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天陽地陰的說法,方澤壇壇麵的石塊均為陰數,即雙數:中心是36塊較大的方石,縱橫各6塊;圍繞著中心點,下台和上台共砌有十六圈石塊,兩層平台用八級台階相連。凡此種種,皆是“地方”學說的象征。


    全壇這種方形平麵向心式的重複構圖,使位於中心的那座體量不高不低的方形祭台顯得異常雄偉,氣魄非凡。


    尾隨在明霄,杜華身後的武王和文武百官立於拜壇之下,抬頭仰望,忽然齊齊心生錯覺,好像拜壇上比肩而立的兩個少年,一蒼青,一玄青,便是那神威昭昭的上古天王與地皇。


    小花兒側轉身,望著明霄,眸光深邃湛亮,蘊蓄著無限摯愛與信賴,他緩緩抬手摘下麵具,猛一揚袖將那麵具擲向半空,生動燦爛的濃鬱芬芳嘩地在天地間渺渺升騰,氤氳飄散。


    “——啊——!”


    明霄大叫,驚呼聲卻被拜壇下眾人海潮般的驚歎所淹沒,武王定睛一見便猛地連連倒退,若不是雙壽眼明手快攙扶住他,恐怕此時他已跌倒在地了。武王不敢置信地凝目仰望著拜壇上的杜華,隻覺驚心動魄,杜華麵具下的臉容似曾相識,毫無瑕疵,俊美無儔,那是連天上諸神也要感覺羞愧弗如的一張麵孔,特別是他那雙湛湛星眸,星芒閃耀,奪人心魂。


    “……景……景生……景生……真的是……是你嗎……?!”明霄目不轉睛地望著麵前挺拔俊逸的身影,和他那張夢寐難求的麵龐,怔怔低語,那幾不可聞的輕喚卻像利閃一般劈在小花兒的心上,——阿鸞!阿鸞真的並未將他遺忘!


    “……阿鸞……阿鸞……原諒我……”小花兒側轉身倏地緊緊回握住明霄的雙手,絕不容他推拒,明霄修長圓潤的指節在他的掌握中顫抖著,戰栗著,忽地,欲發力擺脫,卻無論如何提不起勁道,心中無限的狂喜,怨懟,酸楚與感恩如巨瀾滔滔,洶湧翻滾,早將他與壇下眾人一起卷入癡狂迷夢之中無法自拔了。


    就在此時,由遠及近傳來一片振翅拍羽之聲,在場眾人還來不及再次發聲驚叫,就見從東北方飛來一隻大鳥,口中銜著杜華的麵具,它頭頂金色羽冠,身覆錦羽,尾羽長而迤邐,共分霓虹七色,在夏日的陽光下閃耀著七彩玲瓏的寶光,就在眾人目眩神迷之際,更令人震驚的景象出現了,七彩鳳鳥迎著拜壇上的兩個少年飛來,它輕輕拋下麵具,揚翅翩躚曼舞,啾啾長鳴,如歌如嚦,晴明的夏空中立現百鳥朝鳳的壯美奇觀,一時間無數錦羽鳥雀追隨著大鳥而來,它們在空中盤旋,絢麗的錦翅互相碰撞,發出響徹雲霄的鳴叫,好似仙樂禮讚一般。


    “太子殿下青鸞美儀,引來百鳥朝賀,祥瑞勳勳,天佑南楚!”雙壽勉力扶持著武王,急中生智顫聲大喊。


    “恭喜王上,賀喜王上,上天果然昭顯祥瑞,王上必得護佑,太子殿下必有大成,南楚必吉祥永祚!”太常寺寺卿張興滿額冷汗,跟著雙壽恍惚地應和大叫,隨即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反複叩拜。整個儀仗隊伍立時便如如金山轟塌般轟隆一聲齊齊跪倒,山呼萬歲。


    在海嘯般的朝賀聲之中,小花兒耳中聽到的卻隻是阿鸞夢囈似的輕喃:“景生,你……當真還活著……你活著……這些年……卻為何不來尋我……卻為何不與我相認……為何陷我於痛念彷徨之中……你……”明霄的手隨著顫抖的話語撫上小花兒的臉,指尖兒冰涼,掌心卻滾燙如火,“……景生……你……當真忍心……我若舍得……現在便一掌拍死你……”說著阿鸞的手掌倏地襲向小花兒的後腦,掌風淩厲。


    小花兒不躲不懼,反倒側頭將臉頰貼向他的手掌,“阿鸞……是我大錯特錯辜負了你……如今就死在你掌下也心甘了……”他那廝磨繾綣的情態蘊藏無限相思寵愛,阿鸞勁力一收,掌心裏觸到了小花兒杏 蜜 色的肌膚,——嗯!心尖尖兒上仿佛被輕羽絲絲掃過,痛癢難耐,趁著壇下黑壓壓的人群頂禮膜拜之際,他的手指倏地揪住小花兒的耳輪,輕輕擰著,嘴裏咬牙切齒地狠聲歎道:“……景生……這三年來的點點滴滴全是痛楚……你可別想三言兩語就蒙混過關……咱倆的賬我還沒跟你算完呢!”


