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要去台州?”衛無暇最後征詢武王的意願。


    “對!台州!”明澗意想也不想,堅定地開口。


    “啟程,台州——!”衛無暇轉身命令立春,隨即便有些擔憂地望向武王,見他原本就青紅不定的麵色此時已是一片青灰,想來是剛才奔走太急,“你……你還好嗎?”衛無暇眼帶焦灼地問道。


    武王雖舊傷複發疼痛難熬,但此時驟然看到衛無暇眼中流露出的關切之意,頓覺欣慰,狠狠咬著牙,明澗意搖搖頭,卻無法開口回答。雖見他搖頭,衛無暇到底不敢大意,立刻回身吩咐端午:“你為武王陛下帶路去他的艙房,協助雙壽總管安排好陛下的衣食起居。”


    明澗意臨離開前深深地望了無暇一眼,並未出言感謝,但他眼中的神情卻已清楚地傳達了這一信息。


    衛無暇眼見武王一行走入船艙,才轉身登上指揮艙,這艘艦船名為坤泰,是景生專為太後出行改裝的防沙平底船,在第二三層甲板均裝有火炮,四桅八帆,航速迅捷。


    “王兄,你這是要去哪裏?”衛無暇還沒走入艙門就見一個修長的身影從指揮艙內匆匆走出,立刻開口急叫。


    那人正是衛無殤,他依然身穿青袍,臉容俊美微帶憂傷,見了無暇,隻淡然笑道:“我本來就是搭你的便船到臨州,此時目的地已到,我也該下船了。”


    “王兄,此時臨州恐有大變,你……”無暇本欲極力挽留,但一看他眼中的神色,便不再說話。


    “臨州也好,台州也罷,又或是東安,大華?哪裏都不是我的家。原來與小花兒相依為命,此時他已長大,也不再需要我的陪伴,我雖未功成,但卻已到了身退之時,此後的天下便是花兒與阿鸞的了,我若是連這點自覺都沒有可就是自找難堪了。”無殤說著便大步走上甲板,無暇緊緊相隨,雖無言,卻又勝似萬語千言,


    “無暇,錦州才是咱們的家鄉,武王對你念及舊情,當時攻蜀時並未燒毀錦宮,但那裏有太多的不堪回首,你我都已回不去了,我和鸞生相約:他若是在外呆膩了就回坤忘山的紅河穀與我團聚,我不欲避世,隻是這世界並不適合我。” ‘我’字才一出口,衛無殤已飄身而起,躍下船艏,“告訴花兒大蜀恐有變故,以後有事就回草廬,我在那兒等著他。”話聲渺渺,他的身影也去得遠了,夜幕下便如淡青的一片雲影。


    “娘娘,可用護衛?”立春若有似無的聲音在暗中響起,他總是極力地將自己隱藏,恨不得真能化身為影。


    衛無暇搖搖頭,“就隨他自由的來去吧。”轉身再次走入指揮艙,衛無暇輕聲問道:“可放出了信鴿?皇上什麽時候能得信兒?”


    “少則一天多則兩天信鴿必到。離台州二十裏處有一深水漁港,名曰永建,我們在那裏等皇上。”


    衛無暇倏地回眸,“可靠嗎?”


    立春飄忽低微的聲音再次響起:“是咱們的一個暗點,在此時,絕對比台州大營可靠。”


    “那也就是說我們要在那裏等十天左右?”衛無暇在心中默算著。


    “最多十天,皇上若從夏陽直接出海走海路到永建會很快,甚至比去往臨州還要快。”立春說完就退身於指揮艙的角落,就在這時艙門一響,端午快步走了進來,眼睛先習慣性地瞄向立春藏身的那個角落,心裏暗歎,卻也無奈,隻得回稟道:“娘娘,武王和其隨行的宮侍都已安頓好了,隻是我看他的情形不太好,舊傷肯定是又複發了,好在咱們的藥倒是帶得很全,立春的醫術也還將就,不過,還是令人有些擔憂。”


    衛無暇眉頭微蹙,她早已看出了明澗意身體不妥,“唉,阿鸞那孩子還說他爹身體康健,可見當時是對咱們有戒心編話兒糊弄我呢。”


    “娘娘,你……可算了舊賬?”端午此時才來得及問,當年無暇和她被攔在江上,雨急風狂,幽怨淒傷,以至日後每次寒雨時節都免不了會回想起那淒苦的景況。


    無暇聽了她的問話,竟嘩地一聲笑起來了,驚得端午一哆嗦,以為她受了什麽刺激,“娘娘……”


