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是會懂我的。”明敘涯慢慢走近,離她隻有十步之遙。


    “為了得道,為了變強,做什麽都是可以理解的,是不是?”


    他好似真心請教,又好似真心認為她認同。


    陸照旋沉默地望著他,輕聲說道,“對。”


    這是兆花陰教給他們的,陸照旋也卻確實真心認同。


    也許無情是他們師門一脈相承的天性。一如兆花陰對慎蒼舟,一如明敘涯對兆花陰。


    “但有些事,是必然要發生的,這和是否理解無關。”陸照旋平心靜氣地說道,“所有迫不得已、反複猶豫,結合到一起,最終都是必然。”


    “我和你不是同路人,也永遠不可能是同路人,你再怎麽努力,再怎麽想改變我,一切也不會改變。”她說到這裏,垂眸微笑起來,“師兄,你是贏家,為什麽反而要哭喪著個臉,露出輸家的姿態?”


    明敘涯立在離她五步之遙。


    他沒有再向前,低頭望著她。


    陸照旋半伏著,唯有仰首而視。


    她是如此狼狽,但她卻在微笑。


    而他是如此高高在上,但他臉上幹淨得不帶一點情緒。


    “我猜猜——”陸照旋輕笑,她的語氣是如此不合時宜地輕快,甚至帶了點嘲意,“你把師尊當成心魔,日日夜夜想著怎麽勝過她,然而任你百般算計,最終發現師尊還是飛升而去,你永遠也沒勝過她。”


    “你把我也當心魔,希望我認同你、與你走上同一條路,結果我與你的期待相反,你以為可以扭轉我的想法,百般籌謀,十幾萬年過去了,發現我還是不認同。”


    “你從來沒有戰勝過心魔啊,師兄。”她溫柔地笑著,每一個字都仿佛尖刀下刺,“等我死了,你當然可以得到太清劍典,當然可以知道師尊的飛升之迷,但你永遠輸了。”


    “即使你百般算計她,最終還是要借著她的傳承飛升,你沒有勝過她。而我不認同你,你無可奈何,隻能殺了我,你也沒有勝過我。”


    她以無比悵惘、無比憐愛的目光望著他,“師兄,你不覺得一直把目光放在別人身上,非常可憐嗎?”


    明敘涯沒想到她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話。


    或者說,他從未想過,在仿佛師尊的乖乖女一般的小師妹眼中,他是這樣的存在。


    他寧願陸照旋恨他,也不要她可憐他!


    這同情令他作嘔。


    在此之前,他希望陸照旋理解他。他似乎走在一條無比孤獨的路上,也許他確實有些遲疑,也許他真的需要一個人信他,給他一點力量。


    這期盼是如此的隱秘、如此的讓人羞於啟齒,以至於明敘涯從未提出,也從未試圖讓兆旋理解,他甚至歡喜陸照旋認定他是想擺布她,仿佛這樣在她心裏,師兄就會更高大一些、無所不能一些。


    明敘涯是如此確信自己注定的成功,卻又偶爾會心生懷疑。倘若有人在這零星的懷疑時給他一點肯定,他確信,事情不會走到這一步。


    他把希望放在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妹身上,但希望似乎永遠在落空。


    兆旋永遠不會知道,在兩人翻臉置氣、相互不合後,他是怎樣的失落,又是怎樣的不甘。


    於明敘涯來說,這已近乎成了習慣,習慣著習慣著,便成了執念。


    去除他冷酷的那一麵,明敘涯未嚐不曾有溫情,他把這不多的溫情給了師妹,希冀收獲等同的東西,但似乎從未成功。


    他無數次希冀兆旋有朝一日能明白。


    但此刻,他再不想她明白,也不必她明白。


    他漸漸走近,朝她俯下身來,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麵頰。


    陸照旋隻是望著他,微微笑著,甚至還稍稍仰首,朝他離得更近些。


    近在咫尺的是她沉靜如海、明亮如星的眼睛,以及平淡到漠然的目光。


    “我會飛升的。”仿佛承諾著什麽,他冷硬地說著。


    陸照旋沒有回答。


    她張開雙臂,攏住了他。


    仿佛有利劍出鞘,劍光在天光裏一閃而過,如春雷始動,劃破長空!


    這劍光是如此耀眼,於萬丈軟紅裏,超然拔萃,皎皎不群。它仿佛預示著什麽、想要撕碎什麽、毀滅什麽,又或是賦予些什麽。


    好似站不住般,明敘涯搖晃了一下,摔在地上。


    陸照旋半攬著他,由他半倚在她臂彎。


    她是如此親昵地與他依偎,而她也確乎沒有辦法與他分開。


    從她喉頭探出一柄青霜短劍,正落在明敘涯胸腹間。


    這樣的皮肉傷,莫說是問元修士,即便是蛻凡修士,甚至元嬰修士,也該不當一回事才對。然而明敘涯倚在她懷裏,甚至沒有掙紮。


    “你的道器明明摧折了。”他眉頭緊鎖,望著她,似是不解,似是不甘,“這是她留下的辦法?”


    他不解陸照旋明明道器摧折,為何還能對他出手?


    但似乎又沒什麽好不解的,兆花陰當初正是在道器摧折後飛升的,陸照旋得了太清劍典,有了道器摧折後保持實力的辦法再正常不過。


    他隻是沒想到。當年兆花陰沒有對他出手,他以為她直接飛升是沒有除去他的實力。


    “不是的。”陸照旋緩緩搖頭,“我與師尊走的,也不是一條路。”


    所謂的道器,對於她來說,不過是誤導明敘涯的幌子罷了。從一開始,她便沒打算順著太清劍典,而打算另辟蹊徑,一是因為更合適,二是因為明敘涯。


    她不知道明敘涯會在上麵做什麽手腳,所以幹脆避開這條路。


    在得到太清劍典、決定以位麵升格為基飛升後,她還反複尋找太素白蓮、殺掉魏臨崖後放些似是而非的話,都是為了誤導明敘涯,讓他以為陸照旋雖得了太清劍典,但走的路還是與尋常區別不大。


    這一切,全為了此刻!


    “你記得這把劍吧?”陸照旋輕聲說道,“師尊以它載錄太清劍典,你以為太清劍典才是真正對付你的東西?”


    “它叫照花陰。”陸照旋伸手輕撫劍身,“師尊沒有原諒,我也沒有。”


    “師尊問你,為什麽竟能如此輕易地把故往抹去。但我覺得,你從未抹去。倒是我,已把故往抹去了。”陸照旋輕柔地拂過明敘涯麵頰,令他閉上眼睛,“它會帶你回到你放不下的往昔,按你的心意彌補你所有的遺憾。”


    “在那裏,世界由你心意,我想,你會喜歡那裏的。”


    至於塵世的、不順心的、掙紮的,便交給更習慣的人去掙紮吧。


    “師兄,我覺得我更合適一些,所以,這道途,還是我來走吧。”


    明敘涯閉著眼睛,似乎真的陷入無邊美夢,但他在她懷中慢慢消散了,化作春光明媚,風過梧桐,又是一年勝景。


    而夢裏的人,又是否重回了十數萬年前,那時女童稚純,少年清朗,前路似無晦暗,大道也正通衢,放眼望去,未來有無限可能。


    晴光遍灑,滄海島上,無數人驚愕地抬起頭,迎來數百年來第一道春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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