    “……我可沒想賴賬……你就在帳子裏和我算賬可好?”小花兒被他清涼的手指揉搓著耳珠,早心神搖蕩,神思不屬,嘴裏便也輕薄起來。


    “好呀!你——!”一個‘你’字滑出唇瓣,百轉千回,明霄的□竄起絲絲酸麻,一下子勾起他昨晚情潮的餘波,身上泛起滾滾熱浪,手指便沒了力氣,被小花兒抬臂一把握住,緊緊貼在胸口上,微微轉身輕擁著明霄,嘴唇擦過他的頸窩,歎息著說: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好呀!’,你可不能反悔。”說著另一隻手已經悄悄捏住了明霄的腰側,輕揉慢撫,無限挑逗。阿鸞‘唔’地輕哼一聲,身上騰起一簇簇欲 火,眼望著壇下跪拜的人群和麵向人群接受禮拜的父王,他渾身戰栗著,咬緊牙關,心裏又喜又羞,半怒半窘地狠得牙癢癢,卻又無法開口埋怨,更無力推拒,隻得任由那家夥膽大妄為的手指暗中騷動,


    “……景生……景生……景生……你……”嘴裏輕呼,明霄凝眉側眸注視著小花兒,“景生……你……當真是你嗎……不會又是大夢一場吧……”明霄熱切的視線膠著在那張朝思暮想的麵龐上,隻想將它刻印在心中。


    看著明霄疑幻疑真,狂喜到絕望的目光,小花兒心如刀絞,他疼惜地摟緊明霄,心裏追悔莫及,“阿鸞……我……”千言萬語一時卻無從說起,相思成灰的心早已千瘡百孔。


    “……你……若再從我身邊溜走,我便……”明霄像從夢中蘇醒,杏子眼眼波粼粼,清透明媚地緊盯著小花兒。


    “——你便殺了我吧,沒有你,活著也如行屍走肉。”小花兒握著阿鸞的手貼著胸膛,感受著他自己心髒有力的跳動,“阿鸞,這裏……隻為你存亡!”


    明霄隻覺心髒快樂得疼痛,巨大的幸福從胸中滿溢而出,瞬間便淹沒了他,這麽多年的盼望與期待,掙紮與妥協,原來全是為了這一時刻!


    此時,大鳥鈴鐺兒搖曳著璀璨長羽眷戀地圍著小花兒,明霄飛旋,鳴叫不休。正在接受群臣三跪九叩大禮的武王驟然轉身,盯視著拜壇上相依相偎的兩個挺拔的身影,唇邊忽然漾起淡笑,俯首和雙壽耳語幾句,眼眸卻仍一眨不眨地遙望拜壇,雙壽卻已懷抱拂塵,肅然開口,朗朗宣旨道:“各位宗親百官聽旨,青鸞太子殿下吉祥天佑,王上忽覺舊傷隱痛,現命太子殿下躬代祭祀地皇神祗,東宮承徽杜華精通醫術,王上命其伴駕回宮!”


    王命一出,拜壇上下,盡皆愕然,因禮製威儀所限,拜壇下的王親群臣不敢喧嘩,卻都抬頭齊齊望向高台上相依而立的兩個少年。


    明霄渾身巨震,心突地提到喉嚨口,手臂下意識地環緊小花兒,妄想以此阻止父王的宣召。小花兒似乎早已料到武王會出此王命,他用力回擁著明霄,“阿鸞,莫急,莫怕,也別亂跑,等著我!”——這是三年前他在蒼淵邊對阿鸞的囑咐,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辜負阿鸞的等待!


    小花兒說著便鬆開擁抱明霄的手臂,俯身撿起麵具,撮唇輕嘯,那彩羽翩翩,悠然盤旋的大鳥倏地俯轉而下,輕揮羽翅,啾啾長鳴,轉瞬的功夫便扶搖直上,閃電般帶領群鳥向東南方翱翔而去,還沒等眾人驚歎出聲,碧藍如洗的長空中便隻餘華彩燦燦的淡淡剪影。


    此時,小花兒已經氣定神閑地俯身跪下,麵露微笑,“——杜華接旨!”


