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台州位於東海之畔,與都城臨州隻半天的快馬路程,是南楚第一道海防要衝,南楚水師大營就建在台州灣裏,那裏水深灘平,是非常難得的天然良港,大營更背靠蔥鬱廣闊的丘陵山巒,易守難攻,位置險要。


    武王明澗意執政後一直致力於發展陸軍,圖謀攻蜀以血衛恒篡位,無暇失國之仇,也因為當時東夷政權穩固,十幾年來並無海寇之患,所以武王對水軍海防非常疏忽。三年前東夷國內戰亂頻發,饑民流民淪為海寇勾結南楚沿海不法商人和匪賊劫掠沿海村鎮,致使海患大起,且越演越烈,而南楚也陷入攻蜀大戰後的疲累修正期,百廢待興,實在沒有餘力對付海寇,太子明霄雖奮發圖強,力挽狂瀾,但因積弱日深,積重難返,三年來耗費心血無數,但成效卻很有限,特別是落後的戰船和裝備,一直是明霄的心頭大患!


    此時,許君翔眉頭緊皺地走出水師神機營的大門,趙乾跟在他的身後,想說什麽又忍住了,嗓子裏像堵著沙土碎石,


    “這批火銃是昨天晚上運到的,你們怎麽就不試發一下呢,現在這個局麵讓我和殿下怎麽交代!”許君翔猛地回頭,雙眼死盯著趙乾,眼裏的火光直燒上小趙俊秀的臉,


    “將軍,當時天已快黑了,那兩個波斯商人急著回臨州,而且,十箱火銃我們都檢查過了,沒有發現什麽問題,也試了六隻,都是好的,所以……”趙乾努力解釋著,不為了自己,隻為能抹平君翔擰成疙瘩的劍眉。


    “十箱貨,你們才驗了六隻就放行了,當真不要命了嗎?這是多少銀子你知道吧?關鍵是殿下已經盼了多久了,你們知不知道?!”許君翔轉身衝著緊隨其後的神機營兵牟,管領怒吼著,雙眼通紅,太陽穴突突突跳動著,——杜華三天前入宮,他昨日趕回臨州,三次去翔鸞殿請安,卻都沒能見到青鸞,又趕去大哥君耀的府邸,問起太子承徽杜華和當日祭祀地皇的經過,大哥看著他,神情怪異,充滿敬畏和憐憫,卻什麽都沒說,隻搖頭再搖頭,便抱著酒壇子醉臥夢鄉了,大哥的男妻,王丞相家的小公子,送他到府門口,歎氣說道:“君翔,你別的都不要再想了,若是愛他就為他守衛海防吧!”


    “——綁!都給我綁起來!軍法處置!”許君翔嘶喊出口,立時便有兵士一擁而上將趙乾和神機營管領孫奇五花大綁地摁在了地上,許君翔的眼淚嘩地衝出眼眶,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趙乾的表情,怎麽……怎麽好像……他在笑呢?笑得坦然,笑得解脫!


    虯須大漢孫奇呸地一聲喊起來:“我老孫跟著老將軍,少將軍槍箭裏來去早不把死當回事兒,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就是這次著了那兩個綠眼鬼的道兒,對不起將軍,對不起殿下!”


    正擾攘紛亂之時,忽然,從水師大營營門方向傳來一陣急雨似的馬蹄聲,眾人隻覺眼前一花,閃電般的兩匹神駿高大的馬兒從營門處飛馳而來,沒待看清,那一赤一白兩匹駿馬已嘩地一聲穩步停住,赤馬上的騎士哈哈朗聲笑著:“景生,你輸了,還是我的赤練腳程快些!”


    “——青鸞殿下!”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呆怔的眾人才如大夢初醒一般齊刷刷地單膝跪下。


    明霄在馬上定睛一看,不覺收了笑,秀眉微蹙,扭頭看了身旁的小花兒一眼,見他也若有所思地看著那綁縛在地的兩個人,隨即便翻身下馬,明霄也緊跟著跳下馬背,身子卻歪了一下,小花兒眼明手快,伸臂悄悄輕扶,立時便為他化去跌勢,明霄心裏又氣又甜,——若不是他今早非要和自己‘運動’也不至於騎個馬就累成這樣!


