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半腰一條雨裂溝裏,有塊半間房子大小的臥牛石,一個鬼子軍官趴在後麵探頭探腦地揮麵小白旗,指揮敵人用擲彈筒、六〇炮向山上轟擊。楊靖宇指點著,命令機槍手尹夏泰把他打掉。尹夏泰一聲“好嘞”,一個點射,小白旗不見了。一會兒,一個鬼子從下邊溝裏跑到那兒,小白旗又晃動起來。尹夏泰一個點射,又沒了影動。隔了十幾分鍾,又一個鬼子不知死活地往那兒跑,尹夏泰扣動扳機“嗒嗒嗒”,沒打著。


    楊靖宇又調來一挺機槍,說:沉住氣,瞄準打,看小鬼子還有多少指揮官。


    兩挺機槍同時開火,臥牛石火星四濺,雪粒子飛揚像捲起疾風。一陣雪霧散去,一個黃糊糊的東西從石頭後向下滾去。機槍跟蹤射擊,打得鬼子身上直冒青煙。


    從傍晌打到太陽卡山,傳令兵不斷來去,1師和高維國部的戰況也差不多。大家最擔心的飛機一直沒來。天快黑了,參謀楊俊恆說:軍長,看樣子敵人要退,是不是追它一下子?


    楊靖宇放下手中的望遠鏡,笑道:小鬼子主動找上門來,咱也別慢待了人家,讓許團長帶人送一程吧。


    團長許國有帶兩個連就追。隊伍衝下山時,一腳淺,再一腳深了,那人就一頭紮雪窩子裏了,沒人拉一把,有時都爬不起來。平地也差不多。這哪是打追擊戰的火候呀,卻也正是火候。比之土生土長的抗聯官兵,鬼子那腿功顯然差一截子,穿得又多,也就更笨拙。鬼子作戰一向頑強,近戰喜歡拚刺刀,這工夫累得狗爬兔子喘的,“武士道”就成了“武士倒”。追上幾個,槍打刀刺,一會兒就報銷了。


    照慣例,通常是打一仗,馬上就要轉移的。楊靖宇說:明天小鬼子肯定會來收屍,它也以為咱們走了,這回咱們偏不走,再打它個伏擊。


    第二天10點多鍾,敵人果然來了,偽軍居多。一陣機槍、排子槍響過,官兵從雪地中躍起衝殺,很快結束戰鬥,繳獲40多支步槍,還有1門小炮。


    兩天兩個勝仗,部隊轉移到桓仁縣滴水砬子,得知附近雅河口有個鬼子的兵站,裏麵全是食品。部隊正好沒糧了,就打。守敵是20多個偽警察,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舉手投降。大米、白麵、罐頭、香菸,能扛多少扛多少。


    有些人是第一次吃到罐頭,高興啊,說楊司令,現在咱們有吃有喝,好吃好喝的,更得“幹工作”了,得再幹個大點兒的。


    楊靖宇哈哈大笑,道:工作有的是,不過可別忘了咱們打的是遊擊戰,光遊不擊不行,光擊不遊也不行。這幾天的工作幹得不賴,響動也大了點兒,小鬼子肯定注意咱們了,眼下就得多遊點兒。


    一軍的戰士通常都有一個毛病,若是多日不打仗,就覺得心裏有點兒刺撓(癢癢——筆者)。楊軍長帶隊在熱水河子一帶活動的時候,戰士們向軍長說:“咱們又好多日子不打仗了,怪難受的,軍長!還不找個工作幹一下子?”楊軍長想了半天對戰士回答說:“不過五天就有工作,別著急!”


    南滿1軍官兵管打仗叫“幹工作”,動不動就說“找個工作幹幹”。


    北滿3軍、6軍管打仗叫“搞影響”,部隊打仗回來了,留守人員就問“影響搞得怎麽樣呀”?


    吉東5軍叫“活動活動”,幾天不打仗,就說該“活動活動”了。


    一到冬天,“活動活動”就成了抗聯官兵的口頭禪。


    行軍休息,或是有什麽情況停下了,聽吧,一會兒連長、排長、班長就喊上了:“活動活動,別凍壞了。”後來就有了一句順口溜:“跺跺腳,搓搓手,揉揉鼻子和耳朵。”


    趙明山老人說,那時抗聯的穿戴,剛參軍的還是老百姓打扮,戴個狗皮帽子,老兵多數是兔皮的,繳獲日本子的。除了棉衣棉褲,還有套袖、套褲。套袖都能明白,套褲跟套袖一樣,就是套在腿上,高過膝蓋,一般都是老羊皮的。沒有“手悶子”(隻分出拇指的棉手套),把套袖往下拽拽,也能頂半個手悶子。腳上是烏拉,這東西輕快又暖和,綁上“腳紮子”(一種兩個手指寬窄的“”形鐵器,下邊有四個爪),走冰雪道不跐不滑。還有個東西叫“屁擋”,狗皮的,麅子皮的,獾子皮的,屁股大小,綁掛腰上,累了坐著,冬天隔涼,夏天防潮。那時鬍子和常年在山裏幹活的人,屁股後頭都耷拉個“屁擋”。


    老人說,行軍乏,再出汗,一歇下來就冷,越冷越佝佝,還犯困。“活動活動”,當班長的就得勤喊著點兒,還得推幾把,踢兩腳,必要時拽起來跑一陣子。一眼沒看到,誰坐那兒迷糊著了,那就“懸”(危險)了。一次都到老鄉家住上了,5號戰士覺得耳朵有點兒疼,一摸,沒了。東北人講天冷,就說“這手凍得跟貓咬似的”,像貓咬似的沒事兒,貓不咬了就是凍壞了。耳朵薄薄一層,又是脆骨,凍“硬佝”(僵硬)了,樹枝什麽的一剮碰就掉了。耳朵掉了沒事兒,手凍壞了也將就,腳凍壞了,不能行軍就不能打仗了,那人就廢了。


    叢茂山老人說,大石湖、扁溝、黃土崗子,還有些叫不出名的地方,那伏擊戰打老鼻子(很多)了。冬天打伏擊最遭罪了。趴上個把鍾頭算短的,有時等上半天,敵人也不來。山頂上有瞭望哨,敵人沒來,蹦跳活動都行,上邊看到敵人了,就得老實趴那兒了。那時沒有天氣預報,也不懂什麽零上、零下多少攝氏度,現在估摸大都零下20多攝氏度,臘月天零下30多攝氏度挺平常。經常半夜出發,天亮前趕到伏擊地,就聽“嘎巴嘎巴”響,一人來粗的樹都凍裂了,這就有零下40多攝氏度了,就得把槍抱懷裏暖著。不然,大拴、“勾死鬼”(扳機)什麽的凍住了,槍就打不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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