    “……景……”明霄將‘生’字生生地咽下喉嚨,——景生此時的處境已然危如累卵,他絕不能直呼其名,給景生吉凶莫辨的前路雪上加霜,“……你去吧,我……等著你……”明霄抿緊雙唇,眼眸直視前方,穿透父王高深莫測的臉容,穿透黑壓壓俯身而跪的卑微人群,直望向天地盡頭,心中忽然一片清明,——在這無垠廣闊之間,如果沒有景生,便是一派混沌枯寂,自己對這世界的所有期盼都源自對景生的愛戀,沒了他,自己便也生無可戀了。


    “阿鸞,你躬代王上祭地,應平心靜氣。去除腦中所有雜念。”小花兒站起身,殷切地望著明霄,輕聲囑咐,他非常清楚此時阿鸞的心中所想,生怕他做出什麽過激之事。


    明霄默立片刻,忽然拉著小花兒跪倒在地,毅然決然地朗聲說道:“皇地神祗在上,父王在上,兒臣明霄在此與杜華叩拜天地,惟願永結同心,死而同穴!”說著明霄不顧拜壇下傳來的驚呼之聲,與小花兒對視一眼便同時莊嚴地俯身叩拜。


    “……你……你們……”武王還沒來得及出言製止,便猛地怔住,拜壇上虔誠發願的兩個少年仿佛激起了一個深邃激昂的氣旋,將他自己和身後的茫茫眾生兜入其中,——這景象——這景象,從看到無暇的那一天起便在自己的夢中出現過千萬次了,但卻從未真正實現!明澗意的雙眼澀痛不已,卻了無淚意,相思成灰,淚已幹。


    “上天感佩吾兒誠願,定能令你心想事成。”恍惚中,明澗意振聲說道,胸中的窒悶塊壘於瞬間轟然倒塌,他不禁淡然而笑,轉頭看向雙壽,發現那一向波瀾不驚的人早已眼角含淚。


    “——啟程吧。”明澗意又看了一眼拜壇,便轉身而行。


    明霄初聽武王的祝福頓時愣住,不敢置信,繼而便喜極而泣,眼中騰地漾起水霧,“——謝父王成全!”他拉著小花兒再次俯身叩拜。就算是全了三拜之大禮!這是隻有迎娶王後才能設立的儀規。


    明霄眼睜睜地看著景生緩緩走下拜壇,被宮侍們簇擁著上了早已等在神道旁的車輦,深摯熱切到絕望的眸光一直伴隨著王輦車隊消失在神道盡頭,——景生,這一次,就算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追隨守護著你!


    “——迎請神位!”明霄轉而凝目望著壇下群臣,振聲高呼,威儀赫赫,他清朗的聲音在空曠的方澤壇林苑中回蕩不休,敲擊在俯首而跪的每一個人的心上!


    就在此時,方澤壇林苑旁的吳山之巔正有兩人並肩而立,極目遙望,


    “師傅,你每隔幾百年就來一次鳥潮,這種‘祥瑞’當真老土,你看人家耶和華,搞了個諾亞方舟之奇事,多有新意!”插手而立的年輕男子嬉笑言道,語義頗為不屑。


    “——呸!他那個是災難不是祥瑞!還是我這個百鳥朝鳳好呀,每次都驚倒一大片。他們的裝備也很不實用,不然孟郎你也不會折斷翅膀,被罰去發糖。”青年身邊的禿頂老頭陣陣而言,非常得意,忽又想起什麽,睃眼看著青年,“孟郎呀,我派你去救無殤,你卻把人家……咳咳……把人家……那啥了……因為你再次失職……才又多值了十幾天的班……唉!”老頭似乎是無限唏噓。


    那個身形修長的青年卻對他立目而視:“無殤中的是恒春,我隻能那啥了他,不然如何能救!你還狠心抹去了他的記憶,害得他就是見到我也不知道是我救了他,師傅,當時你忙於海灣戰爭,好歹是我幫您將景生交給了無殤,你卻如何賠償我們呢?”


    “……這……這我可得好好想想了……你和無殤……你們八字不合吧?”禿頭老頭假裝冥思苦想,卻一下子被青年拉住了臂膀,“師傅,您現在負責姻緣司,可不能辜負了我對您的期望。”青年的俊眼賊兮兮地望著老頭兒,“這也不算是以權謀私呀,我可是您最得意的弟子,這一點點請求……”


    老頭兒摸了摸禿腦門兒,雙眼微眯,嗬嗬笑了,“——孟郎!那衛無殤可非凡人,你……會吃苦頭……嗬嗬嗬……到時可別怪我不幫你呀……”


    青年一聽便知老人首肯,立時便喜笑顏開,轉身飛躍而去,隻一瞬就消失在鬱鬱林莽之間了。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相認了,我也累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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