    “君翔,這是怎麽回事?”明霄走上前,緊盯著小許,見他雙眼通紅,臉上淚痕交錯。


    “——殿下!”小許的聲音沙啞,眸光纏 繞著青鸞,隨即眸光一偏就看到緊隨青鸞的那個高挑的身影,——杜華!他的臉上依然戴著麵具,氣度卻更加高華巍然,


    “是……是咱們和波斯國定的火器出了問題。”許君翔忽然覺得口幹舌燥,好像……並不是因為青鸞驚怒的神情,而是……而是……杜華那兩道從麵具後透射而出的深湛視線。


    “怎麽回事?”明霄的聲音不高,但卻異常低沉,這批火器從尋找貨源,訂貨到如今已經曆經了大半年,銀子花了無數,卻最終還是出了問題!


    “怎麽回事?”明霄又問了一遍,聲音低得落進了塵埃之中。


    許君翔隻覺心如刀割,看著明霄不置信的驚怔表情,仿佛又和他一起經曆了一次三年的艱辛拚搏,


    “有十箱火銃,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啞的,不能用。”許君翔垂下頭,像在場的其它兵牟一樣深深垂首,他們都不忍看青鸞殿下眼中的沉痛。


    “——怎麽!當時沒有試發過嗎?”明霄驚問,聲音依然壓得很低,仿佛仍然不肯相信此事一般。


    夏日漫長而炎熱,已近黃昏,但炙烈的陽光仍然掙紮著不肯退縮,偌大的營地此時悄然無聲,像落入了一個魔咒。


    “許將軍,可否讓我看一下那些啞巴火銃?”凝固的空氣中忽地像吹起一股清風,小花兒側身凝視著許君翔,寧定地問著,他的聲音是那麽的幹淨明朗。


    眾人倏地抬起頭,齊齊望向白馬前站著的玄衣少年,雖然看不清他的麵部表情,但那雙星眸,星芒閃動,令人望之便覺心悅誠服。


    “——啊!對了,景生,你快去看看,也許能找到毛病的根由。”明霄如大夢初醒般一把拉住小花兒的手,懇切地望著他,在場的眾兵士將領都震驚地倒吸口氣,太子殿下一向冷肅疏離,對人對己都非常嚴謹,他們從未見過殿下如此熱切信賴的神情。許君翔隻覺胸口如被大石擊中,他踉蹌地倒退半步,——青鸞——青鸞看著杜華的眼神已和在大華島時完全不同,那裏——那裏盛滿他許君翔夢寐難求的摯愛。


    “——呃?杜承徽身居內宮,難道也懂火器嗎?”許君翔冷聲開口,將那‘承徽’兩字咬得異常清晰,圍在他們身後的眾將領再次抽氣不已,原來——原來這個臉覆麵具的少年竟然是太子殿下的後宮男妃!怪不得殿下看著他的眼神如此古怪!人們對他心生的好感瞬間便被輕視取代。


    小花兒坦然一笑,輕聲說道:“我們大華商行代理經銷西夷火器,信譽卓著,許將軍不知道嗎?非要舍近求遠去找阿拉伯商人,他們是除猶太商人外最狡猾難纏的商人。”


    ——嘩!這次不僅是君翔和眾將,就連明霄也倒吸冷氣,臉上帶點窘迫的紅,心裏卻驚喜不已,“我們……我們怎麽知道……都是兵部和戶部去……交涉……”明霄細聲嘀咕著,盡量端正神態,“君翔,快帶我們去看火銃!”說著便率先往神機營走去。


    小花兒心裏苦笑,——這小家夥,辦砸了差事,還不認帳!許君翔將方才青鸞細聲咕噥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更是大驚失色,——這——殿下——對這個杜華怎麽會如此言聽計從,如此軟言伏低,近乎——撒嬌!


    神機營的官兵,包括捆成了粽子的趙乾和孫奇都一起湧進了神機營專屬的操練場,在場地邊的遮棚下擺著十個鐵箱,有的箱蓋已開,小花兒快步走過去,從鐵箱中取出一把短銃,立刻發現那是一隻火繩火槍,口徑約20毫米,小花兒低頭檢視查看著火槍,一邊問:“火繩在哪裏?是他們提供的?還是你們自己泡製的?”


