你也覺得那兩起案子是你兒子馬青華的冤魂一手策劃的了?”


    馬德順愣了一會,隨後搖頭道:“我不知道……雖然三年前我的確請了高人做法想借屍還魂,但是,那主要是因為我母親,我母親對這方麵的東西可以說是深信不疑,她幾乎以死相逼,我才沒有辦法,做了那件事……說實話,我自己其實半信半疑,不過,後來發生的一些怪事,讓我更傾向於相信世間真的有鬼,相信人死後真的能夠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隻不過活人看不見而已……所以,直到現在我也沒法確定到底我兒的冤魂是不是還在吳村陵園……如果在的話,為什麽我自己從來沒看見過?我過去兩年經常去陵園,甚至有時候半夜三更都在那裏守著,就是想要和我兒說上句話,見上一麵,可為什麽就沒見到呢?”


    馬德順望向蘇義,眼神中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東西,用一種幽幽的聲音道:“所以,你說……我到底是該信還是不該信呢?”


    蘇義並未回答馬德順的問題,他一直在聚精會神地傾聽馬德順的話,試著從馬德順的話語中捕捉到有用的信息,他始終相信,有些重要線索就隱藏在不經意間的話語中。


    從剛才的話中,他聽出來,其實馬德順並不是真的相信鬼神那一套,之所以有這件事,是因為他的母親以死相逼,才讓馬德順不得已為之。


    蘇義默默點了點頭,他之前就覺得馬德順作為一個讀過大學的知識分子,怎麽可能如此癡迷封建迷信,現在終於搞明白,原來是因為他母親的緣故。


    就在蘇義思索的過程中,馬德順一直在看著蘇義,顯然還在等待著蘇義的回答。


    蘇義輕吸一口氣道:“我們是警察,我們當然不信這個。”


    馬德順似乎早已料到蘇義會這麽回答一樣,立馬問道:“那你覺得這件事是怎麽回事呢?”


    蘇義直視著馬德順,沉聲道:“我覺得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馬德順眉頭皺了皺,有些難以置信地道:“裝神弄鬼?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假扮我兒子……的冤魂?”


    蘇義道:“並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除此之外,冤魂的說法,並無真憑實據,從我們目前收集到的一些信息來看,大部分都是傳言,真正的目擊者根本沒有,當然,吳村那個被附身的人我們並未見到,我們也沒看見過照片,視頻等直接證據,所以,這個冤魂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捕風捉影的虛假傳聞,尚未可知。”


    馬德順低下頭去,沉默了半晌,然後低聲道:“如果真像你說的,是虛假傳聞的話……那究竟是誰在假扮冤魂,又是出於什麽目的呢?”


    蘇義望著馬德順道:“這也正是我們想知道的,正是因為想搞清楚這個問題,所以我們才找到了你,希望你能給我們答案。”


    馬德順疑聲道:“可我什麽都不知道啊……怎麽給你們答案……”


    蘇義提醒道:“並不是直接的答案,而是讓你回想一下,在你兒子死去直到被埋葬的整個過程中,有沒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情,有沒有讓你覺得不正常的事情,亦或者,有沒有什麽特殊的人在你兒子的死亡過程中出現?”


    蘇義放緩語速,一字一句地道:“任何異常的事情,都可能是案件的突破口,既能讓凶殺案真相大白,也能讓你兒子的冤魂真正地安息。所以,你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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