    “……嗬嗬嗬……我哪裏來得及算我的舊賬……光想著為孩子們和他算新賬了!端午呀,你沒孩子,不了解這種心情,等你有了孩兒就明白了,孩子們的事再小也大如天,我自己的事再大也小如草芥!”衛無暇嗬嗬笑著竟放下了耿耿於懷了十幾年的仇怨。


    端午聽了初時覺得不可思議,當時覺得痛不欲生的事此刻竟已變為過眼雲煙!後又聽她提及孩兒,端午不覺心中怨憤,她輕快地走到那個隱蔽的角落伸手猛地一抄,以立春的身手本來可以躲過,但他偏偏不躲,任著端午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擰著,


    “你……你可聽到了娘娘的話……你何時才向我求親……我們何時才能有自己的孩兒!”


    端午如今三十二歲,從她有記憶時起她就已和立春相依為命,此時她已忍無可忍,話語出口竟似控訴一般。無暇不忍,卻無法開口相勸,隻見簾幕間窸窸簌簌,不知立春正抖成什麽樣子,


    “我這樣子,人不人,鬼不鬼,憑白害了你,又怎能有孩兒!”立春的聲音淒厲悲涼,端午一下子鬆了手,踉踉蹌蹌地奔出艙房。立春衝出簾幕,眼睜睜地看著端午娟秀的背影消失在艙門後卻並未追上前去。


    “立春,你何苦如此,端午從未嫌棄過你。”衛無暇望著那個瘦小枯幹呆怔孤立的身影,喟然歎道。


    “可我自己嫌棄我自己!我討厭我自己!”立春的聲音複又變為低微,他重新轉回藏身的簾幕,卻聽叮咚一聲,從他的袖袋中掉出一個碧綠蔥翠的玉釧,水色瑩瑩,一看便知那是他帶在身上準備送給端午的禮物。


    這時,本已跑出艙房的端午忽又轉回,唰地俯身拾起地上的事物,衝那簾幕狠狠地說道:“你不開口也罷,我今兒就和你提親,等皇上大婚了,咱倆便也成親,這玉釧兒我就當是聘禮了。”


    ——啊?!衛無暇驚看著端午,嘴上勾起讚賞的笑,簾幕輕動,立春再次現身,臉上是一副痛苦至極又欣喜若狂的表情,口中卻呐呐不能言。端午深望了他一眼便不再理睬,臉上也忽地浮起羞窘,“你……你就安心地辦差吧……到時候等著喜信兒即可……”


    衛無暇心中一動,思忖著凝眉細想:——璟兒既能替鸞生解毒,卻不知是否能幫助立春呢?因為並無把握,故無暇也未提及,又與他們分析了一下南楚的局勢,再重新商量安排了部署便分頭休息去了。


    坤泰號連夜行船,翌日午時已到達永建,武王正在艙房中踱步,單手撐著下腹,如一隻受傷的困獸,就聽艙門上傳來輕叩,雙壽立刻前去開門,門開處,衛無暇身著窄袖素綾胡服站在門口,她秀麗的臉上神情淡靜,一望之下便覺格外颯爽明快。


    明澗意一回身,驟然看到這樣的衛無暇不禁猛地怔住,燦爛的陽光下,她顯得更加豐姿不凡了。


    “陛下休息得可好?我聽他們說陛下早膳進得不多,是身體不適還是口味不合呢?船上備有醫藥,陛下可隨時著人來取用。”


    衛無暇走入艙房,鼻子輕嗅,覺得空氣窒悶,不禁微皺眉頭,她走到窗前隨手推開船窗,“還是開窗透透氣吧,雖略帶海味兒但還是比薰香來得清新。”


    武王早被她的一係列舉止搞得蒙頭轉向,見她態度大方灑脫,毫不拘泥做作,心裏更是愧悔,又隱隱地嫉妒那個死了的華寧,他何其有福,竟能得無暇陪伴,他又何其不幸,竟然無福消受早早亡故!