    圍觀眾人一看他拿槍的熟練架勢就都瞪圓了眼睛,五花大綁的孫奇嘿嘿樂了,“……嗬嗬……小兄弟還真會玩槍呀……嗬嗬……火繩是那兩個綠眼子鬼帶來的,都在那兩個木箱子裏放著呢。”


    小花兒俯身從槍匣旁邊的木箱裏抽出一截火繩放在鼻端輕嗅,微微蹙起眉頭。


    “怎麽啦?景生,有何不妥嗎?”明霄緊張地盯著小花兒。


    小花兒蹲下將木箱中的火繩扯出來逐段仔細聞嗅著,又將第一個鐵箱中的長短火銃逐一拿起查看,“這個箱子裏的火銃都是啞巴嗎?”他隨口問著,一邊將梯形鐵邊小壺中的引藥倒入手中短銃的引藥鍋,啪地一聲闔上引藥鍋蓋,將發射藥裝入槍口,再填入彈丸,立刻從槍管下抽出通條搗實發射藥和彈丸,迅速將手中捏著的一段火繩點燃並將其扣進短銃上的火繩夾,果斷地抬臂瞄準扣動扳機,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迅捷流暢,隻聽砰的一聲悶響,煙霧彌漫,操練場前方的靶子已轟然倒地,


    ——啊!人群中乍然爆發出驚叫,但都被孫奇的高聲怪喊壓了下去,“見鬼了,真他 媽見鬼了,這把短火銃是我親自試射的,明明就是把啞巴銃呀?!”


    許君翔滿臉通紅,惱火地狠瞪著孫奇,“孫奇,你搞什麽搞!這火銃不是好好的能用嗎?”


    明霄含笑望著小花兒,眼裏滿是讚賞和驚歎,低聲說道:“你這火槍使的真棒,什麽時候也教教我?”


    小花兒回望著他,“我明天自有好東西給你,別急。咱們先把你這些啞巴火銃搞明白了。”說著便正色問道:“能否請孫將軍再試射一次呢?”


    許君翔悻悻地給孫奇送了綁,一邊壓低了聲音吼著:“老孫,你要是不爭氣,就滾去水營裏爬帆吧!”


    孫奇大咧咧地拿起那把短銃,“奶奶 的,老子還就不信邪了!”可等他將裝藥,點火,發射那一套做下來,火銃真的啞巴了,寂然無聲地被他握在手中,像節木頭棍子。


    孫奇唉地一聲猛拍大腿,盱目瞪著手裏的火銃,大聲怪叫:“還真他娘 的是見鬼了,這火槍敢情認人呀?”


    圍觀的眾兵將轟然大笑起來,眼睛卻都盯視著那個臉覆麵具的颯爽少年。


    “不是火槍認人,而是這火繩有問題,它認速度!”小花兒拿起木箱裏的火繩,麵朝眾人耐心解釋道:“一般火繩槍的火繩都是由麻繩或是撚緊的布條做成的,放在醋或其他鹽類溶液中浸泡後晾幹,能緩慢燃燒,燃速大約每小時80毫米~120毫米,這樣士兵才有足夠的時間將火繩夾壓進火門,持槍瞄準射擊。而波斯商人帶來的這些火繩很多都泡製不均,還有一些是經過特別比例的醋酸溶液泡製的,燃燒速度過快,不適合一般的射手。”說著小花兒又彎腰拿起一把長火槍,打開槍身上的引藥鍋,衝著陽光晃著,“你們看,火藥殘渣已將引火孔阻塞住了,又怎麽能發射呢?這根本就不是新槍,槍身重新打磨過了,做得像新槍,實際卻都是用過多次的舊槍。你們在試發時以為是新的,就沒有清理引火孔和引藥鍋,所以才不能正常使用。”


    “——唉!我說呢!小兄弟,你可救了我們了!”大胡子孫奇一把抱住小花兒,大力搖晃拍打著他的肩背,人群中頓時爆發出嗡嗡嗡此起彼伏的議論聲,


    “——孫奇,不得放肆!”許君翔一聲厲喝,嚇得孫奇一哆嗦,趕緊抬胳膊鬆開小花兒,卻不料他臂肘軟甲上的鐵鉤一下鉤住了小花兒臉上的麵具,嘶地將它扯了下來。


    ——啊!明霄的低呼被越聚越多的兵士們的驚歎所淹沒,許君翔於瞬間凝塑為石雕,——杜——杜華不是滿臉紅斑,醜怪不堪嗎?怎——怎麽會是個絕美若仙的俊秀少年!


