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們這條街上有很多賣珠子的店,現在都沒有了。”婦人對他說。她說有一個珠寶店的東主在大檢證的時候被日本人槍斃了,還有一個珠寶店的老闆後來逃到檳榔島避難去了。要是想買珠子的話大概隻能渡海去檳榔島找他了。但是對麵那個一直在咳嗽的人插上話說檳榔島也給日本人占領了,那珠寶店老闆肯定不在那兒。於是婦人不知所措,有點內疚似的看著周天化。


    這個時候那店員過來招呼周天化,領他走到裏屋的廂房。有個穿西裝的人已坐在那裏等他。周天化仔細一看,覺得這個人很像是剛才賣魚的那個,隻是換了衣服,頭髮梳得油亮了,那蒙著白翳的眼睛現在變得清澈如許,隻有那種奇特的魚臭味繼續從他的身上傳出來。


    “我就是萊迪。”這人說。他盯著周天化。他的眼神和在魚店裏時一樣發直,他說:“把信交給我吧。”


    周天化把信件取出來遞上。他還是不敢肯定這人是不是魚店裏的那個,而且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正的萊迪。


    “英國人怎麽知道我在這裏?”這人看過了信,問周天化。他擦了一根火柴,把信點燃了。信紙慢慢在他手裏燒著,卷了起來,變成灰。


    “不知道。我隻是在執行一次送信的任務。”周天化說。


    “好吧,告訴英國人,我會合作。你可以走了。”這人說,他的眼睛又蒙上了白翳。


    周天化從那個藥店裏走出來,長長吐了一口氣。可是他馬上看見了早上見過的印度人正在馬路對麵。他轉身想走開,那個印度人卻攔住了他,說:“年輕^,給我十分鍾時間,讓我把你的未來說給你聽。”周天化實在有點煩躁,他心裏想的是另一件事,他的英語脫口而出:


    “你有珠子賣嗎?我要一些珠子。”


    “哈!我知道你會說英語的!你終於開口說話了。我一看你就不是本地的人。”印度人眉飛色舞地說。


    “你不要說那麽多話。我隻是問你有沒有珠子賣?”


    “珠子?什麽珠子?哦,我看到了,在你的命運裏是有一些珠子。好吧,你跟著我,我會有珠子可以賣給你的。”印度人說著,拉起周天化的手,走進了一條小巷子。


    印度人走得飛快。這條小巷子很長很窄,兩邊都是牆。但是這條小巷一走到頭,眼前的景物完全變了。這裏好像不是個城鎮了,一望過去沒有什麽遮攔,能看到的隻是一些矮牆一樣的建築。挨著矮牆,一排排包著黑頭巾的婦女坐在那裏。很奇怪的是,周天化看不出這些包著黑頭巾的婦女是印度人還是華人或者馬來人。她們的臉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印度人帶著周天化從這些人的中間穿過去。那些坐著的婦女會伸出手觸摸周天化的小腿。走了很久。印度人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這個時候周天化看到前麵黑壓壓一大群人,靠著矮牆坐著,包著頭巾。周天化問印度人珠子到底在哪裏?印度人還是指著前麵。但是周天化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他把身上剩下的幾個銅幣全給了印度人,趕緊往回走了。矮牆邊的婦女的手臂像海裏的黑草一樣糾纏著他的腿腳,他得拚命撥開她們的手臂才可以前進。他的胸口透不過氣來,兩腿像是在夢魘裏一樣軟弱無力。


    好不容易他回到了頌城的街道上,他已經沒有時間去買珠子了。接下去他要做的事是去見日本人,因為他必須得到藥品注射,才能解除那種越來越明顯的喘不過氣的感覺。池田很快趕來看他,把一個穿白衣的醫生叫來給他注射了針劑。周天化把英軍一三六部隊要包圍頌城的z行動情報報告給了池田,還告訴了依班人遊擊隊營地在叢林裏的位置。這些情報是巴裏上尉要他透露給日本人的。池田領他到一張巨大的軍事地圖跟前,讓他看看日軍掌握的情況。周天化赫然發現日本人對大部分的遊擊隊營地都已經在地圖上標得清清楚楚。池田對他的情報真實性毫不懷疑,說日軍對叢林裏的馬來人依班人遊擊隊的情況了如指掌。日軍還沒摸清也最感興趣的是神鷹的紅色遊擊隊的營地位置。周天化說自己到過神鷹的營地但卻是被蒙上眼睛帶進來送出去的。日本人說神鷹就是這樣一個極其機敏狡猾的人,下次要想辦法記下進出神鷹營地的路徑。日本人池田對他很滿意,鼓勵他繼續做下去。再過一些時候,日軍就會給他注射永久的解藥。