    衛無暇站在窗前,並未與武王對視,謙聲說道:“昨天出走太過匆忙,船上也無男裝,真是……咳咳……辛苦陛下了……”話音剛落,無暇的臉上就慢慢地沁出一絲紅暈,幸虧她此時背對武王,又有海風拂麵,略解窘迫。


    明澗意也覺難堪,視線一掃,見雙壽早已退出了艙室才略鬆口氣,望著窗前那纖秀的身影,明澗意隻覺心頭跳疼,又熱烘烘的微有暖意,不自覺地冒然開口道:“無暇,當年之事,我……”


    無暇倏地回首,專注地望著武王:“當年之事此時還提來作甚?既於事無補也顯矯情做作,不外是你爹拿王位嚇唬你,你在心裏將國家社稷和兒女私情反複掂量,立刻分出了輕重,便躲在大興宮中的某處,或許還是個能看到夏江的地方,靜等我知難而退。”衛無暇見明澗意的眼中布滿血絲,臉容極其疲憊憔悴,不忍再刺激他,便放緩了聲調:“對此我雖曾怨恨,但慢慢的也就理解了,你是男人,又是王儲,自然比我這個國破家亡的郡主責任更重,牽絆更多吧。”


    明澗意聽不出她話中的喜怒,但為何無暇的所謂理解令他更加感覺難過呢,他寧肯衛無暇心存芥蒂,無法釋懷,如此一想,明澗意更覺羞愧,自知自己心胸狹隘,且心懷不軌,自己如此痛恨青鸞的行為,恐怕……恐怕還別有隱情吧!因為青鸞比當年的自己勇悍無畏,也比當年的自己義無反顧!還因為若是青鸞和華璃結為伴侶,那他和衛無暇就成了親家,再也……再也沒有重新贏得她的可能,明澗意心底巨震:——原來自己還存著與無暇重歸於好的心願,當真是異想天開呀。


    衛無暇見明澗意臉上的神色變換不定,不知他心中所想,也不欲再糾纏舊事,便轉身離開船窗,慢慢在屋中踱步,一邊斟酌著說道:“此地是永建,離台州隻二十裏,我們先泊船在此等消息確定後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明澗意暗暗點頭,立刻回答:“我昨晚反複想過,宮中禁衛的正副統領都為南楚名門之後,世家子弟,若非出了重大紕漏,或是被人要挾絕不會自發謀反弑君!”


    “是呀,禁衛弑君從來都是受人指使,妄想當個開國功臣!他們本身又不能承繼王位,沒有強軍支持眾臣輔佐禁衛是無法取王位而代之的。謹政殿和翔鸞殿同時被轟,說明了什麽?”衛無暇停住腳步,回眸望向武王,“說明有人既要你死,又要拿阿鸞做文章,還要讓他死無對證!”


    明澗意雖已隱隱猜到此節,但因太過震驚,一直不敢也不願麵對,此時聽衛無暇直言相告,不禁額上冷汗淋漓,他踉蹌著倒退數步猛地坐到椅上,“我……我當時放他一條生路……可沒想到他會殺兄弑父呀!”舊傷揪扯起劇痛連連,明澗意握拳抵在右腹上。


    衛無暇看出他身體不妥,不禁焦急地問道:“你……你可需要醫藥?“


    明澗意從腰間錦囊中翻出一個琉璃小瓶,卻哆嗦著怎麽都不能單手打開,衛無暇急步上前從他手中取過小瓶打開瓶蓋,倒出幾粒細小的棕色丸藥,“幾粒?”


    “三粒。”


    衛無暇將藥倒入他的手掌,一邊輕聲訓他:“真是作孽,好好的你非要攻蜀,弄得自己一身的傷!”


    “我還不是為了你!”明澗意傷痛之下,意誌薄弱,一下子說出了深藏多年的心裏話,衛無暇驀地愣住,差點失手打翻手中的小藥瓶。艙房內的空氣一下子變得稀薄,雖有陣陣海風從窗欞間湧入,屋中人還是感覺呼吸困難。


    “你少拿我做借口,還不是你野心作祟想侵占大蜀,那衛恒精熟於巫術又狡兔三窟,你光靠布陣攻城很難將其剿滅,我看此次的弑君之亂就有他插手參與的可能!”