    明霄迅速俯身撿起麵具,重新給小花兒戴在臉上,目光犀利地掃視著眾人,仿佛是責怪他們偷窺了景生的容顏。


    “孫奇,你身為神機營管領,卻疏忽失職,對火器查驗不當,罰俸半年,現命你立刻重新泡製火繩,清理各火槍的引火孔!”明霄嚴厲申斥著孫奇,似乎還是覺得不解氣,可又不能直接斥責他摟抱景生並碰掉他的麵具。正自糾結難堪,卻聽小花兒溫和地說道:“這也不能全怨孫將軍,這種火繩槍本來就弊端重重,在實戰中很難應用。”


    “——招呀,我早就嫌它用著羅嗦了!”孫奇的神經一向粗壯,他哪裏知道明霄恨他恨得牙癢癢,隻一味呱聲大叫著。


    “那杜承徽就給我們說說這火繩槍都有什麽弊端呀?”許君翔到底不服,心裏酸苦麻辣攪成一團,他一向自恃甚高,別管在軍中還是朝上都是如日中天的一顆明星,不但是家世顯赫的青年貴胄,更是未來太子妃的大熱人選,憑什麽一個荒僻島主,與青鸞相識不過才兩個月,就神氣活現地在他的地盤兒上抖機靈!


    “嗯,景生,你就說說看吧。”明霄殷切地望著小花兒,真心誠意地發問。


    小花兒指著箱子裏擺著的各種配件雜物,朗聲說道:“你們看看,這火繩槍用起來程序複雜緩慢,效率極低,最敏捷的火槍手每分鍾也隻能打兩三發彈,而且,它不能在風雨天使用,戰鬥開始前和戰鬥進行時,火繩必須始終燃著,不僅消耗量大,而且非常容易發生危險,特別是在夜間作戰時,燃著的火繩所發出的光亮,無疑會暴露出己方所在地及作戰兵力的多少。”


    人群忽地安靜下來,大家都屏息靜聽,連本來對杜華不屑一顧的小許也倏地鎖緊劍眉,凝神傾聽。


    “而且由於現在我們使用的是有煙火藥,所以射擊時簡直像煙霧彈一樣會嚴重迷盲己方軍隊的視線。 這種火槍的精度也比較差,有效射程近,隻能射擊100m內的目標。鑒於這些弊端,在實戰中火槍手必須和長矛手混編成方陣,才能有效防範敵方的撲擊。在顛簸風大的海上作戰使用火繩槍效果更差。”


    小花兒一言中的,大家在豁然開朗之際卻又都感覺彷徨,這種火繩火槍已經是他們所知所盼的最犀利的武器,現在卻被這位少年說成了雞肋。


    “——那——那可如何是好?這是我能搞到的最新裝備了。”明霄的話裏含著憂急和一絲絲委屈,——這三年,他不眠不休,全心都撲在海防上,可效果卻總是差強人意。


    “嗯,殿下莫急,在步兵實戰中我們可以采用後退裝彈戰術,即一個火槍戰鬥編隊設有40個橫列,作戰時,列隊的槍手依次齊射,爾後沿著排與排之間的空隙,一列接一列地依次退到後排裝子彈,這一戰術彌補了火繩槍發射速率太慢的缺陷,從而保證了周而複始地連續不間斷的射擊。在海戰中,可以將槍手排成三排,輪流射擊!”


    “——啊!妙呀!實在是妙!”許君翔聽得出神,不僅雙掌互擊,高聲讚好。他眼中的鄙夷神色已經一掃而空,心裏卻悲涼地哭泣,——終於,終於明白了昨晚王家小公子的說辭:‘君翔呀,你如今什麽都別想了,如果愛青鸞就為他守衛海疆吧。’


    “給趙乾鬆綁,我記得小趙對火槍列隊也有過建議。”明霄沉聲吩咐,手卻在袍袖下偷偷地拉住了小花兒的手,“君翔,這兩日不是有新船入營嘛?杜承徽對船舶更有高見,我想聽聽他的想法,所以,我們將在台州大營逗留幾日,等待新船入營。”


    “呃,好,我……我這就派人收拾您的營房,還有杜承徽的……”小許的聲音帶著無可奈何的慌亂。


    “不……不用麻煩了……他和我住一起。”明霄的回複簡短有力,聲音壓得很低,但卻依然狠狠地砸在了許君翔的心上。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更新晚了半個小時,實在對不起了。


    明天就是除夕了,提前給大家拜年,住大家合家團聚,新春快樂。


    還有幾章,第三卷就結束了,要開始全新的篇章了,請大家祝福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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