    日本人池田帶著周天化到城中一個日本人開的歌伎酒樓去度過這一天剩下來的時間。池田和周天化坐在一個幽深的包廂裏,吃著精細的酒菜,隔著細密的珠簾可以看見廳堂裏的客人。喝過一壺清酒之後,日本人問起周天化那神鷹的相貌是什麽樣子的?周天化說他的樣子平平,個子不高,身體也很清瘦,像是一個多病的書生。池田點頭稱是,說神鷹本來就是出自書香門第。他的祖上是清朝時福建有名的官吏。戰爭之前,神鷹是吉隆坡一個橡膠貿易大商行的主人,還有一個帶選礦廠的錫礦,同時還開辦了兩所學校,是遠近有名的富人。在日軍占領馬來亞之前,神鷹已經逃到了印度。本來。憑他的資產。他完全可以在那裏過著帝王一樣的生活,可是他卻搭著小漁船,一程一程地在海上漂流,最終潛回了馬來亞。


    池田說的這些事周天化有些已經聽說過,但池田接下去說的話是他從來不知道的。日軍特工後來從一個被抓獲後招供的地下抵抗分子嘴裏得知,神鷹的太太和他五個未成年的子女沒有離開馬來亞。隻是隱藏在大海上一個叫棋盤嶼的海島漁村裏。池田說那天是他親自帶著一隊人馬坐船前往棋盤嶼去搜捕的。他們包圍了漁村,沒有受到任何抵抗就從一間木板屋裏抓到了神鷹的家眷。“神鷹的太太真是美人啊!”池田看著周天化,眼睛裏發出一種光輝。他把兩手的拇指食指做成圓圈放在眼睛前麵說:“她是戴眼鏡的,眼睛又細又長,是鳳凰的那種。她的胸部是這樣的,又大又挺。”池田把兩個拳頭放在胸前比畫著。他接著說:“神鷹太太把五個孩子都攏在自己身邊。那些孩子都很美好啊!有三個是女兒,兩個是男孩。”池田說得興奮了,端起酒杯和周天化幹了一杯酒。周天化聽得心頭緊緊的,不知接下去會發生什麽。這個時候透過珠簾,外邊廳堂裏坐著的一個日本歌伎和一個男客人進人了他的視線。那個穿著櫻花和服、挽著高高髮髻的歌伎讓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藤原香子,還有那個男客怎麽看起來也眼熟呢?池田在繼續著:“你聽說過那個巨人的心和鴨子的故事嗎?沒聽過?是這樣的。有一個武士和巨人交戰,巨人太厲害了,武士打不過他。後來武士得知巨人把自己的心放到了海島裏麵一隻鴨子的肚子裏了,所以武士怎麽也殺不死他。武士後來到了海島,找到那隻在水井裏的鴨子。鴨子下了一個蛋,那就是巨人的心。武士帶上了這個鴨蛋,再次去挑戰巨人。”周天化聽著池田說話,眼睛卻不時瞄著珠簾外邊的廳堂。那酷似藤原香子的日本歌伎端著酒杯送到了男客的嘴邊,男客喝了一口,並用筷子夾起一片醬肉塞到那女子殷紅的嘴唇間。這個時候周天化突然醒悟過來:這個男客就是神鷹!周天化收回了眼光,隻看著酒杯裏的清酒,聽池田在繼續說著神鷹的事情:“那個故事裏的武士當著巨人的麵,把鴨蛋捏碎了,巨人馬上倒地身亡。你明白我為什麽說這個故事吧?我認為藏在棋盤島上的神鷹家眷就是巨人藏在鴨子肚子裏的心。我們後來把這個鴨蛋捏碎了。你知道捏碎是什麽意思嗎?”池田在喉嚨上做了個切割的手勢,“可是神鷹沒有像巨人一樣倒下來,他反而更加強大了。”池田說得越來越氣餒。他說神鷹的隊伍因為和中國內地有密切聯繫,成為日本軍隊的心頭大患。日軍正在密切搜索他的營地,上頭限令他年底之前一定要消滅他們。池田說著深深嘆息了一聲,端起酒杯一大口把酒喝完。周天化看見了珠簾外的神鷹和日本歌伎站起身,相互摟著腰肢,往酒樓深處開滿海棠花的客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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