    衛無暇快人快語,再次說得明澗意口不能言,他怎麽竟忘了無暇爽脆的蜀人性格了呢,想當初,也正是無暇這種爽朗又狡黠的性格吸引了自己。


    “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以為衛恒荒淫無度疏於朝政便有機可乘,卻不知他一向心狠手辣,好像毒蛇,善於偽裝等待,再驟然發難一擊而中!”衛無暇邊說邊拿起榻上的絲毯蓋在明澗意的腿上。


    “你那個二王子也像毒蛇,前陣子僵而未死,如今緩過勁兒來就又跳出來咬人了,他們大概知道你將阿鸞鞭撻至重傷,所以便想趁此之際謀奪王位。你卻還被蒙在鼓裏。”衛無暇又退回窗前,她說得毫不客氣,一下子想起阿鸞的慘狀,不禁又挑起了雙眉,咬著牙恨道:“就……就隻害苦了阿鸞……還有我那可憐的孫兒!”


    “——什麽——?”明澗意本來還在糾結於明浩的反叛,此時聽到衛無暇的後話一時驚駭,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其實他並不理解所謂‘孫兒’一詞何指,越費解便越驚駭,竟將明浩之亂也暫時拋在了腦後。


    衛無暇發覺自己說走了嘴,看看對麵椅上那個尚且自以為是,不知檢討的男人,又覺氣悶,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話挑明了說,省得這鷹鷲總是鷹視眈眈地橫在阿鸞和璟兒之間,“坤山奇譚,你聽說過吧?”


    明澗意點點頭,心中卻是一凜。


    “我兒成璟帝便是奇譚箴言中所錄之龍魂!”


    衛無暇鎮定地開口,說出的話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果然就見那武王麵色漸漸轉變,蒼青一片。大夏開國之帝便是龍魂,所以他所分封的列侯都知道坤山奇譚,雖未得見奇譚真本,也知龍魂的基本特征,列侯們的後世子孫將這龍魂之事代代相傳,最後竟變得如傳奇故事一般了,誰都不再被龍魂之說所震懾,武王雖也聽其父王口傳,但卻對此事非常不以為然。


    衛無暇盯視著武王,早已看出他不置信的神色,遂淡然一笑道:“你那個緩解舊傷的藥是杜華為你擬的方子吧,我這裏也有一張丹方,卻是成璟帝所寫,也是為你療傷所用,與你那個一模一樣!杜華和阿璃是一魂兩身之命,他被明浩殺害後魂魄回歸於阿璃之身,如今已神魂歸一了,這也就是為何阿鸞與他情投意合的緣由,他們倆本來就是至死不渝的情侶!你不用這麽駭異地看著我,好像我在信口胡說。”


    明澗意的雙眼慢慢瞪大,眼珠微凸,駭然地渾身震顫,根本說不出話來。


    衛無暇站在窗前,沐浴在明晃晃地暖陽之中,毅然一鼓作氣道:“坤山奇譚一直收藏於大夏內宮,其箴言上所述的關於龍魂的所有特征璟兒都已具備,你不是也曾親見鳳鳥領百鳥來賀嗎?”


    明澗意呆怔地點頭,腦中一下子閃過方澤壇上攜手而立的兩個少年,和那盤旋飛舞的七寶彩鳳。


    “箴言另指出與龍魂琴瑟合鳴的伴侶,便是他的命定之人,不論男女,皆可誕育子嗣,是仙降珠胎!”


    ‘胎’字剛說出口,熱乎乎地還沒落地,衛無暇就聽到喀喇喇一陣脆響,那木椅的兩側扶手竟已被明澗意掰斷,


    “你你……你……你你……你說什麽?”武王一手拎著一個扶手,呆坐在椅上,瞠目結舌地盯著衛無暇,好像她的頭頂開出了蓮花。


    “我說阿鸞是青鳳降世,可以生育子嗣。”衛無暇無比清晰地說著,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武王,見他的臉上浮起哭笑不得,又震撼不已的古怪模樣,衛無暇又涼涼地開口續道:“我說的是如今這子嗣怕是已被你鞭撻而亡了,那可是你心心念念時時刻刻盼望著的明氏骨血呀,唉,你沒見那刑架上,當真是赤血浸染!”


    衛無暇正說得聲淚俱下,就聽‘哐當’一聲巨響,武王已摔倒在地,昏迷不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衛阿姨pk明大叔,衛姨,完勝!明叔先是虎軀一震力斷扶手,接著便兩眼一翻昏迷不醒遼,5555555~~~,太震撼遼,可憐的人唉~~,阿門!


    此文已在完結倒計時中,我一定加緊盡快結尾,很多親可能覺得文章太長了,唉,還沒寫夠咧,好在還有《花朝樂事》,咱們到時候那個坑裏聚會,謝謝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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